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悲剧

　　第二十七章
　　小小进了城里，向人打问哪里有卖农药的地方，有人指点给她。
　　到了一个商店，果然农药味很重，她就向一个中年男售货员打招呼要购买农药，那个男人就说：“这里的农药，就是敌敌畏和敌百虫两种，你要哪一种？”
　　小小说：“哪种最厉害就买哪种。”售货员说：“敌敌畏就厉害，但是味太重，挥发也快。”
　　“那就按你说的吧！”小小说着就掏钱。售货员却问：“有介绍证明信吗？”。
　　“什么信？”
　　“买农药要有生产队介绍信。”
　　“没有。”
　　“没有就不能卖给你，你还是回去开一份证明信来，明天再来吧！”
　　“不能卖给我一点吗，大哥，行行好，就卖给我一点吧！”小小央求着说，“我不知道还要介绍信，只要能药死人的一点就行。”
　　“啊？”那人叫起来，“你真是要药死呀，我可不敢！”
　　“不是的，我是说，能……”
　　“不敢，不敢，你走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售货员连连摆手。小小再央求也无济于事，只得离开。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踽踽独行，心里全是绝望，恨不得马上去死。徐小龙还被关在公安局里，她要去救他，以她的死来换取他的自由。可是，她连一点弄死自己的农药都买不到，真是太无助了。
　　走到了药材公司商店门前，她看见有好多人进出，有人抓草药，也有人买药片，她知道了这是个卖药的地方，忽然想起药片吃多了就是毒药的话，真是令小小喜出望外，于是小小就进了药店，她不识几个字，也不知道该买个什么药，就茫然地在柜台前转悠。
　　一个戴白帽的男售货员过来问她：“买药吗？”
　　她点头。售货员又问：“你要买什么药？”“就这个！”她胡乱指着一个小瓶子说道。
　　“这是雷米封，治结核的，你要吗？”
　　“是，是，就是它！”
　　“这是整瓶卖的，一块二。”
　　“是，我买一瓶！”
　　售货员收钱取药，小小就把药瓶和找出来的钱装好。她问售货员道：“大哥，问你一下，你知道公安局在哪，怎么走，我是村里来的，不大认识路。”
　　售货员指着门外，说：“你看，过了十字路口，往左手走，有个高门楼的地方，你到那一问就知道了。”
　　小小长长的舒了口气，她终于可以去救他了，她满怀希望地出了店门，朝着十字街口和高门楼方向走去。
　　过了十字街，走到高门楼，小小拿定主意，只要找到公安局，见了徐小龙，她就要求他们放了他，她可以死，做任何事都可以，只要放了徐小龙就行。他们要是不同意，她就死给他们看，她只要把药片倒进嘴里咽下去，她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样徐小龙就得救了，她就死得值了。
　　她正要问人，忽然发现有两个人在看她，好像哪见过似的，突然，她想起来了，是在娶她的拖拉机上见过，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样打量人呢？
　　走进一个胡同，刚要拐弯，突然，她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小小大吃一惊，张嘴要喊，一只大手捂在她的嘴上。接着又过来四五个人，七手八脚，将她按住。几个人又推又拉，很快就将她带到一条路边，又是那辆铁牛拖拉机，小小很快就被弄到拖拉机上，拖拉机马上开动，小小被连夜拉回七里井村。
　　小小被拉回七里井，村里人全都知道了。跑了的新媳妇找到了，大家奔走相告，纷纷拥来观看，红火热闹的就像过大年。村里经常有新媳妇跑掉的事，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找回来就是喜事，一对新人又要重新拜堂，而后就成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了。
　　拖拉机冒着黑烟进了村，已经是后半夜，村人的兴致和热情并未减弱，好事者们先是围着拖拉机看，互相寻问追婚的有关细节，接着是一起将找回来的新媳妇抱回原洞房。有功之臣们高声喊叫着，大家兴高采烈，笑语连声。
　　人们七手八脚将小小从拖拉机上抱下来，众人都上手，把小小抬回到上次成亲的那间洞房里。
