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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土文学

　　棋 戏 缘
　　穆韵之
　　一
　　元宝镇一带，有着挂锄唱戏的传统风俗，其意：祭祀土地，祈求有个好收成。谷子地锄过三遍，庄稼长高了，穗子也长大了，庄稼人才会挂锄缓口气。这时，元宝镇周围数得着的左庄、杜家洼、牛头铺、五里堡、黑旗营等大村子的村长或社头将村里的乡绅、大户叫到一块捏咕一下，凑钱请戏班子唱大戏，一唱三、五天甚至十天半月。这时，唱戏村里的庄户，就会请闺女叫女婿，与他们沾亲带故的借“看戏”串亲戚。当然，在这些唱戏大村子的周围都有四、五个唱不起戏的小村庄，就是不沾亲带故，他们也会成群结队赶来，看几场戏，饱饱眼福，过过戏瘾。
　　西山挡住日头的半个脸，洪大胆才挑着修箩的家伙什儿，叮叮当当，赶回旮旯寨的家里。他将担子撂到屋里的角落，不顾三不顾四，先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咕咕一口气喝了个饱，这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将这三、四天串乡修箩拴簸箕挣的三升小米、两升玉茭面，分别归整到两个瓦罐里盖上盖，还带回六、七个窝头，除留下两个外，其余的塞进在房梁下悬吊的篮子里，防老耗子糟践。他顺手抓起留下的两个窝头，麻利锁上家门和院门，一边走一边啃，一门心思赶往十来里地的元宝镇，去看魂牵梦萦的凤凰戏班周云仙唱的戏。
　　洪大胆拐出巷口，看见五婶、黑嫂、三顺媳妇，在三顺门前大槐树下那排石头上坐着说闲话。
　　“婶子，黑嫂，你们在街凉快呀？”洪大胆将嘴里嚼碎的窝头咽下去，打招呼。三顺媳妇去年才嫁来，山里人封建，说新媳妇能在公爹面前坐不在大伯面前过，洪大胆虽是远房大伯哥，可也不好意思直接点名打招呼，只能用‘你们’含盖，或一代而过。
　　“这刚回来，气还没喘匀，就又赶着去看戏哩？”五婶与他是房邻，知道他这几天出门串乡，“你五叔、山根、二狗、三顺子，下半晌就嚷嚷着搭伙去看戏啦!你现在去恐怕要误场了？”
　　“婶子，我可是推脱两宗活，才赶回来的，误也误个垫场戏。不多说了，我还得再走十来里路哩。”洪大胆知道五婶、黑嫂也爱看戏，只是缠了一双小脚，走不惯夜路，才眼巴巴看着别人去看戏，她们只有在家扎堆说闲话的份。
　　五婶看着洪大胆一路小跑的背影，就嘟囔道:“一天到晚，就知道‘下棋’、‘唱戏’，都二十四、五岁的人啦，连个媳妇都没娶上，还傻乎乎乐个啥劲？”
　　黑嫂神乎其神地说：“听说，洪大胆念私塾，没学会先生的文才，倒把先生下棋、唱戏的嗜好，学了个底透。这先生，咋为人师表？不光教好的，咋连不地道的也传授？这不是误……啥？”
　　三顺媳妇小声补充：“误人子弟。”
　　“对，对，误人子弟!”黑嫂重复后，咯咯笑了起来。
　　疾走的洪大胆隐隐约约听到黑嫂的笑声，他没奔大路，抄近道走滴翠谷，这里虽然山路难走，可是必定近二里路程。
　　这滴翠谷是条大峡谷，景色迷人，一股泉水从山顶跌下，像挂在山上一条白练似的，落水形成山涧淙淙溪流，溪水里成群的五彩小鱼，摇头摆尾追逐嬉戏；沿溪两岸树林茂密、修竹摇曳，树梢上、竹林中不时传来红嘴蓝鹊和画眉、白头翁归巢前呼伴侣的婉转叫声……使偏僻的林间小道幽静得出奇，甚至静的人心发慌。
　　这条小路几乎没人敢走，那是日本鬼子占领元宝镇时，追着逃往山里的老百姓，在后面一阵机枪狂扫，将十三条人命撂倒在小溪和岸边，当时鲜血染红了溪水……惨不可睹！后来，当地人很少走这条路，说这儿怨气重，爱闹鬼，就是走，也要结伴同行。那时，洪大胆怕误了学艺，常抄近道回来上坟扫墓，人们见他敢独自走这条道，就送他诨号——大胆，洪大胆洪大胆叫来叫去叫响了，也就代替了他的名字。
