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三 嫂
　　
　　（一 ）
　　
　　我从办公室一出来，老远里就瞅见侄儿进了我们单位的大门。他头上戴着孝帽，我心里抽紧了一下，想着肯定是他婆去世了，来给我报个丧。
　　我婆早死了。进得办公室来，我为侄儿沏了茶，他呷了一口，先解了我的疑问。他说这回是他妈不在了。他妈临终叮咛，让他上县找我，为她写那道丧牌。
　　三嫂是个大文盲啊！她除了知道丧牌这个名词而外，恐怕连上面写什麽也是不知道的。她怎么就偏偏要我为她写丧牌呢？
　　三嫂的丧事我无论如何得去奔一奔。
　　我责怪侄儿：你婆去世咋不给我报丧呢？侄儿吭吭哧哧地说，是他妈不让我知道的。他妈当时说，都已经是五伏开外的门中人了，不要去打扰人家了。再说，人家捉的那是正而八经的公家事，忙呢！
　　我们家和三嫂家对着门。两家虽说是五伏之外的门中人，但相处得十分亲密。回想起来小时侯大妈没少疼我爱我。那时农村卫生条件差，我头上常惹虱子。大妈闲着了，往门口的石蹲上一坐，把我的头往她的怀里那么一撸，一大晌一大晌的给我逮虱。大妈的丧事我实在是应当去的呀，就不知道这个三嫂是啥意思？ 可我倒想，三嫂虽然一辈子不言不传的，但却没有花花肠子，也没啥是非。她对大妈有意见，只是不言传，不当面顶撞，也不背后鼓捣。她过门多半年了，肚子还没个动静。大妈急了。那次，她们家的大母鸡又咯咯咯地叫。大妈跑去收蛋，鸡窝里却空空如也。大妈借题发挥地骂，光罩窝不下蛋，白给你喂食了不是？顺手拾起块瓦片，打的鸡咯咯咯满院飞。三嫂懂得婆婆是指桑骂槐的弹嫌自己。可她不生气，脸挺得平平的出来先叫了声妈，然后说：甭生气，也甭急。鸡下蛋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定我刚才收进去的那颗蛋是它下的呢。大妈拧过身撂下一句话：养下鸡不就是为下蛋的嘛！后来三嫂终于解怀了。可是大妈却不放心三嫂抓养孩子。侄儿刚一满月，大妈就把孩子抱进自己的被窝，三嫂只有喂几顿奶的份儿。久而久之，奶水也就不足了。大妈干脆给侄儿把奶断了去。三嫂整天过着她那孤苦伶仃的日子。侄儿三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妈是谁？村里人有意没意的问孩子：你妈呢？孩子竟然指的是自己的婆。为这，三嫂不吭声的在自己房子里哭了三天。哭一场洗一把脸，出了房子就嘻嘻的，村人们说，没见八姐哭过，也没见八姐笑过！三嫂能对婆婆有多大意见，谁也觉察不到。大妈常对人夸三嫂是个孝顺媳妇呢！
　　我跟侄儿回到家乡。面对三嫂的灵柩，我心里一阵阵酸楚。她一辈子连县城在那边也不知道呢！村里人说她跟世事隔着的，真是呢。记得我复员回来，刚分配到县广播站当记者不久，接受了去东乡采访的任务，我就顺便回趟老家，兴许会碰上啥新闻线索呢！我当然要去三嫂家串门的。三嫂高兴的问我捉住了啥事？我调侃的笑着说：做饭的，给广播做饭呢！没想到她追住问：做多少人的饭？我猛乍觉得不应当给三嫂开这样的玩笑，但一时又无法回答她，只好说个大得怕人的数字朦朦她。我说：80多万人呢！她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说：那得用机器做呀！天哪，世界上哪有这麽大的做饭机器呢？我就赶紧跳转话题，说走，这回跟兄弟进县城去逛，在三哥那儿住一住，也享享清福。不曾想到，三嫂眼泪巴巴的。
