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成长

　　积水上的脚印
　　作者 蜃汀
　　
　　惊雷挟着骤雨渐渐远去，不知又要去瓢泼哪一方红尘。
　　已是华灯初上时分，袁野依旧把自己囿于案前那张有些松散了的藤椅里，背窗枯坐着，浑然未觉天色已晚。本来，这昏暗正契合了他黯然的心绪。屋子里弥漫着烟雾，是他锁窗避雨两小时对烟草的吞吐量。两小时中，风雨有过间歇，和他同时滞留办公室的同事陆续走了。他懒得动弹：急匆匆赶回家干什么？何悦说得对：你抢出这几分钟又为这个家做了什么贡献！
　　这是雨水和阳光竞相泛滥的季节。几天前的一场急雨浇得下班路上的袁野如落汤鸡。当他冲进家门，边解衣服边诅咒这场雨，何悦正忙着把高压锅从火上移开，抬眼见他的狼狈样不温不火地说了句：“你不知道躲一躲？”
　　“这不急着回家么？”
　　何悦放下手中的活，微挑了挑眉毛，平静地笑问：“那么，你急着赶回来准备为这个家作点什么贡献？”
　　袁野一时语塞：从什么时候起，下班便迈腿回家，几乎成条件反射，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自觉自愿，现在看来竟有些自作多情了。何悦觉察出他无言的恼怒，拿过条干毛巾为他擦满头满脸的水。那份关爱暂时抚平了袁野的不自在，连同他心中某种感悟一并抹去，和往常一样他理不清自己气恼的原因了，一时间觉得自己敏感得可笑。
　　意识到自己太敏感，对眼前的事便不再追究，然而那些被何悦轻轻抚平的思绪，每每会在一个他没有提防的时候，重浮于脑海心头，逼他反咀。使他无力挽回和黯然神伤的是，简简单单的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挂起一副“思想者”的尊容。是谁如许将自己雕铸？是岁月。不，这词听来饱含沧桑，而沧桑口吻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确切地说是不属于自己。细细数来，所拥有的有限的二十八度春秋虽有风雨之扰，但绝无沧海桑田之变呀！是生活？生活的记忆中并无铭心的伤痛和刻骨的失败。先哲说：生活就是跃过障碍注视将来，但自己并没发现脚下有碍，案头的日历一页页撕去，路自然就在脚下延伸，并不曾有过走投无路的幻灭，那么，何以枯坐在此，愁肠百结地烧着烟头……
　　使他思绪和眸光凝聚的是案上玻板下那张压了很久的照片。那时他拍下的何悦的一张未命名的画。暮色模糊了画面，拍摄时间却清晰可见——1990 年6月6日。现在袁野已不在意画中的线条色彩，对他来说，那是五年前对他充满神秘感召力的少女之心，是他青春故事的佐证，是他非她不娶的缘起。
　　
　　一
　　雨叩了一夜窗，却在晨曦微露中匿迹了。袁野在梦里还高兴今天不用陪罗雁逛商场，看来又逃不脱了。推开窗，晨风迎面扑来：“真新鲜！”他决定不等罗雁来押他上街，自己送上门去，既可趁人影尚稀在路上疯一回，又能讨罗雁高兴。
　　他一路左转右跨拣无积水处落足，借机舒展着四肢，忽见路旁闪出一个窈窕单薄的背影，款款地在他眼前步成一抹不容他忽视的风景：浅绿的上装白色的筒裤油黑的清汤挂面式短发，以雨后空蒙虚缈为背景显出分外的清雅。袁野不禁放慢脚步，细细打量那身姿，高跟鞋一步步定定地径直向前，踩得积水四溅。那分明是可以避开的呀！裤角已全湿了，惹得人直想提醒或替她挽起。“是个好玩水的长不大的丫头么？又不该有那般沉稳的步履和那样一副目不斜视的姿态”。袁野纵容这背影潜入无所惦念的心空，很久之后待他看清那双眸，才知那投射出的根本是一种目无所视的从容坦然，同时流溢着几分悲壮色彩的无畏和自持。当时他跟着那背影，一直跟到了罗雁所在的单身职工宿舍的寝室。
　　罗雁开门发现一前一后站着的他们，失声叫道：“你们怎么在一起！”
　　“谁跟谁在一起？”那背影边说边回头，这才发现了尾随的他。
　　他以近似孩提般的好奇和开朗迎接她回眸一问，这是他听到的她的第一句话，从此就有了他消受不完的反问，经一种温平的口吻和悦耳的嗓音传达出来，被他一度当作生活的乐趣去酣饮。“也许只有这样娇弱的体态才能滋养出这般纤七的五官！”袁野当时见了这张如他自己后来所说“像笔细描成的”脸庞，不由地暗叹。
　　当他还被罗雁堵在门口，接受罗雁充满疑惑的审视时，那背影已经踱到室内一床前，扔下皮包，换上拖鞋。袁野豁然开朗：“这就是何悦！”一种久违的欣喜漾上心头。
　　他第一次被罗雁带到这房间，就被何悦床头一幅画吸引，但没有标题引导，他读不懂画。罗雁见他发愣，搬了椅子从他背后支过去要他落座。他顺势坐下随口问：“这画是自己画的？”
　　“嗯，她挺会画，好像还小有名气。对了，就是你们厂的职工，叫何悦。”
　　看不懂这画，好象还小有名气。对了，就是你们厂的职工，叫何悦。”
　　“看不懂这画，想象不出它会出自怎样一个女子之手。”
　　“能怎样，会多长个指头不成。”罗雁有些不耐烦：“人倒蛮好，就是不大爱说话又不爱出门成天捧着本书，有时来神半夜起来画画。很多时候我带些爱聊的朋友，她都用沉默把别人赶走了，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挺气人。幸亏今天不在，不然让你领教领教。”
　　“倒真想领教一回。”
　　“呵！就‘真想’上了。”罗雁毫不掩饰她的醋意，揶揄道：“好，满足你的好奇心，此女子白皙得跟雪人似的，苗条得像钓鱼杆，安静得像根木头。属于放在厨房太委屈，摆在庭堂又败兴的那种。怎么，想要？我给你介绍！”
　　“哈……哈”。有这么一个丽人儿为自己吃醋，袁野也不例外地心花怒放：“面对沉鱼落雁（罗雁）之容还想要一根木头，那我不成了世上最笨最贪的男人了。”当时当然不会料到自己竟甘愿做了“最笨”的那个。
　　
　　“你就是罗雁在舞场遇到的白马王子吧！怎么不请进！”何悦朗声打断了他的回想，对他笑笑，为他解围。
　　袁野绕过罗雁邋里尴尴尬尬往里走：“王子不敢当，代号袁野。你就是何悦，常听罗雁谈起你和你的画。”
　　何悦笑笑，拿了脸盆和皂盒，又从衣架上扯下条裙子往外走，出六时轻轻对仍伫在那里的罗雁说：“小公主，别冤枉人了，他没跟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