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过了午夜零点了,我还困在零号路口。
桥头大理石雕刻的花纹在月光下显得面目狰狞。
海水哗哗的响着。潮早退了,但枝枝蔓蔓的野草里散发着浓烈的海潮味儿,十月的海岸线边,御风而来的海腥味、礁石上爬行的蜘蛛、湿漉漉地水草,混合了十月海岸可以想到的一切味道。
“当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状么?”阿Q突然问到,我有些淬不及防。
“唔,也是有的。”我支支吾吾起来,像刚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做回忆状,“空气不一样了,空气、光线、重力不一样了,光滑的人行道听不到我的脚步声了,就是那种每隔几步路空气浓度就不一样的感觉。”
“就是空气不均匀,不均匀的气流,像你以前说的那样?”
“嗯,是这样的。差不多十年前有过这样的感觉,是在一片绿光潋滟的海滨树林,那时父亲领我们去野营,到处都是蒲公英,晚上还有满天星星,那会儿我穿运动鞋,新的蓝色牛仔裤,眼睛也还没有近视。”我想起一些悠远的事情来了。
“还记得些其他么,关于十年前?”
“我们在离海滨公路约七公里的地方搭帐篷,我是个搭帐篷的能手,一次就成功了,没有看《帐篷搭建说明书》之类的玩意儿。”
“喏,只是为了不看说明书搭好帐篷么?”
“不,只是没钱买说明书而已,我们那时没有多余的钱。”
“差不多十年了?”
“嗯,凭我的记忆力是不会记错的。”
“烟抽吗?”一盒烟递到了我面前。
“唔,不了,谢谢。没有抽烟的习惯来着。”我礼貌地拒绝了。
(二)
说起十年前,真是些令人欣慰的好日子。十年前这几个字极易令人回想起阳光倾泻在柏油马路上的场景,那年我在丝瓜藤架的下面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对了,那是我见过的最早的柏油马路,夏天我有时经过这里去小镇上,光着脚一蹦一跳地走,路面很烫的,就把边上的野草踩到路面上,不至于把脚烫伤。
黄昏阵雨过去后,空气里全是柏油味道。远望处都是铺满混凝土的荒郊,近处是一排排墓碑整整齐齐的立在那里,像一群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肃穆庄严,阳光打过来就像一幅印象派的画一样,十年一晃而过,这些可真是年轻的图像啊。
“你怎么离开那里的,我是说零号路口。”阿Q的提问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我重新整理了思绪,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自然是慌张了一段时间,半夜遇到零号路口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老人们都说这是不好的事情。”
“的确令人遗憾,不过你也不是第一个了,有些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首先是车不见了,我知道自己碰到了零号路口就赶紧回头,但是车已经不见了。”我当然会首先想到车。
“是眼睁睁看着车不见了?”
“嗯,是那么回事。我想赶过去拦住它的,毕竟那是我唯一的一辆车。但是空气变得不均匀了,隔在我们之间的路变长了,我过不去了,估算起来时间上也是来不及了。”
“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退场?”
“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退场。”
“真是离奇的经历。”
“是的,我有点不知所以,就闷闷地站在那里,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棒,心里憋屈极了。现在想想真后悔,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发呆的。”
“总之心里很难过的说?”
“车子失去就失去了,毕竟没有什么可以永远停驻在我的能力范畴里,难过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焦虑,就像以前念书的时候,解不出数学题时的那种焦虑感一下子回来了。”
“我数学倒是学得很好的。”
(三)
后来水雾镜就出现了,我才意识到出事了。
“就是类似海市蜃楼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吗?迎面形成了旋涡状的一面镜子,有些许光亮照进来,伴随着砰砰的响声,然后四面八方都形成了这样的镜子,铜墙铁壁一般把我困在里面了。”
“可真是倒霉啊!”
“是的,忘了告诉你我本来是去散步的,莫名其貌地遇到零号路口,又莫名其貌地遇到水雾镜,心情简直糟糕透了,就像走在人生的中途突然迷失在一片浓雾森林里似的。”
“像但丁说的那样?”