　　我面对三嫂的灵柩，深深地鞠了三躬。
　　
　　（二）
　　三嫂的丧牌却无法去写啊。
　　她活着活着连自己的姓名也丢了！她在娘家姊妹夥里排行为八，过门后在婆家叫“八姐”。早年村子里办速成识字班，妇女们“吃了饭，洗了锅，抱上娃娃上冬学”，三嫂却不，她说咱做屋里的，认下字做啥？识字班给一些象三嫂这样没名字的妇女起了名字，比如隔壁的“大姐”，就叫成了翠香，姓张，妯娌们都笑着说张翠香张翠香，叫起来还真好听哩！三嫂又说咱不跑世事，起下那跟官名一样的名字干啥？她娘家老一辈人一个一个下世，她也轻易不去娘家。很多年了，忽然有一天，一伙村人在村西口的马台石上坐着闲谝，有人随便问，八姐姓啥？人们说，她娘家在吕当村，可吕当村没有姓吕的呀！当年吕当村的大户好几家，弄不清她娘家是那支？
　　我去问主持丧事的老七叔这丧牌咋写？老七叔灵里灵醒的那么一笑，说你问我哩，我问谁去呀？这号事还真没经过。不过人家八姐心里有数，请你这位在县里捉事的先生，哪还有啥难的呢？七叔反过来问我，她没给她娃交代她姓啥？我问侄儿，天哪，他也是直摇头哇，并说以为我知道他妈的姓名呢！
　　三嫂乃大家闺秀，只因家道中落而愿意求其次的下嫁给三哥。三嫂是村子里唯一坐花轿娶回的媳妇呢。
　　可是没过门以前，大妈在刘集镇的集会上打听到三嫂个儿不高，脸上也有几颗蝇屎（雀斑），心里头怪不美气的。她怪怨大伯：“讲究一天人五人六的，给娃问下那啥媳妇嘛！低个儿，看她将来能下多大个崽”？大伯栓一套骡马大车，常年赶脚跑世事，经见得多，说话办事讲义气。三嫂娘家人知道他的为人，也看中他那家道。大伯见大妈一嘟囔就凶了，说：“再甭胡说，这话传到亲家耳里，叫我日后咋见人家？咱这媳妇还娶不娶？再说了，邋遢婆娘生状元呢！别看她个儿低，保不定生大胖小子呢！”
　　三嫂过门时，喜事办得排场。那时我六七岁，记得村子里好多男男女女都凑到村口的大粪堆上看媳妇。轿一落，新郎就前去对着轿的门帘左拍三下右拍三下，然后给抱着一只大公鸡的伴娘掀开帘子，伴娘把一根红线递给新娘，新娘那双绣鞋才慢慢的伸出来。三嫂穿的是缎面红绣鞋，绣着鸳鸯戏水，看热闹的人们羡慕得直啧啧。三嫂一下轿，那宽大宽大的红裙子拖住了地，红盖头把大半个身子遮住了，从高处往下看，媳妇显得特别的矮。邻居家的把我往前一推说：“去，看她有你高不？”她家那长工也多嘴的取笑说：“长大了也给你娃娶这麽大个媳妇”我把头一歪说：“才不要低个媳妇呢！”惹得一夥人哈哈大笑。那伴娘似乎觉出这群笑声中的不愉快味道，恨恨的朝粪堆上瞪了一眼。后来“八姐”就成了我们村子里矮个儿的代名词。一次，一矮个男人从村里过，一伙在太阳坡里晒暖暖的男男女女嘻笑着说 ：“快看，八姐过来了！”那男人也莫名其妙的笑了。
　　媳妇过了门，大妈躺了好几天。过后还有道喜的来，大妈长吁短叹的给人家说她没个高兴气气。
　　三哥念不进去书，十四五岁就跟着大伯吆骡子。公私合营时，大伯连车带人入了县上的马车队。后来三哥继承了父亲的股份，成了马车队的正式工。农村人挺羡慕他在县里捉公家的事呢。三哥虽然没多少文化，捉的也是粗事，但外面还是眼界宽，他知道拗不过包办媳妇，却向大伯提出来要在结婚前跟媳妇见个面。大伯瞠瞠地说，把把你个熊式子，人家财东家姑娘，能跟你你就烧高香了。”三哥没有料到媳妇个儿矮得惹人笑了一场。入了洞房，他懒得去揭她那盖头。他跑出来给大妈施凶摆气，说 “我走呀，队上这一段运输任务紧呢！”