潺潺泉水流  悠悠岁月稠

　　一
　　
　　李东升终于死了。
　　一个星期以前我和李冰钱雪去市中心医院看他的时候就预感到了这一天的迫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默默地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它的到来是不可阻挡的，是迟早的事，所以它的尘埃落定就不能不在人们的期待中了，甚至包括孙露在内。原本体态臃肿的李东升像一条小猫小狗一样蜷缩在病床上，可怜兮兮的样子和二十多年前的蛮横无礼飞扬跋扈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如果不是枕头上支撑的那颗近似骷髅的光秃脑袋，那么他几乎尽是骨头的身躯在雪白的被褥间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床面平坦的不曾躺着人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而荒漠楼蓝古国，沙哑苍凉随着喉节的鼓动伴着呜咽。脸部的瘦削使他的颧骨和眼眶格外凸出如尚待进化的北京猿人。这却因此让他显出几分滑稽相，和我们想像中的他方才对应上。
　　八十年代初我们曾是同一个街道印刷厂的学员，那时李东升是一个地道的社会不良青年，游手好闲整天叼着烟卷吊着膀子，一副谁都不服的混世魔王样子。我们那一批学员一共五人，李东升是唯一的男生，是作为街道帮扶对象招进来的。那时他的父亲病逝母亲远嫁到乡下，他初中毕业就流落街头，街道就成了他的家，于是也安顿到这小小的印刷厂作搬运工。我们四个女孩子都是应届高中毕业生是招来做打字员的。其实所谓的印刷厂就是现在的文印社，只是那时候刚刚时兴业务显得非常繁忙，主要是给学校打一些讲义，工厂单位打一些文件之类的，一些远近的大中院校工矿团体便成了固定的客户。再加之主任常老太是市政协某领导的夫人，因此方方面面都大力支持，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连年都走在全区乃至全市同行的前列，常老太也和她家老头一样成了名人常出席各种报告会，表彰会，经验交流会等，当然这都是我们到了以后的事。只是常老太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虽然说起话来有板有眼不用看稿底气实足，可是正规场合不能胡诌，发言稿是事先拟好的只等照本宣科，每当这时她就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代劳。所以我们四个女孩子的到来让她喜出望外，能说能唱能写能画，而且正当豆蔻年华的我们个个出落的像仙女似的。因此她常在大会小会上说我们的到来给印刷厂增添了新鲜血液，我们的印刷厂将会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新的更大的胜利。甭看常老太没有文化她却像刘帮一样会用人，工作之余她首先把我这个学校广播员选作她的各种大会的御用秘书，极具演唱天赋的李冰曾是学校宣传队的独唱演员被她选去应付各种文艺活动不断捧回各种奖项回来，刷标语画宣传画办黑板报则交给孙露她曾是班级里的宣传委员做起来得心应手，性格外向作风泼辣善于管理在班级里担任过班长的钱雪担任新成立的团支部书记。就这样我们四人不知不觉中成了常老太手中的四张王牌，她挥洒自如像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带领我们所向披靡，在那几年中为这个简陋的小小街道印刷厂赢得了不少的荣誉。
　　当我们四人各自都有突出表现的时候，来挖常老太墙角的人便络绎不绝了，首先是我在一次先进事迹报告会上代常老太进行的演讲字正腔圆激扬顿挫掌声不断引起了有关领导的注意，先是办事处要调我去当文书，然后是区政府借调我去作一个巡回演讲，均被常老太一梗脖子回绝了。接着是李冰在五一节的文艺汇演中一首李谷一的《绒花》令全场折服摘取桂冠，孙露在同时举办的黑板报比赛中夺魁，再次引起办事处和区里的青睐，三番五次来找常老太商量借调事宜。常老太一听便把五官皱成一团头摇得如货郎鼓一般，一切都好说，调人免谈。再逼急了便放出一句狠话，要人没有要命一条。话说到这份上，人家只好刹羽而归，同时纳闷，这常老太好福气这四朵金花朵朵收入囊中，倒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钱雪字打得又快又齐错字率极低，对面的建筑设计院专找她打字，每次都电话预约直至成了建筑设计院御用的打字员。这样以来人家就半真半假的说：“小钱你就到我们院里打字算了， 省得我们来回跑路。”常老太闻听立刻紧张起来，变色道：“若打此主意，以后就甭来这打印了。”她是真与人家翻脸。若不到这里打印似乎还真没有更合适的下家，那时这种文印社毕竟还很少。来人陪着笑脸说：“不过开个玩笑嘛，常主任何必这么紧张。”常老太这才如释重负地蹒跚离开，干瘪的嘴里嘟囔着：“能不紧张吗？谁看到我这四个姑娘都眼红，总想挖人家的墙角，算什么本事？好姑娘有的是自己去寻呀。”她的脸涨得通红如猪腰子一般。久而久之人们都知道了，常老太有护犊情节，她视这四朵金花如己出绝不允许别人染指，她是不折不扣的护花使者。