　　那个独臂丈夫已经出院回家了，脸上仍旧是一脸憨笑，他这次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要和小小成为夫妻。他此时就站在洞房的门口，看着大家把小小拉进房门又往炕上塞，他就像一个等待出演的演员，等着轮到他出场时便要登场。只是突然忘了鼓点，不知该不该此时上场，正不无焦虑地等待他人的提醒帮助。
　　青龙公社的党委书记赵国栋和夫人都在场，小小在拖拉机上被捂着嘴，摁着手足，此时，人们把她放下来了，她又哭又骂又撕又咬，样子像个母老虎，使走近她的人都有点胆怯。
　　人们把他放在炕上，书记夫人紧锁眉头，劝说她：“小小，看在老赵的面子上，你消消气，生米做成熟饭了，你就让着点吧！我们好人家，二弟也是有工作的，也不辱没了你，那条胳膊也是因公残废，农业学大寨，开山炸石，炸掉了，应该是英雄待遇。再说了，那烂教书的有什么好，这不，现在成了反革命了，被关进去了，你也该死了那份心了。你看看，你跑来跑去的，能跑得了吗，不是又回来了吗？你就再跑，又能跑到哪去？既然花钱娶了你来，就由不得你了，你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那女人还要说下去，小小盯住她，低而沉地说道：“你个不要脸的臭女人，还敢在我面前说三说四，真是太下作了。你才是一个狼心狗肺的害人贼，我恨不能咬碎吃了你，你家做了什么亏心事，炸掉胳膊是小事，不怕天上雷劈地下的鬼掐了你！”
　　那女人吓得倒退三步，说不出半个字，也不敢近前。小小继续骂道：“什么赵书记，狗书记，你们一窝子畜牲，好人，好人，天下好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们。谁作的恶，老天都会有眼，不得好死。我看见你们都要恶心的要吐，要我成你们家的人，做梦！”
　　人们见她越说越不像话，连赵书记也敢骂，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小说：“你们要让我在这个家里过下去，我宁愿死。赶快送我回家，你们要强迫我，就死给你们看！”
　　后面有人起哄：“等明天再说吧，好歹是成亲，今晚就让汉子过过瘾，总算没白娶一回媳妇，没白挨那一插杠！”
　　小小乘人不备，掏出那瓶药片来，倒出一把，放进嘴里。她正待下咽，书记夫人眼尖，一把上前，掐住小小的脖子，小小挣扎着，药片已经咽下三五颗。书记夫人发了急，忙把手伸进小小嘴里，把那些药片使劲往外抠，两只指头被小小咬得鲜血淋淋。众人反应过来，一齐上前，不让小小下咽，又是掐脖又是灌水，小小的嘴也受伤流血，场面很是吓人。
　　赵书记就站在门外，叹一口气，终于像打了败仗的将军，对众人道：“送回去吧，送回她娘家去吧！我说，原来就是胡闹，这不，再闹下去，怕有人命哩！”
　　书记夫人两指疼得钻心，也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送回去吧！早知是这样，也不枉费这许多好心了。一个不识抬举的烂骚货，送她回去，把老娘家的彩礼拿回来，让她死在她家，别晦气让老娘沾血！”
　　小小被送回龙山村娘家了。这在龙山村掀起不小风波，嫁出的女人被夫家送回，这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沈全富将男方送的彩礼全部退还男方，脸面尽失。
　　小小回到家里，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一下子长大了，却没有了从前的天真烂漫，没有了从前的无忧无虑，甚至没有了青春的生气和生命的光泽，乍看上去，俨然像一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爹妈也不再絮叨教训她，只是在背地里叹气。
　　龙山村小学撤掉了，有想上学的孩子们就跑十几里路到前沟村去上。也有的孩子因各种原因退学了。
　　关于那个年轻的原龙山村小学老师，有人说判了七年，有人说判了十年。