大妈就骂他：“你把娶媳妇当娃娃打耍耍，啊？”大妈也知道儿子的病在哪儿害着，不问三七二十一的揭住洞房门帘骂着说：“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娃甭可狰！”三哥没奈何入了洞房，三嫂才成了三嫂。第二天三嫂娘家请女婿，三哥也顺顺的去了。第三天他就走了。说是往解放大西南的前线送物资，两天赶到宝鸡。三嫂从此便开始了她的寡居生活。她每日三吨饭，扫院，抹桌子，侍侯公婆，不出前门一步，整天钻到自己房子也不知道弄啥。大妈见新媳妇这样打发日子，怕憋出啥毛病来，那天她把我带到三嫂房子门口，说进去，陪新嫂嫂玩一会去。她也顺便揭开三嫂的门帘，把头伸进去看了看。啊，三嫂独自个儿静静的坐在炕边，仿佛庙里的一尊神像，怪怕人的。我拧身就往出跑。大妈心里惊的，就觉得媳妇神色不对，心想，莫非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没哪个啥？她断定是她儿子的问题，吆个马车还倒把心吆野了呢。大妈顿时觉得媳妇怪可怜的，就对媳妇说：“赶明儿叫这娃把你引上，也出去转转。满村子的姑娘媳妇，找她们谝一谝，就熟了嘛！”。我瞅了瞅三嫂，脸蛋儿白倩白倩的，穿着平常的衣服也就显得是个中等个儿了。三嫂绝不丑，是那种精干型的呢！我拉住她那绵软绵软的手说：“走，我带你到村里转转。”三嫂无心的笑笑，说：“新媳妇胡转啥，人家笑话呢。”
　　三哥去了半年，到第二年夏天才回来。大妈斥责说：“谁能弄清你这长时间做啥去了？我看你是僻静身哩。你娃今回来，我可给你说，我们等着抱孙子哩。”三嫂在房子里听到了这话，心里也觉着美。她想，只要趁他这会回来……，我还就不信我这核桃皮缠不下他个烂簸簱。三哥这贼驴儿的，到了晚上竟然拉了块凉席，到大房底下睡去了。可他没防顾睡到半夜人静，三嫂精屁股的（那时农村妇女还没有穿裤头的习惯）摸索着来，他吃了一惊，见是自己媳妇，就知道是咋回事，骂道：“你该不是母猪寻圏呢么……？”三嫂硬邦邦回他：“就是的，你还歪的咋呀？你妈还等着收蛋哩！”就这，后来有了侄儿。三嫂说她这下在刘家把老瓮壮的根扎下了。她这一辈子就不谋个啥了，等老了着有人顶纸盆、有人经管着给咱写丧牌就对了！
　　我骂侄儿才是个屁不顶！
　　
　　（三）
　　关中人说男凭舅家女靠娘家，意思是说男人去世吃舅家的献饭，而女的则吃娘家的。我就问给三嫂娘家报丧了没有？老七叔嘴闭得跟豆角一样说，她娘没人了，给谁报丧去呀？我想侄儿总去过他舅家吧，就问，她家那麽大的户族，难道这会连个亲渣儿也没了？侄儿倒说他连他舅家的门在哪按着都不知道哩！他还说他妈老说他是他婆的娃，就不让他去舅家。记得每年春节的正月初二，大妈去娘家拜年，三嫂也很高兴，她把娃一抱，说咱去老舅家吃糖蛋蛋了。可是就没见过她去自己娘家拜年。
　　土地改革的时候三嫂的娘家被划成地主。她父亲经常挨批斗。有一回父亲刚要去茅厕，不料农会派两个人来捉他，说是到村北的麦场里参加群众大会。她父亲顺顺的跟着去了，还没到临时搭起的台子跟前，有人就喊起了口号，打倒地主分子。地主往台口一站，低下了头，只觉得内急加剧，难以忍耐。他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对台上的领导说，我去解个手！台底下顿时起了哄，说他要耍滑，坚决不答应。于是主持开会的领导宣布开会，地主就觉得不对了，开头只觉得给裤裆里滴了几滴尿，刹时就刷刷刷的难以控制了，尿顺裤腿往下流。前头松翻了，后头也有了动静，稀屎拉了一裤裆。领导和台子跟前的一些人闻着了一股啥难闻的味道；地主难受的一个劲拧身。主持会的领导就厉声问他咋了，他吭吭痴痴的说，疤下啦！两民兵近前一看骂道，这瞎怂把人能熏死到这儿！后来传得乱七八糟，越传越丑，把个地主说的没了人气。我好像记得三嫂啥时对我说过，她永都不去娘家了，丢人死了……