　　洪大胆在滴翠谷匆匆疾行，却无意风景。这回，他出门前就听说元宝镇邀请的是凤凰戏班。这些日子，他在外面干活也惦记着回来看戏，不曾想，这几天的活特别多，怎么干也干不完，他不得不辞掉两宗活，才慌慌张张赶回来。尽管他走小路抄近道，看天色，无论如何赶还是晚场，不免心里有点遗憾。他对凤凰戏班周云仙唱的戏那可是格外的上心，不由又想起去年看周云仙唱戏的情景……
　　去年，当日本鬼子降下膏药旗子宣布投降，光复的元宝镇特意从南陵县请来有名的凤凰戏班，风风光光大唱十天，热烈庆祝抗战胜利。多年没唱过戏的元宝镇，一下子沸腾起来了，这一带憋了多年没看过戏的老百姓，一股脑儿跑到镇上，在戏台下聚得人山人海。
　　凤凰戏班初来贵地，看到戏台下聚来黑压压一片观众，演员唱戏非常卖劲。特别是新推出的青年女演员周云仙，一亮相就迷倒镇上所有观众。她，以悠扬婉转的唱腔，清脆甜润的念白，扎实功底的洒脱做戏，在元宝镇一炮打红。她，演的戏路宽，十天演下来，角色不重样，青衣、花旦、刀马旦、文武小生等多种行当的各种不同类型的角色都能演，演谁像谁，在老百姓心目中那真叫个绝。
　　那些日子，洪大胆完全被周云仙唱戏的角色所倾倒，象得了魔怔一样，心里只装着戏，连说话都带着唱戏的味道。凤凰戏班唱到哪个村，他追到哪个村，一连几十天追着戏班看，让他留恋忘返，恨不得自己也成了戏班里的人。最后，戏班被邻县请去，他才实难割舍地回家。不料，他这光顾着看戏，却误了庄稼的收期，二亩地的庄稼熟透在地里，只收回一半粮食。当时，五婶敲扁他说：“看戏要能看饱人的话，咱庄稼人干么要种庄稼？”村里人还把他看戏误收庄稼当成了笑柄。
　　一想起周云仙演的戏，洪大胆浑身就来劲，一往情深，情不自禁地又模仿起周云仙在《春草闯堂》戏里演春草见胡知府时唱的那段：薛公子他本是相府东床，与小姐订姻缘未拜花堂，老相爷千挑万挑才选上，早晚必中状元郎……
　　尽管他模仿唱的惟妙惟肖，十分动听，可是在这幽静的滴翠谷还是惊得鱼儿潜底，鸟儿敛鸣，草窠里一只野鸡扇动着翅膀，哗啦啦飞向西山狮子滚绣球峰，洪大胆嘿嘿一笑，自言自语：“笨野鸡，飞那么大动静！吓人哪？让老子唱得都卡壳啦！”
　　洪大胆走滴翠谷，夜幕降临，挡住视线，不过，他才走了一半路程。当他路过五里堡村时，听到在这村唱戏的戏班已敲起开幕前的锣鼓，强劲刚烈，犹如滚滚波浪推向岸边，在周围山岭间回荡着……锣鼓点催促着洪大胆走的更快，三步并两步朝元宝镇方向急赶。
　　二
　　当洪大胆接近元宝镇时，每接近一步，情绪也复杂起来，以前在元宝镇读私塾、学戏的情景，一股脑儿涌上脑海……
　　洪大胆的父亲是个挑货郎担的小贩，常在元宝镇走动，见私塾先生柳依水给镇上商家题写的牌匾或楹联，铁划银钩的“瘦金体”，苍劲有力，字字如玑，十分羡慕。就硬拉着上树掏鸟窝的洪大胆拜在柳依水门下。
　　寄读私塾的洪大胆从小就‘嘎’得很，先生在学堂时，他温顺好学，一副服服帖帖讨人喜欢的样子；先生若要不在，他会别出心裁，把学堂闹得乌烟瘴气。当初，同学们揭发洪大胆，先生不大相信，后来，偷偷观察了几次，才知道他是害群之马。
　　柳先生心疼不愿意多打他板子，又怕他捣乱别的学生，只好带在身边，不让他离视线。平时别的学生在课桌上背书临帖，他却在先生卧室的茶几上，或者凉亭的石桌上。就连先生有时与棋友对弈，或者看戏，都不让他离开半步，时间一长，先生的嗜好也感染了他。
　　有一次，棋友找先生对弈，先生忙着批改作业，让他倒茶伺候棋友。他不光倒好茶水，还乖巧地摆上棋盘和棋子，棋友就问他懂不懂棋艺，他说：“略知一二。”棋友让他对弈，洪大胆也不推让，执红子，上手就是当头炮，经过一番鏖战，下成一盘和棋局，棋友要求再对弈一局，这一局对弈棋友败的很惨，被双马盘槽将死。不光棋友惊讶，连批改完作业过来观棋的先生也惊讶万分，想到他小小年纪却有窥其妙蕴的天赋。
　　琴棋书画，乃文人之道。先生因材施教，专门传授了他《棋经纶》、《棋诀》、《弈理》，以及棋谱、定式残局、盲棋入门。四年半私塾，洪大胆学业平平，却棋艺过人，连先生都感叹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