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余总的变态折磨，我虽然人前人后绝无一句抱怨，但事实残酷地摆在面前，已经人人皆知了。出入余总办公室最多的人，是我，会上挨批最多的人，是我，唯一没有受邀进餐的干部也是我。几个月来，我眼睁睁地从稍瘦偏黑的混血美女，蜕变成了几可乱真的非洲灾民，气质也由和缓从容进化为风风火火，糙得不止一两个档次。最糟糕的是，内部士气一落千丈，连一向最谨慎能干的下属高敏也时不时发牢骚：“干的是牲口的活，受的是牲口的气。”我给她晃胡萝卜：“最坏不过炒了我，炒了我你就坐上我的位子了。”她闻言大为惊恐：“过你那样的日子？”简直视晋升如洪水猛兽。
　　唯有擅长揣摩人心的皇甫有不同见解。
　　“跟你们这样一个部门较什么劲呢？要不，就是有亲信要安插，得赶走你；要不，就是看上你了，不打不相识，不是冤家不聚头，铃铛得系上才好解，怨不也得先结上，才能顺水推舟嘛。你说呢？”皇甫给我这样分析。
　　我盯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说呢？”她坚持要我表态。
　　“我怀疑你的大脑构造出了问题。”我表了态。
　　她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也是啊，谁要是这么样追我，不等他解怨，我早把他废了。”
　　只有张副总真的想帮我。他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究竟是如何惹恼了余总。
　　“他说我惹了他吗？”我不禁奇怪。
　　“他倒是没这样说。”张副总摸摸额头，“是我这么猜的。你的性格我了解，很难跟人起冲突的，余总对其他人、其他事也是有分寸的，怎么就盯上你了呢？或许你无意中得罪了他？我总得知道缘由，才好帮你。”
　　“您别费心了，没用的。”我真心实意地说。
　　“有不能告诉我的缘由吗？”他故作平淡地问。
　　“其实我不知道余总的缘由。”想了一会儿，我斟酌出这么一句话。
　　他思索着我的话，半天功夫才说话：“你要继续忍耐，忍到极限，就看见转机了。”
　　我微笑着表示同意。
　　
　　张副总未及出手帮我，自己先经历了丧妻之痛。
　　前一天我和皇甫一起到医院看望她，第一次亲眼看见癌症晚期患者的痛苦，触目惊心，更可悲的是，无论医生还是家属，都只能干看着，却无能为力。
　　看见她的样子，我无法不想起听涛，他在生命的尽头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痛苦，而我却没能在他身边，像张副总一样握着爱人的手，尽可能地给她力量。听涛独自一人承受痛苦，想必更辛苦，一念到此，顿时痛彻心扉。
　　隔天一上班，消息传来，张副总的妻子去逝了。余总吩咐行政部全力以赴协助处理后事。于是我立即带着高敏赶去帮忙，两天没有在公司露面。
　　火化前一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来的人很多，追悼会的最后几个关键细节有待敲定，正是忙的时候，余总打来电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立即回公司。张副总很体谅：“肯定是公司有急事，这里留高敏一人就可以了，你先回去吧。”我连忙坐车赶回公司，顾不得嗓子冒烟，一身一头的汗，直奔余总办公室。
　　他悠闲地坐在老板椅上，手指在桌上轻敲，表情古怪地打量着我，怎么看也不像有急事。
　　“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他侧了一下头，换了个角度，接着打量我。
　　我被盯得发毛，低头看了看自己，样子是有些狼狈，可造成狼狈的原因是急着赶回公司。
　　“倒底出了什么事？”我有些急，又有些怒，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质问他。
　　他罕见地笑了笑，倒了一杯水，走过来递给我。
　　“你不管干什么事都是这么尽心尽力吗？公司的也罢，个人的也罢，从来不会偷懒吗？”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的眼睛。
　　我用杯子隔开他探询的视线，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
　　这时我已完全确定，这不过又是一次猫戏老鼠事件，可我连生气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了。
　　“没事的话，我要赶回去，还有几项事没商定。”我无力地说。
　　“怎么没事？当然是有事才叫你回来的。”他忽然正色说。
　　“什么事？”我问。
　　他头向窗户方向一点，说：“你自己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窗明几净，阳光灿烂，几盆植物绿油油地，给这被现代派糟塌得毫无人气的办公室带来可贵的生机与荫凉。
　　乍一看，没看出名堂。但我知道肯定有名堂。只好疲惫地站起来，走到近前仔细观察。
　　“啊！”我不由得心疼地喊出声。
　　一盆文竹，黄了半边。
　　记忆迅速地往回找，那天下雨，我把它端到窗口通风，忘了再搬回来，接下来两天我又没来公司，它就在太阳底下曝晒了两天。
　　“真是娇气得可以。”我不由慨叹。
　　“适当娇气，才能获得更多爱怜。”他说。
　　这话什么意思？劝我娇气？喜欢的人娇气，是可爱，不喜欢的人娇气，只能更惹人厌。他对我有成见在先，我有什么资本娇气？猫戏老鼠的新把戏---请君入瓮？
　　我满脸怀疑地抱起文竹往出走，能感受到紧紧跟在身后的他的目光。
　　“张副总妻子去逝，你真的那么伤心吗？”
　　走出门的一刹那，他在身后问道。
　　