　　在秋天里一个阴霾的日子里，平乐县城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公判大会，县城南边人民广场上人山人海，广场和舞台周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警察，舞台上并排站立着十多个被宣判的犯人，宣判完毕，有两个犯人当即被拉到城外荒滩枪决。那十多个犯人中，有一个就是龙山村小学校的老师徐小龙，他的罪名是反革命流氓分子。消息传到龙山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有一天，小小向父母提出要进城，小小的父母亲都不敢拦着，就去山嘴岩村请来小小的舅舅，让舅舅和她一起去。
　　进了城，小小要到公安局去，舅舅只好由她。到了公安局，进了一个办公的地方，有几个人在闲话，小小就问一个老成点的人：“请问，有个被判了徒刑的人在哪里？我能见见他吗？”
　　“你问的是个什么样人？”
　　“是个老师，年轻的，叫徐小龙！”
　　没等那人开口，旁边有个女的马上就说：“啊，知道，就是那个反革命流氓分子吧，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可惜犯事了，判了七年。”
　　“是的，我想见见他，你们行行好，让我见他一面！”小小说。那老成的人说：“犯人一宣判就提走了，不在咱们这儿了，你见不上了！”
　　“那他到哪儿去了？”
　　“好像他们是被提到武山监狱去了，不过是不是武山，我也不大清楚。你是不是还想去武山？姑娘，你别去，去了你也见不着的。”
　　“武山？武山在什么地方？”
　　“啊呀，我们也不知道。怕不是有好几百里地吧。再说，门上有站岗的，你能进去吗？要进去，得有正式的手续。”
　　之后，公安局的人又去闲聊，再也不搭理他们了，他们只得退出来。
　　出来之后，小小嘴里老在念叨武山两个字，舅舅怕她再出问题，死活将她拉回龙山村。回到村里，小小呜呜咽咽一直哭了三四天。
　　快过年了，小小妈小心翼翼地说：“小，娘对你说几句话，嫁出的女人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祖宗传下来的忌讳，谁知道有什么祸害灾害到哪个头上，唉，到时候，你到哪去躲一躲呢？你想想，弟弟还要成人呢，咱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
　　“嗯，”小小两眼无神地看着妈妈，“小小知道了。”
　　腊月十七八的时候，落了一场不大的雪，地上铺了一层白。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下午，小小从家里走出来，走到小学校门前，小学校关闭了，门锁着。小小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就一个人出了村，爬上村前那座大山。
　　小小上了村前的山梁上，那就是爹去公社时走的近路。走到那个岔道口，她向那次去老林子的小道上走去。不久，就到了一片山坡前。
　　那是她和老师待了一晚上的地方，她走到那个浅浅的山洞里，还依稀认出她和他躺过的痕迹。她看着那些痕迹，放声大哭，哭声震得山涧里也发出悲声。她一边掩面恸哭，一边向着山窝前面那架山崖走去。那架山崖有好几十丈高，中途，她停了一下，回过头，向着生养她的龙山村的方向看了看。
　　这时，村里响起一两声炮竹的炸响声，那是有人家在送灶王神上天了。
　　“爹——娘——”
　　小小喊了一声，山涧里阵阵回响。这也许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的喊声了，她把头上的辫子绕着脖子转了一圈，为得是不碍事，咬咬牙，向着崖头扑过去。
　　腊月二十三是个阴天，有人说，他们听到了远处的凄厉的哭声。那天晚上，还飘了几片雪花，村里人摇头：这大腊月快过年了，怕是要不吉利哩。
　　尾声
　　七年后的一天，一个头发纷乱，满脸憔悴的男人来到龙山村。他一进村就奔小小家去了。院子还是老样，变化不大，沈全富在大门口晒太阳。任凭他怎样提醒，沈全富也没有认出他是谁。
　　村里人们告诉他，那个女孩子在那年腊月二十三跳崖了，因为出嫁的女人不能进祖坟，人们就地把她埋在了山崖下面。
　　沈全富的老婆是前年死的，牛牛在他妈去世之后，也离开龙山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