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间 秋 天
序幕 原野铁道旁。
——立秋后一天傍晚。
第一幕焦阎王家正屋。
——序幕十日后,下午六时。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同日,夜九时。
——同日,夜十一时。
第三幕(时间紧接第二幕)
第一景黑林子,岔路口。
——夜一时后。
第二景黑林子,林内洼地。
——夜二时后。
第三景黑林子,林内水塘边。
——夜三时后。
第四景黑林子,林内小破庙旁。
——夜四时后。
第五景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
——破晓,六时后。
序 幕
秋天的傍晚。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长。巨树在黄昏里伸出乱发似的枝芽,秋蝉在上面有声无力地振动着翅翼。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禁皓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他背后有一片野塘,淤积油绿的雨水,偶尔塘畔簌落簌落地跳来几只青蛙,相率扑通跳进水去,冒了几个气泡;一会儿,寂静的暮色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断续的蛙声,也很寂寞的样子。巨树前,横着垫高了的路基,铺着由辽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有时巨龙似的列车,喧赫地叫嚣了一阵,喷着人星乱窜的黑烟,风掣电驰地飞驶过来。但立刻又被送走了,还带走了人们的笑和眼泪。陪伴着这对铁轨的有道旁的电线杆,一根接连一根,当野风吹来时,白磁箍上的黑线不断激出微弱的呜呜的声浪。铁轨基道斜成坡,前面有墓碑似的哩石,有守路 原野人的破旧的“看守阁”,有一些野草,并且堆着些生锈的铁轨和枕木。
在天上,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色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压着地面。
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红,像噩梦,在乱峰怪石的黑云层堆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
地面依然昏暗暗,渐渐升起一层灰雾,是秋暮的原野,远远望见一所孤独的老屋,里面点上了红红的灯人。
大地是沉郁的。
(开幕时,仇虎一手叉腰,背倚巨树望着天际的颜色,喘着气,一哼也不哼。青蛙忽而在塘边叫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向野塘掷去,很清脆地落在水里,立时蛙也吓得不响。他安了心,蹲下去坐,然而树上的“知了”又舌噪地闹起,他仰起头,厌恶地望了望,立起身,正要又取一个石块朝上——遥远一声汽笛,他回转头,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过去,愈行愈远,夹连几声隐微的汽笛。他扔下石块,嘘出一口气,把宽大无比的皮带紧了紧,一只脚在那满沾污泥的黑腿上擦弄,脚踝上的铁镣恫吓地响起来。他陡然又记起脚上的累赘。举起身旁一块大石在铁镣上用力擂击。巨石的重量不断地落在手上,捣了腿骨,血殷殷的,他蹙着黑眉,牙根咬紧,一次一次捶击,喘着,低低地咒着。前额上渗出汗珠,流血的手擦过去。他狂喊一声,把巨石掷进塘里,喉咙哽噎像塞住铅块,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
〔远处仿佛有羊群奔踏过来,一个人“哦!哦!”地吆喝,赶它们回栏,羊们乱窜,哀伤地咋哮着,冲破四周的寂静。他怔住了,头朝转那声音的来向,惊愕地谛听。他暮然跳起来,整个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屏住气息瞩望。——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肢,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一件密结纽拌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瓦大的钢带扣,贼亮贼亮的。
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他提起脚跟眺望,人显明地向身边来。”哦!哦!”吆喝着,“咩!咩!”羊们拥挤着,人真走近了,他由轨道跳到野塘坡下藏起。
〔不知为什么传来一种不可解的声音,念得很兴高采烈的!“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一句比一句有气力,随着似乎顿足似乎又在疾跑的音响。
〔于是白傻子涨得脸通红,挎着一筐树枝,右手背着斧头,由轨道上跳跳蹦蹦地跑来。他约莫有二十岁,胖胖的圆脸,哈巴狗的扁鼻子,一对老鼠眼睛,眨个不停。头发长得很低,几乎和他那一字眉连接一片。笑起来眼眯成一道缝。一张大嘴整天呵呵地咧着;如若见着好吃好看的东西,下颚便不自主地垂下来,时而还流出涎水。他是个白痴,无父无母,寄在一个远亲的篱下,为人看羊,斫柴,做些零碎的事情。
白傻子 (兴奋地跑进来,自己就像一列疾行的火车)漆叉卡又,漆叉卡叉,??(忽而机车喷黑烟)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忽而他翻转过来倒退,两只臂膊像一双翅 膀,随着嘴里的“吐兔”,一扇一扇地——哦,火车在打倒 轮,他拼命地向后退,口里更热闹地发出各色声响,这次 “火车头”开足了马力。然而,不小心,一根枕木拦住了脚, 扑通一声,“火车头”忽然摔倒在轨道上,好痛!他咧着嘴 似哭非哭地,树枝撒了一道,斧头溜到基道下,他手搁在眼上,大嘴里哇哇地嚎一两声,但是,摸摸屁股,四面望了一下,没人问,也没人疼,并没人看见。他回头望望自己背 后,把痛处揉两次,立起来,仿佛是哄小孩子,吹一口仙 气,轻轻把自己屁股打一下,“好了,不痛了,去吧!”他唏 唏地似乎得到安慰。于是又——)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不,索性放下筐子,两只胳膊是飞轮,眉飞色舞,下了基道的土坡,在通行大车的土道上奔过来,绕过去,自由得如一条龙)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免图吐,??(更兴奋了,他咋圆了嘴,学着机车的汽笛)鸣——鸣——呜。
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鸣——鸣——(冷不防,他翻了一个跟斗)鸣——鸣——呜(看!又翻了一个)呜——鸣——呜——,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呜——(只吹了一半,还遥遥传来一声低声而隐微的饥车笛,他忽而怔住,出了神。他跑上基道,横趴左忱木上,一只耳紧贴着铁轨,闭上眼,仿佛谛听着仙乐,脸上堆满了天真的喜悦)呵呵呵!(不自主地傻笑起来)
[从基道后面立起来人虎,他始而惊怪,继而不以为意地走到白傻子身旁。
仇 虎 喂!(轻轻踢着白傻子的头)喂!你干什么?