　　时间长了，大妈还急了呢，就对儿媳说，去你娘看看，甭叫别人说咱家人不懂啥，连个人情世故也没有了。去，去吧，把娃也引上。三嫂忙说，你娃就不跟我么，我也不想叫娃去。大妈说，那你一个人去吧。三嫂又说，平常你带着娃，我在家里，这看上去就没啥；我这拧身一走，外人会说闲话的，笑话我把娃给阿家撂下，自己熬娘家去了？大妈气的骂她，我看你迟早要把娘家的路断了哩！
　　三嫂母亲去世，三哥捎回来十块钱，说现在全国大跃进，物资调运任务很紧，他请不下假，丈母娘去世他就顾不上了。大妈就觉得儿子太不像话，媳妇你喜欢不喜欢就那事了，反正她把娃给咱生到炕上了，可丈母娘死了这是千人百众的事，女婿不去，大理上说不过去的。她对媳妇说，我去街上给马车队摇个电，就说是我死了，叫他赶紧回来。媳妇说，妈呀你咋能那样说呢？他回不来算了。大妈大瞪两眼训道，你们都把屁话给说出来了，难道要我去不成？媳妇见婆婆生气了，忙说，我是发愁我不会在人面前哭，也不会在灵前头拜，他回来也是两五一十！大妈不容分说，掏出那十块钱给她说，再甭胡说了，你现在赶紧去街上的纸扎铺，把金山、排花，还有金童玉女这些纸扎定做上。三嫂一见钱头就暮，她笑呀笑地说，我长这麽大还没摸过钱呢，不认得钱，咋花钱？再说，今儿轮咱家给学校里先生管饭，娃一会回来提饭呢，我咋能去？大妈心想，还真是呢，就埋怨老头子，说去高陵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啥时才能回来？咋都不管世事哩！大妈干脆说，那我去，你可一定把娃经管好。
　　娃回来提饭，经过赵家村北一块芥菜地，猛然看见里边有个用红褥子包着的什麽东西，吓得撒脚就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给妈说。妈毫不在意的说，大白天的，有啥？她把饭拾掇好说，快给先生提着去。娃说我不敢，你陪我去。她说我比你还胆小哩！娃气的说她，没见过你这号妈，爱娃不管娃，娃跑不撵娃？外婆死了，我爸不去，也甭想叫我去，我就不去，就不去，看你还能咋？儿子走了后，三嫂见家里这会没人，又钻进自己房子，闷声闷气的哭了，很伤心很伤心。
　　三嫂为她妈奔丧倒也挺风光的的，请了四个抬食摞的（装显饭的木匣，一层一层的摞着，故而称食摞）和拿纸扎的相逢（农村人对帮忙过红白事的人的称呼），吕当村人叫了好。只是议论纷纷的嫌女婿没来。其实三嫂心里清楚，她不计较就是了。这儿农村有个讲究，女哭娘，挣断肠，离村口还很远三嫂就扯开嗓子的哭，嘴里还不停地诉说，妈呀，你娃回来看谁呀、丢下你那可怜的娃该咋呀，等等。她到妈的灵柩跟前一跪，只是哽哽咽咽的，没声，人家叫她起来行奠礼，她说她还没学会。她父亲见她好长时间没来，跑到灵前来看她，她爬到灵柩上死活不起来。老人伤心透了，扶住棺木放声大哭。
　　
　　（四）