　　
　　二
　　
　　第一次听说李东升生病并且病入膏肓的消息是李冰告诉我的，在我们四朵金花中我和李冰的关系更近一些，因为我们谈得更投机共同语言更多一些。时常是晚上我到她家或者她到我家进行我们的闺中絮语，情之所至她会情绪饱满的为我高歌一曲《红梅赞》，我则会声情并茂的为她朗诵一段高尔基的散文《海燕》。但是她最崇拜的歌唱家是李谷一，她所摹仿的李谷一的演唱在我看来足可以以假乱真。她收集的关于李谷一的文字图片资料装订成厚厚一本，她甚至还将一封写给李谷一的情真意切的信拿来让我帮她修改润色。那信洋洋洒洒十几页数千言，我心里很担心李谷一是否有时间有心情将它读完。她自幼痴迷于唱歌，她的关于声乐方面的正规教育却仅限于小学到高中每周一节四十五分钟的音乐课，她却能无师自通地读懂那在我们看来完全像天书的如密码一样神奇的简谱和像蝌蚪一样活泼跳动的五线谱。一首新歌只要有谱她哼着乐谱一会儿就能原汁原味的唱出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李谷一那样的大众喜爱的歌唱家。不过结果却让她很失望，她曾瞒着家人和同学独自跑到省城南京参加一次高等艺术院校的统一招考，一个留着披肩灰白长发两鬓斑白的老教授像一只悠闲的老猫一样眯着眼睑松弛的眼睛从头到尾听完她的演唱后，轻轻摇摇头从金丝眼镜后面透出一束惋惜的光芒，叹息道：“可惜啊，音准，音色都无可挑剔，只是有一个声部有大的问题，缺少系统的练习啊。”音乐这东西是讲究天赋的同时也是讲究师承训练的。我天真的鼓励她不要泄气继续努力，李冰默默地摇摇头说：“难，家里不支持，我没有钱也不可能每周两次坐火车到南京去找专家上课。”就这样她美妙的声乐梦想在钱和不支持面前划上了可悲的休止符。以后她便缄口不谈声乐了，虽然她还时常不自觉地哼唱，音乐也只能是她自娱字乐的一种消遣罢了。
　　我则喜欢朗诵，当一名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直是我不懈的追求。虽然这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多么宏大的理想，然而模仿每一个女播音员的播音风格是我乐此不疲的嗜好，她们字正腔圆的吐字发音简直令我陶醉。
　　钱雪和孙露时常粘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也许是我和李冰的滔滔不绝让她俩别无选择的缘故。钱雪的动静有点像男孩子的做派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孙露则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懦弱文静。坦白地说我有点嫉妒她的美丽，她无疑是我们四个女孩子中最漂亮的。她的漂亮我曾仔细研究过，发现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她天生丽质，丹凤眼，苹果脸颇像电影演员王晓棠，这是与生俱来的是爹妈给的，是眼红不得的；再就是她的穿着搭配在那经济物资都还相对匮乏的年代总是那么别致，衣服合体色彩款式错落有致，发式无论做任何变化都有一种飞扬的灵动，总之她有一种发掘艺术美的敏感。
　　也许是我们家比较宽敞的缘故，那时我们家自建的二层小楼竣工不久，上下各两间且宽敞明亮，我和弟弟在楼上各一间，楼下是父母的房间和客厅，偏边是厨房和卫生间。在当时还是十分新潮的，这是我父亲从外地调回徐州后对我们家做出的一大贡献，从此结束了我们家多年来蛰伏在两间土坯房里的历史。这也是李冰，钱雪，孙露他们家当时所不能比拟的。她们第一次来到我们家时惊叹得差一点把舌头吐了出来。她们在我的房间里像发现新大路似的来回踱着步子，李冰退后几步目测着一块地方幸福地说这儿应该能放下一架钢琴，孙露则看中了窗口说在这儿架上画板作画真是太美了。钱雪则残酷地打断她们说，你们全是白日做梦搞清楚这是谁家。这时她们才恍然大悟，大笑起来，笑弯了纤纤细腰宛如风中摇曳的柳树。在这里关上门就是一个独立王国，我们可以无拘无束的疯狂，嬉闹，青春的欢声笑语穿过门窗的缝隙不胫而走像彩云一样在空气中浮动，逗引得临近的小伙子们眼睛里放射出无限遐思的光芒。星期天上午我们常常相约在我家汇合然后去郊游，齐刷刷四个标致的大姑娘，四辆崭新的自行车，在充满阳光的小巷中风一样穿行，恰如一道流动的风景，甚是晃眼，引得人们驻足观望啧啧惊叹，有人便打听这都是谁家的闺女，好水灵啊。然后我父母那里就传来好多的信息，说媒的人络绎不绝大有踏破我家门槛之势，有许多是拐了几道弯找来的。更有人辗转送来了男孩子的照片，引的我们放声大笑一个个都笑成了豆芽一般，搞得我们的那个“他”莫名其妙的紧张兮兮起来。因为我们四人要么是早已名花有主儿要么是已被锁定目标，不能不让人望阳兴叹。
