浍河岸边，一个古老的小村庄，三十多年前发生了一段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情。
一 准备麦收
健壮如牛的刘跟义，活到48岁，几乎从来没进过医院。全村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见他吃过药、打过针。他是全村公认的最健壮的汉子。
今天，刘跟义骑着新买的自行车，喜气扬扬地上街买扫帚、木锨，准备麦收。来回的路上，看到渐黄渐亮即将成熟的小麦，听着布谷鸟欢快地鸣叫，他心里充满了丰收的喜悦和激情。刚分单干，他收的粮食就吃不完。他的农副产品卖的钱，比原来一个生产队的还多。
当他把新买的扫帚、木锨放到门后的时候，忽然觉得头有点疼痛，心里慌慌的，身体感到倦怠无力，好象全身都不舒服。奇怪，从来也没有这样感觉，原来麦收一口气扛一百多笆斗，也没这样疲软。
上床歪一时再泼场吧。一睡就睡到了中午吃饭时候，他妻子看他醒了，就喊他“饭做好了，能吃了。”
“不想吃呢？”“你最爱吃的辣椒炒肉丝。”“再过一时吃。你再磕一窝蒜糜子。”
刘跟义强打精神起来，勉强地吃了一碗米饭，才是原来饭量的一半，就实在不想吃了。肚疼，恶心，想呕吐。还吭吭地咳嗽了几声。他想，肯定是昨夜和女人玩，没注意，冻肚子了，就赶忙烧了两大头蒜吃。
二 泼场
略微好了一点，刘跟义就强打精神，去到沟里挑水泼场。他心里还是有点慌慌的，总觉得不对头，从来没干过亏心事，恐慌啥呀？似乎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大病一场。他想，现在怎么能病倒呢？麦子不收上来，全家一年的口粮就没有着落；秋季庄稼不安种好，全年的经济钱源就没有了……儿子已经上了大学，花钱厉害；闺女也要考大学了，都得要花钱……头还晕晕忽忽的疼……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他甚至想趴在地上爬行……
一定不能倒下去，坚持到最后，坚持就是胜利……上回买自行车，借老硬的20块得尽快还……
现在这破平板车已经跟不上形势了，下年一定要买一辆小手扶拖拉机……
泼好了，需要停停，明天上午再套牛拉石磙子压压……
三 压场
吃罢早饭，刘跟义在泼过的场上撒了一层麦糠，然后套上一牛一马，拉着大石磙子转了起来，叽叽妞妞地响个不停，原来听这样的响声，象优美的音乐，他会情不自禁的喝起民歌似的号子。而今天，心里好象很烦乱，甚至有点害怕这种声音……
能在阳光下劳动，多好呀！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年景，这么好的时代，心里还烦乱什么呀？该象活神仙一样快活才对。为什么不喝起悠扬的号子？他没有喝号子，却鬼使神差地唱 起了民间小调——
“锣鼓打得连又连，这一年不如那一年，那一年放屁吹着火，这一年放屁，淌黏涎！……”
唱着唱着，觉得不对劲，没有一点快乐的感觉，心里还是烦乱，甚至是恐惧……
看到牛有点奇怪不顺眼，他想狠狠地咬牛的耳朵……
四 磨镰*割麦
头天晚上，刘跟义就把四把镰刀，磨得风快。他支好一粗一细两块磨刀石，拿个破瓦盆盛上水留蘸，他蹲靠在压水井边，霍霍，霍霍，磨了起来，粗石上磨过，又在细石上磨。四把镰刀都被他磨得风快无比。这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鸡刚叫第一遍，刘跟义两口子就起来了，到麦地时，天还黑糊糊的，还看不清麦穗。他们就借着星光，摸摸索索地割了起来。
红霞飘飞的时候，他们已经割倒了二亩。
太阳高了，热了，他们也累了，渴了，饿了。他们就回家弄早饭吃，也算是歇了一歇。吃罢早饭，女的到湖里割，男的用平板车拉，拉到场上摊，晒，打。
五 打场
老硬拉一车麦子，走到了刘跟义场边。看到场上的麦子刚打的半拉胡碴的，却没有人了，很奇怪，一看，那一牛一马拉着磙子，在路南边，吃人家山芋秧子呢。老硬停下车，把那一牛一马拽回到场上。就大喊：“跟义！你跑哪去了！”忽然听到柴垛边树阴下，象狗在惨叫。老硬寻声望去，一床破被在那，底下好像有人。
他走到跟前，掀开一点被子，原来，刘跟义象狗一样蜷缩在那，张大嘴艰难地喘气，瞳孔放大，满脸恐惧，浑身瑟瑟发抖。“你怎么了，病了吗？瞧去！”
“我怕光……怕声音……怕风……怕水……怕……”刘跟义舌根硬硬，变腔变调地费劲地说。
“啊！还能……”老硬惊惧得说不出话来。
“我可能活不长了……春天，我撮柴火，你家的狗咬我，还斜眼看我，我当时气极了，拿抓钩就砸，砸死了，我要赔你钱，你还硬不要……”
老硬跪了下来，两行浊泪迅速下滑……头直摇，嘴直动，手直抖……就是说不出话……
六 晒场
大蒜、大葱、绿豆、黑豆、黄豆、茶豆、蜂蜜、猪胆、蛇胆、甘草、牛黄……所有能排毒解毒杀毒的中草药都用上了。老硬和村里的医生查遍了所有的偏方验方口头方，在人们纷纷议论不可能有效的时候，忽然出现了奇迹。刘跟义竟然能象好人一样，打场，扬场，晒场……