　　大跃进时候三嫂进了青年妇女玉米丰产试验田。那是大妈硬让他去的，说娃上学了，我们也还不老，你成天搡到屋里咋成？去，跟那些年轻媳妇在一起，说说笑笑，也没了心事呢！大妈心里清楚，自己那儿子对媳妇不“感冒”，媳妇活守寡。有一回大妈在媳妇面前说漏了嘴，媳妇倒还笑了呢，说妈你说下那啥话，我一有男人，二有我娃，守哪门子寡哩？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伙年轻媳妇在一起，甜的酸的啥话不说。起先三嫂拘拘束束的，她们就耍笑她，说八姐，你还规矩个球哩，你男人早都跟别的女人瞎到一块了，你可怜的活守寡，还给人家装人哩，真是傻屁一个！三嫂不愠不恼的说,他胡弄呀那是他的事，我还为我娃活人哩！她们就一起笑三嫂说，那你晚上咋睡得着呢，时间也长的很了呀！三嫂笑着骂道，看你们说话难听的……
　　马车队大门口有个醪糟摊子，生意挺红火。摊主外号人叫“半截”。据说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折了两条腿，截肢后跪着往前走。民政部门经县上批准，给他在这儿特许了个谋生的摊儿。“半截”的媳妇长得漂亮，吸引了多少喝醪糟的回头客。三哥老在这儿喝醪糟。半截媳妇不爱自己男人，三哥弹嫌自己媳妇，两人也不知咋的就臭气相投了。那回三哥风尘仆仆的吆着马车进门，半截媳妇就嗲声嗲气的问，耶呀，今个咋回来这麽晚？快去把车卸了，来嫂子这儿洗一洗，喝碗醪糟歇歇乏。三哥的心里就萦萦的。那晚半截回老城上的他们那家。从此三哥就成了半截媳妇的暗客。三哥在外头这事，试验田里的这些女人早知道了，她们不是寻开心故意糟践三嫂，她们想抱打不平，让三嫂跟他闹一场。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别看三嫂整天钻到自己房子不出来，她为这事好哭过几回了。有一回她正哭着，娃进了房子，奇怪的问她哭的咋哩。她赶紧把眼泪一檫，说不咋咯。娃就凶她，说不咋你哭啥，不嫌丢人。三嫂猛乍灵醒了许多，心想，只要我娃知道啥是丢人，我心里就瓷实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做那让我娃丢人的事。
　　妇女玉米丰产试验田贯彻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工、管一齐抓，玉米长势喜人。初秋产量评估的时候，获得全公社第一。县报记者及时采访，给试验田的妇女们照相。三嫂觉得事向不对，悄悄钻进玉米田。伙伴们就喊她，八姐耶，八姐，你跑啥哩嘛？记者奇怪的问，咋叫下这名字？妇女们笑了，说她没有名字。记者就说，那她不来了算了，没名字咋报道。这伙姐们还不依，说八姐干活最塌实了，她不照我们都不照。后来大家问八姐咋不愿意照相，八姐神秘稀稀地说，那照人的机子吸血哩，要不，咋照得和人一摸一样哩？大伙恍然大悟，说亏当咱们都没照那相。三嫂还说，你们没听到村里的老年人咂咱们的洋炮哩，说玉米稠成那样，里头不见太阳，能结个屁棒子！还高产哩？三嫂说，万一是个猫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咱们不是白丢人？照啥相哩，得是的？后来县报在记者调查专栏里发表文章，题目是《密植能不能放高产——从一位没有姓名的妇女不愿拍照说起》公社领导看了报大为恼火，责令大队干部严肃处理，说这是一起污蔑大跃进的政治事件。大队干部到生产队一调查头也大了，说偏偏她父亲就是个地主分子哩！试验田的妇女们一起说，八姐可怜的跟啥一样，就跟没有娘家一样。她父亲的事与她有啥关系？再说了她也没在那记者面前说一句话呀！大队干部为难了，说哪咋办，总得给上头有个说辞。妇女们说干脆让八姐甭再来试验田，就说开除了，她本来就没名字呀！大队干部掏出那份报纸让妇女们看，她们抢着把报纸撕得粉碎。
