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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笔

　　外婆
　　我从没见过爷爷奶奶，因为他们在我父亲几岁时就去世了，父亲是姑妈带大的。我也没见过外公，因为他在我出生前几年，也告别了人世。只有外婆相伴着我度过了十三个年头。
　　我的外婆姓周，她出生在一大户人家。父亲周雲鹤，在清末时期的岳州，算个响当当人物。岳舞台就是他和岳阳的几个乡绅一起出资建立起来的。他曾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去过日本。并且留有不少和同盟会员们一起身穿长袍马褂，手按马刀的照片。文革开始后不久，母亲把这些照片找出来，边看边告诉我后，都全部烧掉了。我家刚搬到洞庭路后不久，便养了几只兔子。有次母亲带着我到气象台那片空地割草时，她指着草丛中的残垣断壁告诉我，这里就是她外公原来的家。从洗马池那头的街口一直到现在的气象台这一带全都是的，房屋庭院连成一片，共有四进堂。她做小孩时常到这里来玩，里面有水池、有小桥、有天井、还有走廊、花园等等。
　　周家共育有一子八女，外婆是他们中的老大。我长大了后，经常听到爸妈在一起说这个二三四姨妈，那个五七八姨妈的。除了见过住在先锋路，我妈叫六姨妈的外。再就是八十年代末我才见到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被遣送在君山林阁老的，原国民政府军政部，军费核算课当课长，我妈叫舅舅的。其余，什么南昌的、上海的、天津的都没见过。直到九十年代后，南昌的亲戚送来了翻拍的照片后，我才见到了外婆和她所有妹妹弟弟们在民国时期的风采。
　　日本投降后，外公带着全家从原属湘阴管辖的南大镇搬回岳阳。开始和亲戚一道做点生意，可没二年就因病去世了。妈妈原有一兄二弟，可兄长在回岳阳一年左右后就病逝了。外公死后，生意也散伙了。没有了经济来源，一家人的生活便渐渐艰难了。外婆只能靠搓糜纸，（旧时抽水烟壶点烟用的）出租房屋和变卖家产来维持四个人的生计，另外还要供二个舅舅的学业。
　　外婆是一位知书达理，外秀内强的女人。从她老人家的为人处世上，可以看到事事处处透着一股大户人家长女的傲骨。
　　四八年底的南京政府摇摇欲坠。她唯一的，在军政部当课长的弟弟，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文职人员，手上没沾过共产党的血，人民政府不会对他怎样。于是，他没有去台湾，而是携妻子带细软偷偷地溜回了岳阳。妈妈告诉我，他回岳阳时阔气得很，租的是一条大船。是外婆帮他叫的板车，光行李和皮箱就足足拉了十板车。
　　面对一家人天天吃着红锅菜（不放油炒菜）的困境。外婆却从不向这位富有的亲弟弟开口伸手，去找他借过半文钱。妈妈经常跟我提起；说外婆老跟他们三人讲，不要去找你们的舅舅，舅妈他们。要是他们真想接济你们的，哪里会要你去找他。人要活得有志气。有呷冒呷，烧个火咋。咋个红脸巴飒，你晓得我呷冒呷？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舅外公，是他们一家已经落实了政策，都回到了岳阳城里，住在飞机楼房旁的一栋平房里。都说外甥像舅舅，一点不假。只是背有些陀，人有些老了。但从他举手投脚间还看得出一些，那曾受到过良好的军容要求所留下的痕迹。后来，我和妈妈还去看望过他很多次。我们之间也很聊得来，每当望着他侃侃而谈时，我经常在想；你当时那么有钱，为什么就不去接济一下你的亲姐姐，最后家财只落得个被政府收缴咯。
　　其实，困难也只是暂时的。湖南和平解放后不久，我爸爸就参军当炮兵去了。岳阳成立了城关镇人民政府后不久，妈妈就去了城关镇帮忙。朝鲜战争爆发后，小舅舅也抗美援朝去了。
　　我是八月出生的，大概是在胎里的热毒较重。生了没个把多月后，满头都长起了癞子，还化浓流血。加上又没有奶吃，请奶妈又请不起，（二个妹妹出生后也是吃奶妈的奶）眼看是奄奄一息带不活了。妈妈和外婆商量；是不是放在外面，让挑箩的抱走算了。外婆不肯；她说奶妈请不起就吃米汤，癞子没药医（太小了，说是医生不敢用药）她就用艾叶煎水洗，不管怎样也要把我养大。还说，我爸爸没在家，真让挑箩的抱走了，回来了怎么好说。
　　妈妈告诉我，街对面有一位她叫鑫黃哥家里的和周家的妈妈，几乎天天端着酽巴巴的米汤送给我喝。有时晓得了哪家的孩子奶水多吃不完时，忙告诉外婆抱起我过去吃上几口奶。周家的妈妈是个性格特别开朗的老人。她生养了六个子女，文字辈，先后为英、雄、豪、杰、魁、强。大概九十年代，有次我和妈妈在街上碰到了周妈妈。她还在笑问；狗崽子长这么高了，你还记得老子吗？老子天天都端碗巴酽的米汤喂你，你还吃过老子的奶……