晒场的时候，上大学的儿子，上高三的女儿都回来了，他们根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们的爸爸会有那样病……虽然不相信，他们还是争着干活，不让爸爸累着。
刘跟义趁热收场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得劲，自己就赶忙回家，大碗大碗地喝那杀毒专家熬制的令人难以下咽的汤药……
忽然，他看到一个狗站直了像人一样在路上走，心里奇怪，极度恐惧……那狗走近了，他再定睛一看，咳，原来是妻侄——谢泉——乡中学的校长，放麦假回家收麦子的，谢泉老早就喊姑夫打招呼，而刘跟义开口就骂：“你个孬熊，你得注意！官再大，没有人大！不要被人骂，王坏种你知道吧？”“知道！知道！”谢泉闪闪地跑了……
七 堆垛子
刘跟义堆起了麦穰垛，因为身体虚弱，精神不济，草草地封了顶，就拄着叉子下来喝水。他妻子递给他一瓢水，他嘴刚沾到水瓢，就极度亢奋，喉头肌肉连舌头都痉挛僵硬起来，渴也咽不下水，呛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呕了哇啦地乱叫，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痛苦地呻吟着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两手疼痛痉挛，乱拍乱抓。他张开大嘴喘气，唾液从嘴角流出，浑身大汗淋漓……
他老婆见此情状，吓得顿时瘫软在地，稍清醒一下，她就连滚带爬，急忙去找老硬。
老硬摇头流泪，找几个男汉，把刘跟义捆在大树上。反复强调“注意，不能让他咬着，不能让他抓着！……”
刘跟义的老娘，老婆，都跪在地上直磕头，撞地，大声哭喊：“不要弄死他！不要弄死他！……”
老硬摇头流泪，说“谁要弄死他了？快拿药来，橇嘴灌！……”
连灌带洒，共用了四大碗汤药后，刘跟义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看样子，没有生命危险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能活过来就是万幸，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
许多人从远处投来惊恐的目光，仿佛要大难临头似的。
八 耕地种豆子
刘跟义又奇迹般地好了，他竟然能套起牛马，拉上木犁弯钩，去耕地种豆子了。路上地里遇到人，就憨厚地点点头，主动地找人说说话，谦卑地笑笑。人们对他都有一种复杂的敬畏心理，见到他，比见到当官的还客气。
为了能够坚持把那块地的活干完，临来的时候，他喝了三大碗特制的汤药。
傍晚，终于种完了那块地。他的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凯旋的时候，他想，这下齐了，粮食够吃好几年的，秋季的钱也够花几年的了……
回到家，他就瘫倒在床上，像一堆烂泥，马上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九 失踪
刘跟义最担心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就犯病，犯起病来，连自家人也不认识，见到什么都想咬……假如以后犯病，控制不住，咬了自家亲人，那还是人吗？那连贪官污吏都不如！……不知道列祖列宗，哪一辈子没干好事，干了损德害义的事，报应到我身上，我这一辈子是难活好了……他清醒的时候，反复叮嘱妻子，“再难，也要孝敬老娘，一定要孝敬老娘！再难，也要把孩子培养出来，培养出来！一定要让他们走正道，做好人……”
刘跟义的病时好时犯，不犯病的时候，和好人一样；一犯病就极度恐惧、痛苦，像狗一样惨叫，还乱抓乱咬。后来犯的就越来越勤，越来越狠。
刘跟义把欠人家的账都还清了，给老硬的狗钱时，老硬死活不愿意要，“都怪那个该死的狗，我对不起你，假如我接你这钱，那我就还是人吗？！”
“谁都不怪，这都是我的命！”
给老硬的药钱时，老硬也死活不愿意要。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刘跟义就失踪了。
十 蹈水自尽
深秋的一天中午，刘跟义的老婆半天没有看到他，心里惶惶的，到处去寻找……
残阳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蓝天白云，晚霞如血。
浍河岸边，一片悲惨的哭声，惊动了附近几个村的人，人们纷纷跑来。
原来是，刘跟义跳入浍河，自杀身亡……
不想疯的，疯了；不想死的，死了。——这就是命！
不该疯的，疯了；不该死的，死了。——这真的都是命吗？！
老硬把自己的备用棺材，用平板车拉到刘跟义家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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