　　三嫂从此又过开了她那做饭、扫院、纺线的单调生活。
　　一天，三哥从老庙那边拉小麦回来，路过由店沟歇脚时，顺便回家看看。这回三哥象是动了恻隐之心，晚上顺顺的回房和自己媳妇睡去了。三嫂高兴的跟啥一样，和自己男人说了好多好多话。男人乏的，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她觉着男人没了动静，又摇醒他，叮咛着说，你和县里那女人好你就好去，你可甭休了我。三哥说，人家有男人……，三嫂往自己男人跟前一凑，轻声地说，那男人不是个半截么……？男人既奇怪又有点生气的问她，你咋知道人家半截……？三嫂怯怯的说，人家这不是老给你操心着嘛！
　　
　　（五）
　　在农村妇女眼里，三嫂是个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的人。她好像估摸到了，三哥就不敢休了她。因为半截就是因为成了半截公家才管他的。半截婆娘敢跟别人胡来，那是半截不告，公家才没管。他们要是明着胡整，他那饭碗凉了事小，怕是要进黑处坐几年里监的。所以三嫂心里很踏实。她说咱只要在家里给他好好过日子，他父母一年一年老了，他儿子一天一天大了，家里不要他操心，他就会慢慢回头。吃粮紧张的时候，三哥他们马车队的人吃粮标准高，加之他们常年跑外，身上总有些活便的粮票。一天，三哥捎回一百斤粮票，叫三嫂到街上的粮站买面粉蒸麦面馍给老人和孩子吃。三嫂激动地半夜没睡着。头一茬她想着自己男人收心了，回头了，开始操心家里的事情；想着第二茬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到底是本夫本妻，他心里头有咱这屋里人呢，把这麽值钱的粮票捎给咱。咱是他婆娘呢麽，他不捎给咱难道会给他半截婆娘？第三茬她就想到这一百斤粮票咋个花法，咱又不认得字，买面去叫人哄了咋办，莫非还得叫个人陪着。她猛砸坐了起来，不能叫人，吃粮紧张成这样子，咱家倒有了这麽多粮票，买三四斗白面呢，还不把人眼红死！后来她就想着让自己娃跟着，又想着娃们的嘴都不牢，扬摆着出去多不好。想着想着也没个结果，自己倒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见了婆婆，自己脸先红了，心想家里这麽大的事，自己做媳妇的晚上独拿起主意来了，也太没个规矩了。婆婆觉得媳妇神色有点不对，就问，八姐，你昨黑得是没睡好？一句话把媳妇问蒙了。媳妇心说这婆婆咋这么神，就跟算卦的一样。她赶紧进了自己房子，取出那沓已经被自己包了几层的粮票交给婆婆，说是他捎回来的，我还没够得给你呢！婆婆喜出望外，说怪不得我的左眼皮昨天跳了一天。