　　我的伤心可能真的过于明显了。在追悼会上，除了亲属外，大多数人最多也就是红了眼圈这种程度，可我却是大雨滂沱，泪流不止。
　　听涛去逝时，我不在跟前，听涛的葬礼，我也没能参加。从听涛微笑着说去上海治病，到我哭倒在他的墓前，这半年期间我该流的泪，始终积蓄在我的身体里，一有机会哭，它们就无法阻止地汩汩而出。纸巾早就湿成一团，有人塞给我手帕，泪眼朦胧之下，根本没看清对方是谁，先用来拭泪。
　　原本该我们这些亲朋来安慰家属，结果当我站在张副总面前时，他反过来劝我节哀。皇甫拉着我走出殡仪馆，忍不住训斥道：“你到底是缺心眼啊还是心机太过呢？不知道会被别人误会啊？打住！”
　　我哽咽着点头，可就是打不住，莫名其妙地难过不止。
　　
　　整整一上午，余总竟然与我相安无事。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我跑了一趟花市，买了一盆新的文竹。
　　下午趁着他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将它摆在原先摆放的位置。新的一盆与原先的一盆很相像，不放在一起对比，很难发现差异。我审视着这娇气的植物，心想它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命啊，虽然不言不语，却理直气壮地要求最细致体贴的呵护与爱怜，稍有分神，它就死给你看！相比之下，我这个人，却是多么卑微的存在啊。
　　“这是新的？”余总不知何时回来，站在我旁边问道。
　　“啊，是。”
　　“原来那盆呢？”
　　“在我桌上。”
　　“还能活吗？”
　　“怎么不能？”我惊诧道，“把黄枝剪掉，很快就能迸出新芽。”
　　“你肯定？”他盯着我追问。
　　我不禁又把他的话往深里想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么难过，好像不是只为了那个人吧？”他又补上一句。
　　“你要把所有折磨我的方法都用上一遍吗？”我不禁愤愤然。
　　“可能的话，我会的。”他笑着斜睨我，“我想看看你的底限在哪里？我对它非常有兴趣。”
　　我无语，转身就走。
　　“第二次正式邀请你，把咱的饭吃了吧，别辜负那瓶酒。”他在背后说。
　　我用一刻不停的脚步作了回答。
　　
　　余总的饭可以不吃，张副总的饭局却必须要到。
　　葬礼一周后，张副总答谢公司帮忙的人，摆了两桌。敬了一圈后，张副总又特别向我举杯致谢。刚把酒杯凑到口边，忽然看见余总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忙说：“这是余总布置的任务，分内的事。”余总笑着接话：“任务是我布置的，可我没想到你能完成得如此尽心尽力。”皇甫眼波一转，跟着说：“这好像是余总第一次表扬行政部啊！”我不耐烦再与他们纠缠，一饮而尽，漠然坐下。
　　几杯之后，我就从被动喝变为主动喝，逢劝必饮，无人劝也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没多久，就东倒西歪，坐也坐不稳了。
　　有人过来拉我起来，说送我回家。我看向他，认出是听涛。
　　“跟我走吧。”听涛柔声说。
　　我傻了一般，乖乖地跟他就走。
　　上了车，只叫得一声：“听涛，我想你想得好苦。”就倒在他怀里，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独自一人。
　　环顾四周，是没有人味的现代派风格，黑白灰的色调令人窒息。
　　“这是余为的领地吧。”一点一点正在集结中的意识告诉我。
　　可是我怎么在这里呢？我看向自己，立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难道又一次发生了？似乎没有其它答案。
　　接下来，我真的郑重地想了一会儿该如何有尊严地去死。可想了又想，觉得无计可施。
　　我必须面对的事实是，此刻即使去死，也挽不回任何尊严。
　　那只好继续活着，权当赎罪地继续忍受一切，其中自然包括他给予我的各种各样的折磨。
　　毫不吝惜水，一遍一遍擦洗身体的同时，我努力寻找关于昨夜的任何记忆。
　　非常非常之少，又非常非常模糊。
　　听涛温柔的眼神，迷人的侧脸，尖下巴，薄嘴唇。
　　我不停地倾诉，不停地倾诉，把所有没有来得及跟他表达过的关于爱、遗憾、思念等种情绪统统倒了出来。
　　听涛耐心地听着，和从前一模一样。
　　他的吻那么温柔，身体却那么滚烫。
　　我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昨夜里的人，是听涛。
　　
　　穿回自己的衣服，细心地清理了浴室，又将用过的毛巾都认真地洗过晾好，整理了床铺，将自己来过的所有痕迹一一消除，然后拿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一点二十三分。
　　手机上有四个短信。张副总发了三个，时间分别是昨晚10点、今早8点和中午12点，内容是同一句话：“你还好吗？”，另一个是余总的，时间是上午9点，内容是：“今天不用来公司，我派你外出了。”
　　只给张副总回了短信，告诉他自己很好。
　　是啊，好得不可能再好了。那么美好的一梦，那么奢侈的一觉。就像从前和听涛一起常听的那支歌里所唱的：“睡着的人可以自由的飞，睡着的人不容易流泪。”
　　
　　从现代派的家里出来，我站在街头，迷失了方向。太阳正在头顶，给不了任何线索。索性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走，不久就来到一条大街上，这才找回了东西南北。离家里不算太远，不想坐车，就穿着高跟鞋，缓缓地往回走。
　　
　　
　　余文就不粘了吧？就是这味道的文字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