白傻子 (谛听从铁轨传来远方列车疾行的声音,阖目揣摩,很幸福的样子,手拍着轮转的速律,低微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望也没有望,只不满意地伸出臂膊晃一晃)
你??你不用管。
仇 虎 (踹踹他的屁股)喂,你听什么?
白傻子 (不耐烦)别闹!(用手摆了摆)别闹!你听,火车头!(指轨道)在里面!
火车!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不由更满足起来,耳朵抬起来,仰着头,似乎在回味)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快乐地忘了一切,向远处望去,一个人喃喃地)嗯——火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又把耳朵贴近铁轨)
仇 虎 起来!(白不听,又用脚踢他)起来!(白仍不听,厉声)滚起来!(一脚把傻子踹下土坡,自己几乎被铁镣绊个跟头)
白傻子 (在坡下,恍恍惚惚拾起斧头,一手抚摸踢痛了的屁股,不知所云地呆望着仇虎)你??你??你踢了我。
仇 虎 (狞笑,点点头)嗯,我踢你!(一只脚又抬到小腿上擦痒,铁镣沉重地响着)你要怎么样?
白傻子 (看不清楚那踹人的怪物,退了一步)我??我不怎么样。
仇 虎 (狠恶地)你看得见我么?
白傻子 (疑惧地)看??看不清。
仇 虎 (走出巨树的暗荫,面向天际)你看!(指自己)你看清了么?
白傻子 (惊骇地注视着仇虎,死命地“啊”了一声)妈!(拖着斧头就跑)
仇 虎 (霹雷一般)站注!
〔白傻子瘫在那里,口里流着涎水,眼更眨个不住。
仇 虎 (恶狠地)妈的,你跑什么?
白傻子 (解释地)我??我没有跑!
仇 虎 (指自己,愤恨地)你看我像个什么?
白傻子 (盯着他,怯弱地)像??嗯,??像——(抓抓头发)反正——(想想,摇摇头)反正不像人。
仇 虎 (牙缝里喷出来)不像人?(迅雷似地)不像人?
白傻子 (吓住)不,你像,你像,像,像。
仇 虎 (狞笑起来,忽然很柔和地)我难看不难看?你看我丑不丑?
白傻子 (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点聪明,睁大眼睛)你??你不难看,不丑。(然而——)
仇 虎 (暴躁地)谁说我不丑!谁说我不丑!
白傻子 (莫明其妙)嗯,你丑!你——丑得像鬼。
仇 虎 那么,(向白傻子走去,脚下铛锒作响)鬼在喊你,丑鬼在喊你。
白傻子 (颤抖地)你别来!我??我自己过去。
仇 虎 来吧!
白傻子 (疑惧地,拖着不愿动的脚步)你??你从哪儿来的。
仇 虎 (指远方)天边!
白傻子 (指着轨道)天边?从天边?你也坐火车?(慢慢地)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向后退,一面回头,模仿火车打倒轮)
仇虎(明白狞笑)嗯,“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也以手做势,开起火车,向白傻子走近)吐免图吐,吐免图吐。(进得快,退得慢,火车碰上火车,仇虎蓦地抓昔白傻子的手腕,一把拉过来)你过来吧!
白傻子 (痛楚地喊了一声,用力想挣出自己,乱嚎)哦!妈,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
仇 虎 (斜眼盯着他)好,你会“漆叉卡又”,你看,我跟你来个(照着白胸口一拳,白啊地叫了一声,仇虎慢悠悠地)吐——兔——图——吐!(凶恶地)把斧头拿给我!