　　
　　三
　　
　　李冰在告诉我李东升病入膏肓时说她也是刚从钱雪那里得到的消息，并且已经与钱雪约好我们一起去市中心医院看他。最后她强调说我们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孙露的面子上去的，言外之义李东升的病原本与我们无关。我当即表示赞同。
　　自从街道印刷厂一别我大约有近二十年没有见过李东升了，回想起来对李东生的印象已经模糊。真正让我们不可思议的是孙露和李东升的关系，这两个原本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就搅乎到一起了，最后居然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人们都说孙露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那时李东升在后车间切纸，成捆的纸张像一匹匹布一样笨重，他默默得像蜗牛似的用三轮车驮来再扛到案子上，然后又像屠夫一样进行切割。他当时单薄瘦小的身材套着件肥大的蓝色帆布工作服，倘若不是两只袖子绾在胳膊上，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那工作服准会像一把半撑着的伞一样以他的脑袋为轴心旋转起来。当一匹纸扛在肩上他颤颤巍巍步履蹒跚的走来的时候简直又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耄耋老人，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每当这时处在门口位置的孙露就会动恻隐之心顺手帮他一把。沉默在车间里是李东升的常态，这形象常会让人不禁想起小说《巴黎圣院》里的敲钟人，神秘莫测离群索居。我想也许是这一点吸引了当时涉世未深的孙露的好奇心，使得她违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训诫和这个“陌生人”搭上了话。李东升便是集市街头摆摊设局的江湖人，和他搭讪上的人十有八九会落入他的陷阱不能拔，或者说他更像一块沼泽地貌似丰腴的草地踏入者鲜有逃脱被它吞噬的厄运。可叹孙露这一礼节性举手之劳的帮助，像星星之火燃起了李东升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非分之想。
　　不久孙路和李东升双双失踪了三天，他们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说起初并没有把他俩联系到一起，人们只是为找不到孙露焦急。常老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跑前跑后，一会办事处一会区政府到处寻找。她最初怀疑孙露是被办事处或者是区政府那帮官僚先斩后奏地挖走了，她知道某位领导早对孙露馋延欲滴视之为准儿媳，只是碍于常老太舐犊情节暂时没好意思提出来罢了。其实常老太又何尝不想肥水不流外人田，无奈她的儿子们均早已成家立业。至于李东升的失踪她内心一阵窃喜，这是她求之不得的，走了到干净利落，她想。如果说孙露是阳春白雪，那么李东升就只能是下里巴人。如果硬要把他们联系到一起，不说别的，单从视觉上就是对人们的一种摧残，完全是对美的亵渎。
　　三天以后当他们双双归来时常老太把孙露叫到她的办公室里以组织的名义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劝她珍惜自己珍惜未来，莫要误入歧途。父母声色力竭的斥责她，我们几个喋喋不休地劝导她。她却一脸无辜的回应我们说她和李东升原本就没有什么，只是一起爬了一趟泰山，目的是去画几张写生，李东升不过是一个同路陪伴而已。人们将信将疑，这三天毕竟没有人给他们证明什么。常老太也许是例行公式也找了李东升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原本默不做声的李东升一听就火了，他肩膀往上一颠把纸匹“咣”当地撂在案子上，梗着脖子口气很冲地说：“怎么啦，恋爱自由，谁他妈也管不着。”一句话差点没把常老太冲到南墙上，并赌注发誓说：“以后，谁他妈的再多管不该管的闲事，我他妈的就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话毕，登出一把雪亮的弹簧刀来，手臂娴熟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有力的一甩“叭”的一声那刀子在空中眩目地翻腾几个圈栽到案子上，煞有介事地摇晃几下杵在那儿像一把兀自斜插在田野里的锄头。常老太不知是被李东升那龌龊的语言气的还是被那明晃晃的刀吓的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她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屁股坐在那儿半天没起来。