　　不知是艾叶还是米汤的作用，我头上的癞子不但没了，还长出了一头黑油油的卷发。长到二三岁时，外婆只要带我出门，便这个要抱抱，那个要亲亲，成了人见人爱的洋娃娃。非要把我逗得大哭大叫了，他们才高兴而满足的散去。后来在街坊邻居的要求和纵容下，外婆硬是带我去照了个像，并把照片一家一户去送给人家。那照片如今还在，据说那天照相时，摄影师和她们敷了好久，我就是不肯把他们逗哭的眼泪擦掉，非要留在脸上照……
　　我想，妈妈告诉我这些。就是要我永远记住这些可亲可爱的人们。他们给予的关爱与付出，发自于他们人性中自然的善良本质。他们的亲我、抱我和逗哭我后的哈哈笑声，表现着那个年代人性的美好和纯真以及睦邻间的相互友爱。你说，现在的人，就是关系再好。有谁会让别人把自己的孙崽逗得大哭大叫，而自己也跟着高兴快乐的？又有几个会因喜欢别人家的小孩，非要把他逗得大哭大叫了才高兴？真有的话，我看只会落得；这种人的脑壳，只怕是有病了。
　　到底是那时的人们太愚昧、太粗鲁、太无聊？还现在的人们更理智、更文明、更讲究了吗？我看难说。
　　外婆特别庝我。妈妈说我五岁就发蒙了。要是教书先生在我手心里写了个5分的成绩后，就举着手从红船厂街口喊起，一路喊到屋门口。喊得街上的邻居直叫；李娭毑，快点煎荷包蛋，你啦嘎的外孙又得了5分咯。有段时间，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红蔊菜汁泡饭，大概是因为饭被泡得红红的后，我图个特别好看？反正冒得红蔊菜汁泡饭我就不吃。害得从不求人的外婆，只好端着我的饭碗，迈着小脚满街地去问，满街的去讨了来。
　　三年自然灾害时，粮食定量了。一家人的饭，都是用几个装过霉豆腐的瓦罐子放在一起蒸的。饭是一样满，可瓦罐里的米却不一样。我知道外婆的瓦罐里米最少。虽说，她自己讲牙不好，要吃稀点的。其实，她也饿。只是要省下来，好给我们多吃点。小妹妹不懂事，拿个手指在瓦罐里按，想选硬的吃，气得我要打她。结果丢出去的刷把，却打在了妈妈的鼻梁上。吓得我躲在外面不敢回家。到半晚上后，不知外婆怎么打听到了我躲的地方后，又回家热好了饭菜端给我吃。后来，我一看到妈妈鼻梁上的疤痕就想起这事。多少年后，我的鼻梁也因公负伤，同样留下了一道疤痕。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离我们家很近的地方有座尼姑庵。它位于天主教堂大门前的路旁（现在的岳阳楼小学校内）。尼姑庵不大，但地方蛮大的。里面有水池，有小拱桥，还种了不少的花草树木。庵里住着二位尼姑。一位姓蔡，另一位不知是姓洪还是姓冯。外婆经常带我去尼姑庵，与她们肯定很熟。庵门口的屋檐下吊着一排排五颜六色的圆球，我每次去时，脑壳就在想怎么才能把它们搞几个下来。有一次，外婆带我去庵里吃饭时，我乘她们喝茶时悄悄地拿了根晒衣的竹竿想去打几个下来。谁知那圆球吊得高高的够不着，我就跳起来打。大概被她们听到了动静，就都出来看我打。外婆不要我打，她们却笑得呵呵的让我尽管打。庵门经常是关闭的，好像没人去时，就不怎么打开。隔三差五的，外婆就会给我几分钱，要我去端那臭死人的霉豆腐。真的好臭，漆黑漆黑的。要是弄到身上，几天后去闻还好臭好臭的。不过味道特别的鲜，真的好吃。外婆喜欢吃，我也喜欢吃。现在不管怎样做的霉豆腐，都没有那样的味道。大概那样的霉豆腐，只有心诚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我的外婆去世后，二位尼姑都来了，好像还送我外婆上了山。
　　外婆的墓地不知还有没有，应该是修磷肥氮肥二厂时不见的。也可能尸骨无存，也可能被好心人迁往什么地方了。其实，这都无关紧要了，因为我的外婆，她老人家已经进入了天堂！我说这话，源于一个真实的往事：
　　那是我岳父去世没几年后的一个中元节。在为岳父准备烧冥钱时，我们多买了一些回来。想也给我的外婆外公他们烧些冥钱。烧完没几天，我回去看望爸妈时便告诉了妈妈。谁知，妈妈听后吃了一惊，忙问我是哪天烧的。我说了日期后，妈妈更是吃惊不小。因为就是那天当晚外婆托梦给了妈妈。外婆告诉妈妈；说她现在有钱了，在和外公一起做生意。叫妈妈不要再挂念他们了。你说，这是巧合呀，还是真有其事？我不敢妄加推断。如今是；斋也吃，黑也杀，偷来的钱财敬菩萨。高香天天烧，斋饭餐餐呷。坏事样样做，天王老子都敢押。现在的人和事，还真有点不好说。
　　我的爸妈虽说不是什么党员，可他们好像都是无神论者。在他们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什么清明扫墓、中元化财、正月初一上坟的概念。还说；这大年初一的，哪里不好去，跑到坟山上去不嫌晦气？并且交待；我和你爸死后，你们不要正月初一去上坟。
　　如今，二位老人都走了，去和我的外婆，去和那些过去的街坊邻居、老朋友、老同事们一起团聚，一块叙旧去了。然而，他们却一起把这无穷无尽的回忆与思念留给了我。让我只能借此文来怀念庝我、爱我的外婆和爸爸妈妈。还有那些亲我、抱我、喜欢我、关心我、喂我米汤、喂我奶水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