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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笔

　　苦日子
　　记得岳阳有一个民间的笑话；说生产队开忆苦思甜大会，队长要一个祖宗三代都是雇农出身的胡嗲上去忆苦。胡嗲开口就说：伢崽们啦，六零年我们过的苦日子，你们真的不晓得。队长一听忙打断：胡嗲，你老人家莫胡说八道。是要你忆旧社会的苦，六零年已经是……胡嗲一拍桌子：老子姓胡，但冒胡说八道。六零年你岁巴冒得，晓得莫里。你娘几天冒呷一粒米，你还哭着要呷唧唧，你以为呷的是唧唧奶呀？你呷的是你娘的血！
　　笑话有些夸张，但那几年吃不饱挨饿的日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其实，城市里的居民，政府或按年龄段或按工种每月都配给粮食指标，连刚出生的小孩都配有几斤，读书的按学段配给。我那时好像是二十一还是二十几斤，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最喜欢的是二月份。二一一工厂的总务科印有饭卡菜卡，每个月你去买卡就是了。你也可以把米油买回家，自己开伙。饭卡每月三张，十天一张。我们学生的饭卡，上面按日期印有早2中3晚2，底下还印有一排机动粮，上面印有1和2的数字。大人的也一样，只是早中晚的数字不同。饭蒸在一个个的长方形大铁皮盒子里，然后用铁皮模子切成2和3两的饭块。买饭时，食堂卖饭的便用铁钎沾着墨水在卡上相应的数字上撮个洞。你要是哪餐没吃，可以余下来后下次多吃，但你要寅吃卯粮是万万不可能的咯。
　　我的粮食关系，大概是到二一一工厂的子弟学校读书后建立的。开始没定量，学校在靠洞庭路的后门口，办了个食堂，第一天开张时那个新杉木篜，蒸出的饭透着一股杉木的气味，吃起来真的香，现在想起来都流口水。不久后开始定量了，买饭时把学校印制的饭票一两二两地撕扯给食堂。再后来学校又搬家，食堂便并入到了工厂的大食堂，并开始用饭卡。一开始我们学生家属等还和工人们在一起吃饭，二三十个窗口排队，人山人海好热闹的。后来就分开了，分成了东西二个，我们学生、家属、临时工、还有生产队的统统的被安排在了西饭堂，连我们学校食堂的胖嗲也被分配了过来，我们一些学生伢崽最喜欢他了。
　　胖嗲当时大概有五十多岁了，特别喜欢我们这些学生伢崽。那个牛皮纸做的饭卡，用了十几二十天后就皱巴巴了，已经撮了洞的地方，如果当时撮上去的墨水不多的话，就不会被明显地看出来了。我们吃饭时就排到胖嗲的窗口，硬说没有撮个洞。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但有时还是故意对着亮去照一照。
　　食堂早餐经常有红薯，我们就等到最后，求胖嗲把没人买的红薯多买我们。一两饭可以买一斤，早餐加中餐就可以买5斤，装了一书包，一早上吃了个饱。好在木板子房的教室到处透风，满教室只听见屁响，到也闻不到屁香。中午冒饭吃了，就一起打游击仗，一起打跪碑，一起玩得不亦乐乎。到了下午就苦咯，肚子开始饿得咕咕地唱起歌来了。一放学就往西饭堂跑，可饭堂要到点才开门，任凭你喊叫拍打就是没人开。我们就在看得见胖嗲的地方大声唱歌。先唱：肚子饿了要吃饭，要吃饭。哪个不把饭你吃？哪个不把饭你吃？唱到这里后，再齐声大吼：是胖嗲！是胖嗲！有时候，胖嗲他一高兴了，就会从窗口递几个或熟或生的小红薯崽给我们吃。但大多的时候，是拿起竹扫把，将我们赶得一顿飞跑……
　　班里有个叫黑皮的同学，他有块巴掌大的糠饼，我们还是好朋友，求了他半天也才锯下大拇指般的一块。倒是有一个叫香香的女同学，她家不知怎么就经常有一种叫灰篙巴的东西。有点像坏透了的篙笋，只是要小一些。里面是黑黑的干粉，用盐水煮熟了还蛮好吃的。我不时用些书签，明星照片或者歌曲照片什么的，去找她换一些吃，只是吃了尽拉黑屎。有一天，食堂门口的马路上摆了不少的野生植物，并有人在介绍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因为前几天有几个人，吃了吃不得的，给吃死了。有一种木心菜（也有叫四叶草、燕子花、红花草子的。）我们看到说吃得，就喜得不得了，因为鲁肃坟和生产队的地里都有，我们也认得。于是，中午除了玩外，我们还搞起了野炊。有次带了些回家，外婆告诉我，木心菜不能吃多了，吃多了就木心，眼睛会看不见的。吓得我们再也不敢去吃了。
　　二一一工厂的大门口附近有个合作社，记得里面五金交电，南货百货都有卖。有时母亲会在晚上八、九点左右，带着我去合作社，去打一种一毛五分钱一斤的红酒。那哪里是什么红酒，也就是加了一点酒精和色素的糖精水罢了。如果论资格排辈分的话，它应该就是制作假酒的老祖宗了。不过，这位老祖宗的品德可嘉，一没有假冒品牌，二是明码标价，三是承认自己是假酒。
　　卖酒的柜台也卖南货，也有什么饼干糖果一类的食品。但我的记忆中好像母亲从没有买过，我也从没向母亲要过。因为我和母亲都晓得那东西太贵了，我们吃不起。南正街新修不久的南货大楼的展窗里，碗大的饼子五十块钱一个，盘子大的一百五十块钱一个。要花普通老百姓半年的工资！你想吃，吃得起吗？那时候好像还没发明什么钢化玻璃，我就不明白，当时的人饿得不行了，怎么就没人去打烂玻璃后把它吃了？
　　有一天早上刚进教室，就都被叫到了操场。全校同学正在纳闷时，只见尹校长和几个穿白衣蓝裤的带着二个女同学出来了。一个是我们班的，一个是十六班的，她们因为昨晚躲在合作社，早上开门时被人抓住，并发现她们偷吃了合作社东西……
　　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也记得我们班那女同学的名字。不久前和朋友吃饭时，朋友说到3157的某某某，六十多岁了歌还唱得蛮好时，我就想起了这二个八、九岁的女同学。她俩就因为肚子太饿了，而去偷吃了合作社的东西。结果只能可怜兮兮的站在那里，不得不去接受从几百双老师和同学们眼里射出的那无比愤怒的目光。现在想起来，不由得心里酸酸的特别难受……
　　苦日子在肚子咕咕咕的歌声中一天天的过去了，绝大多数的人都挺过来了。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这苦日子叫“三年自然灾害”，并且和苏联老大哥的逼债相关。据说把鸡鸭鱼肉等等一切好东西都统统的抵了債，连党和国家的领袖们都一个个勒紧了裤带，何况我们老百姓的裤带咯。我就弄不明白；这么优良、这么傲气、这么令世界都五体投地的做人准则。怎么国人就没有继承下来呢？怎么就弄到了如今小品中所讽刺的那样：黄世仁倒要跪求杨白劳还钱的地步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