“对,像但丁说的那样。”
那时我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但起初还是镇定的。随即我的双腿不能动了,我木木地立在那里,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维似乎停止了一段时间,我觉察到时间在一滴一滴的流动,但是其他的又什么都感觉不到。时间像是独立存在的一样。
深呼吸,我突然注意到一件怪事情:我开始无法确定镜中人就是我了!这是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有时午睡会梦到自己六、七岁时的样子,长相啊、身高啊、身体的发育、世界观什么的与现在截然不同,我根本无法保证他和我就是同一个人。
“此刻就是这种同样的疑惑向我袭来,那个人的外表是毫无疑问的,但本能地来说那是我以外的我,我们分有同一片时空,但这多少有些违背千百年来经典物理学的某些常识。”
“真的是很难以言说的那种体验”我补充道。
“你说遇到麻烦了,是怎么样的麻烦?”
“起初是双腿不能动,后来发觉镜中人可能不是我后恐惧感就来了,随着恐惧感而来的是个更加封闭的镜中空间形成了,我好像被活生生的与周围的空气隔绝开来了,呼吸越发急促,我尝试着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摔倒了。”
“唔,那一定很疼吧。”阿Q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两个眼珠子散发出对新鲜事物好奇的光芒。
“嗯…我想是的…理论上应该是疼的,但是…我也说不清,当时好像并没有注意疼或者不疼这样的生理问题。”
在这个时候谁还会管疼还是不疼的问题,我心里嘀咕起来。
(四)
约摸一刻钟过去了,我就这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体已然不受控制,但是思维还是清晰的。我知道我遇到麻烦了,还反复地想了想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全然没有想挣脱的办法,一点那样的念头都没有。渐渐感到了一种亘古的死寂,像是大千世界中无着无落的尘埃在飘荡,无声无息的光束在流走,一切安静的出奇。身体像陷在沼泽里一样开始慢慢下沉,我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绝望念头的滋长。
“脑子里想些什么呢当时?”
“混乱的图像与句流,老庄告退山水方滋啊…美是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啊…楼上玻璃弹珠…冰岛虞美人…等等还有些其他不记得了。”
“总之是清晰的思维开始变得一片混乱咯?”
“不,也不是那样的,应该是有一种理性法则在后面的,不可能是没来由的那种,世间万物大抵如此。”我是个有神论者。
“那种绝望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就像《浓雾号角》里那只深海里的兽感到的一样。”我端起手边的水杯说道,想起那些侏罗纪时代的伟大生灵来。(五)
奇迹还是发生了。
当时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海水击打海岸线的声音,非常非常遥远。那声音若有如无的,但我敢肯定是海水的声音。你能想象么?那种一片死寂中突然传来的声音?我像在黑暗中看到一束光一样,赶紧竖起耳朵,于是海水的声音越发明显了。很快,我感到凝固的空气哗的一下散开来了,身体开始缓慢的上浮,就像时间重新开始走动一样,我猛地震颤了一下,意识到我又活过来了。
“你是说海水的声音让你活过来了?”
“是的,就是那种声音。就像日本小说里常有的那样,你半夜从病房醒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万籁俱静时突然听到远方的汽车鸣笛,这是唯一能让你相信你依旧存在于世的参照物。通过感觉器官获得此在的生命力,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罢了。”
阿Q点点头,我就当他理解了。
“那么镜子也消失了?”
“是的,没来由的消失了。”
“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退场?”
“不,不是的。我又重新看到了水藻、蜘蛛、远处的海岸线,听到明晰的海浪声,一切都没有变化过,没有什么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退场。”
事情也的确是那样的。此时冰冷的月光如水一样倾泻在大地上,我拍拍身上的土坐起来,只是脑子里又重新闪过一些图像和句流,稻花香里说丰年…还看见了鲜花、坟墓和幼时的稻田。
“对了,说说你获得的异能吧。”话题很快到了这里。
“是一种御风而行的能力,当时我快步走了一段距离,大约在离桥头三十米开外的地方,身体感到了一股向上的力量,就像有强大的吸引力往上牵引我的身体一样,我起初颠簸了一阵子,但很快就适应了。”
“唔,御风而行,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的确令人兴奋,而且是速度可以自己掌控的那种。我很快就来到了市中心,看见人们在喝酒谈笑,他们都友好地向我招手,为了消解尴尬,我也像他们招手。”
“恭喜你获得了新生!在零号路口边上。”阿Q面露如释重负的笑容。
“谢谢!实在是有些意外,毕竟在十月的海岸边遇到零号路口可不是件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你会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的?”我试探性地发问。
“这是我的义务。对了,车怎样了,我是说那辆形而上学意义上退场的车,你没去找回来么?”
“不了,我也渐渐忘了这件事情了,有些失去的东西永远找不回来的,何况还是一辆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车。”
“不抽烟?”一支烟又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