白傻子 (怯弱地)这??这不是我的。(却不自主把斧头递过去)
仇 虎 (抢过斧头)拿过来!
白傻子 (解释地)我??我??(翻着白眼)我没有说不给你。
仇 虎 (一手拿着斧头,指着脚镣)看见了么?
白傻子 (伸首,大点头)嗯,看见。
仇 虎 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傻子 (看了看,抹去唇上的鼻涕,摇着头)不,不知道。
仇 虎 (指着铁镣)这是镯子——金镯子!
白傻子 (随着念)镯子——金镯子!
仇 虎 对了!(指着脚)你跟我把这副金镯子敲下来。(又把斧头交还他)敲下来,我要把它赏给你戴!
白傻子 给我戴?这个?(摇头)我不,我不要!
仇 虎 (又把斧头抢到手,举起来)你要不要?
白傻子 (眨眨眼)我??我??我要??我要!
[仇蹲在轨道上,白倚立土坡,仇正想坐下,伸出他的腿。
仇 虎 (猜疑地)等等!你要告诉旁人这副金镯子是我的,我就拿这斧头劈死你。
白傻子 (不明白,但是——)嗯,嗯,好的,好的。(又收下他的斧头)
仇 虎 (坐在轨道上,双手撑在背后的枕木上,支好半身的体重,伸开了腿,望着白)你敲吧!
白傻子 (向铁镣上重重打了一下,只一下,他停住了,想一想)可??可是这斧头也??也不是你的。
仇 虎 (不耐烦)知道,知道!
白傻子 (有了理)那你不能拿这斧子劈了我。(跟着站起来)
仇 虎 (跳起,抢过他的斧头,抡起来)妈,这傻王八蛋,你跟我弄不弄?
[野地里羊群又在哀哀地呼唤。
白傻子 (惧怯地)我??我没有说不跟你弄。(又接过斧头,仇虎坐下来,白傻子蹲在旁边,开始一下两下向下敲)
[野塘里的青蛙清脆地叫了几声。
白傻子 (忽然很怪异地看着仇虎)你怎么知道我??我的外号。
仇 虎 怎么?
白傻子 这儿的人要我干活的时候,才叫我白傻子。做完了活,总叫我傻王八蛋。(很亲切地又似乎很得意地笑起来)唏!唏!唏!(在背上抓抓痒又敲下去)
仇 虎 (想不到,真认不出是他)什么,你——你叫白傻子。
白傻子 嗯,(结结巴巴)他们都不爱理我,都叫我傻王八蛋,可有时也??也叫我狗??狗蛋。你看,这两个名字哪一个好?(得不着回答,一个人叨叨地)嗯,两个都叫,倒??倒也不错,可我想还是狗??狗蛋好,我妈活着就老叫我狗蛋。她说,你看,这孩子长得狗??狗头狗脑的,就叫他狗??狗蛋吧,长??长得大。你看,我??我小名原来叫??叫??(限得意地拍了自己的屁股一下)叫狗蛋!唏!唏!唏!(笑起来,又抹一下子鼻涕)
仇 虎 (一直看着他)狗蛋,你叫狗蛋!
白傻子 嗯,狗蛋,你??你没猜着吧!(得意地又在背上抓抓)
仇 虎 (忽然)你还认识我不认识我?
白傻子 (望了一会,摇头)不,不认识。(放下斧头)你??你认识我?
仇 虎 (等了一刻,冷冷地)不,不认识。(忽然急躁地)快,快点敲,少说废话,使劲!
白傻子 天快黑了!我看不大清你的镯子。
仇 虎 妈的,这傻王八蛋,你把斧头给我,你踉我滚。
白傻子 (站起)给你?(高举起斧头)不,不成。这斧头不是我的。这斧头是焦??焦大妈的。
仇 虎 你说什么?(也站起)
白傻子 (张口结舌)焦??焦大妈!她说,送??送晚了点,都要宰??宰了我。(摸摸自己的颈脖,想起了焦大妈,有了胆子,指着仇虎的险)你??你要是把她的斧头抢??抢走,她也宰??宰了你!(索性吓他一下,仿佛快刀从头颈上斩过,他用手在自己的颈上一摸)喳——喳——喳!就这样,你怕不怕?
仇 虎 哦,是那个瞎老婆子?
白傻子 (更着重地)就??就是那个瞎老婆子,又狠又毒,厉害着得呢!
仇 虎 她还没有死?
白傻子 (奇怪)没有,你见过她?
仇 虎 (沉吟)见过。(忽然抓着白傻子的胳膊)那焦老头子呢?
白傻子 (瞪瞪眼)焦老头子?
仇 虎 就是她丈夫,那叫阎王,阎王的。
白傻子 (恍然)哦,你说阎王啊,焦阎王啊。(不在意地)阎王早进??进了棺材了。
仇 虎 (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立起)
白傻子 他死了,埋了,入了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