　　从此以后孙露就好像被一种令人恶心的胶状物粘住了似的，让她迎来一个又一个说不尽的难堪，尴尬，没有面子。
　　她曾经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她在泰山上只是画几张写生，这是她在此之前一直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至于李东升确实没怎么她，她也没给他机会，他只是个陪伴，甚至更像一个保镖或仆人跟随她左右。
　　本来也许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常老太这么大动干戈的一整便真的不可收拾了。李东生对孙露说咱俩本来没什么，可恨这糟老太一闹腾弄得满城风雨，我那个相好的因为你跟我吹了，你看怎么办吧。他竟顺水推舟赖上孙露了，非要孙露顶替他那个相好的做他的女朋友不可，真是岂有此理。孙露气得浑身打颤脸色煞白，却又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跟他说不清，索性不理。但是从此她走到哪里，李东升就像尾巴一样如影随形地跟到哪里，软磨硬泡不胜其烦。有一次我们四人又在我家汇合，李东升就叼着烟卷斜跨着自行车等在不远的树荫下，一边撇着嘴吐烟圈一边眯着一双鼠眼窥视着我家的大门，像一个密探似的。我们一偏腿上了自行车风儿一样从小巷里穿过，他则像被卷起的一片树叶踉踉跄跄尾随而来。中午我们到餐馆用餐，他则在不远的餐桌上喝着一瓶饮鹤泉牌啤酒眼睛不时地斜觑我们。结账的时候服务员诡秘一笑指着正自斟自饮的李东升说那位同志已经付过了，他随即扭头冲我们不怀好意地点头笑笑。你说这算什么，还让你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真让我们大开眼界，芸芸众生之中竟然还有这种人。
　　除此之外孙露身上的衣服居然也是李东升买的，说来匪夷所思。李东升对孙露的跟踪是全方位的，逛商场购物自然也不例外，付款时一路无语跟随的李东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钱塞进收款台。孙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为钱推来搡去让她感到很难为情，事后归还还要推来搡去，这正中李东升的下怀，钱便一直还不出去。李东升的这些不入流的套数让孙露应付起来手足无措颇费脑筋，心想尽快找到男朋友就好了，这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孙露去约会李东升就别着那把能在他手中能玩出许多花样的弹簧刀在人家面前兜弄着，演绎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把戏，威胁人家。倘若对方长得人高马大威猛无比，他就直截了当的对人家不无悲哀地说孙露是我女朋友，如果阁下要横刀夺爱那就请阁下先杀了我吧，免得我受这奇耻大辱，并把那把弹簧刀像刀客一样豪爽的在手中一横呈给对方，你说糁人不糁人。
　　还有一次有人给孙露介绍一个市武术队的教练，心想这下李东升该没辙了吧。两人在茶馆约会，伴着舒缓的音乐谈得十分投机。这时李东升像一股漫不经心的风踅进来，这回他没有坐在别处而是直接落坐在孙露的身旁，孙露本能的向旁边趔趔身子。武术教练腾的火就起来了双目圆瞪，心说这臭瘪三好不知死啊。
　　李东升勇敢的和武术教练对视着，胸有成竹地用拇指反关节指了指不知所措的孙露不卑不亢地说：“不好意思，我占先了，她是我女朋友，俺俩闹了点小矛盾。”
　　“你他妈的说什么？”武术教练诧异地问。
　　“你胡说什么呀？”不等李东升回答，孙露愤愤地斥责道，好看的丹凤眼瞟着威风凛凛的武术教练好像在说你怎么不管管他呀。
　　然而不等武术教练开口李东升又不无夸张的扯扯孙露那件新潮的雪青色套装的衣襟证据确凿地说：“我胡说？这套衣服就是证明，是上个月我在我在古彭大厦给你买的，你敢说不是吗？”
　　“你——。”孙露一时语塞，又气又急甩着肩膀。那钱她到现在还没还出去，她一要还他钱李东升就大声吵吵你干嘛给我钱呀，咱俩啥关系啊？谁给你买衣服了？我干嘛给你买衣服，真是的，我他妈衣服还没人给买呐，如果你真想孝敬我就自己看着随便给我买件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