　　三嫂常为无米之炊发熬煎，却不见婆婆对那粮票作出一点点安排。三嫂不闻不问的，却把自己男人“给父母和孩子蒸麦面馍吃”那话当回了事，她想着万一有一天他猛砸回来，见屋里没个麦面馍渣渣，咱在男人面前咋说呀嘛？她就平常勒克自己，连麦面沫糊也不粘嘴，省着蒸点麦面馍。来他们家串门的那些试验田的妇女都说，八姐，你咋瘦成这样了？她一笑说，吃粮紧张成这样，可不就瘦了呢。大伙就悄悄劝她跟她们一起去攫苜蓿，说蒸麦饭吃，壮得跟牛一样呢。三嫂说，我可不敢，上回人家说试验田把我开除了，我觉得丢人的好几个月没出门。我再去攫苜蓿，叫干部逮住了，我娘家成分不好，还不把我糟践死了呢。我不去，我不去。过了几天，一个妯娌给三嫂送来一些嫩绿嫩绿的苜蓿，三嫂就蒸麦饭，孩子放学回来，美美的吃了一碗，叮咛着再给他留些，下午还吃。婆婆也夸她蒸的好吃。三嫂一时心里高兴，吃毕饭就去寻试验田里她们那些伙伴，说明个早晨我跟你们去攫苜蓿。
　　那时候有个新词叫“度春荒”，农村人说全凭苜蓿哩。苜蓿卷卷、苜蓿疙瘩、苜蓿糊糊，掺一点儿粮食，吃起来可口，也耐饥。三嫂对婆婆说，这一段时间我腿底下好像有劲了呢。婆婆说，小心着，别叫干部逮住了！三嫂说家家户户都攫苜蓿，干部也没办法呀。这天一大早三嫂就觉得心慌慌的。果然不大一会儿，公社魏社长骑着自行车，路过刘家生产队的苜蓿地，婆娘女子娃黑压压一片，把苜蓿地罩得严严实实。苜蓿已经光秃秃的了。三嫂见一骑自行车的过来，就知道是个当官的，她忙喊，快跑 ，干部来啦！不料，跑到魏社长跟前时绊了一脚，她赶紧拾起身来，端端的跪那儿了。
　　不久返销粮就下来了。可是按各户情况往下分配购粮数字的时候，大伯去了马车队，大妈去娘家说有点事。三嫂急得在屋里打转转。一会儿队长寻着来了，问她家的缺粮情况。三嫂说她不会造慌也不敢给干部造慌，就把一百斤粮票的家底亮出来了。队长拧身就走，说那这回就不给你家分了。三嫂忙说她拿不住事。果然婆婆回来就气凶了，跑去寻队长。队长说一家才能分三四十斤粮食，你家有那麽多粮票，还跑到这争啥哩啊？大妈气急败坏的跑回来，破着嗓子骂三嫂是个“囊子鳖”，胳膊肘子朝外拐。三嫂轻声嘟囔，粮票捎给我手里了，万一让干部知道了，我不挨挫呀嘛！大妈吼叫着问，那你看粮票这会在哪儿呀？三嫂奇怪，说我把粮票给你了呀！大妈没好气的说，我还没死哩，论不到你管家。粮票？粮票我今个给我娘家送去了……
　　三嫂仍然坚持给父母和孩子蒸着麦面馍。
　　（六）
　　到了1963年，吃粮紧张的局面就慢慢缓和了。可是三嫂家却在生产队里缺劳，老是“透支户”。村里人都说她男人在外头几七几八的挣钱，咋总交不够队上的透支款？秋麦两料分粮的时候，大伯大妈就打发三嫂去和队干部办交涉，说这日子慢慢就交给他们过了。三嫂心里再不悦意还得去。她对队干部说我知道我姓啥为老几，队干部就故意问，那你到底姓啥呀，她只是个笑，就把粮食分回来了。人家有劳力的，自留地打的粮食就够吃了。三嫂一个屋里家的，顾了屋里顾地里，自留地的庄稼长的就跟毛娃草一样，添不了多少口粮。她家的粮食不宽展呀！秋天，红苕啦豆子啦都下来了，三嫂想办法主杂、菜粮搭配。这天她试着蒸了一种叫“豆苕糕”的麦饭，一层红苕一层緑豆，吃起来绵绵的甜甜的，她想着孩子一定爱吃。不料孩子放学回来想吃干调面，就说他妈做下那饭，不是人吃的！三嫂顺手操起小擀面杖，扬得高高的，像要打孩子的样子。孩子往她跟前凑去，说你打，往死的打！三嫂啪的一声丢掉擀面杖，抱住孩子说，不好吃了妈吃，妈给我娃擀面去。
　　三嫂心里清楚，他婆把娃惯坏了，都念初中了，连个人情世故都不懂。好吃的东西他吃个死，他觉着不好吃就死不吃。这式子，能念进去书？三嫂常叹息，这娃呀，将来指望得上？
　　学校里成立红卫兵组织那阵，人家弄清楚侄儿的外爷是个老地主，他家在清理阶级队伍中也被认定是漏划富农，他爷戴上了富农分子帽子，侄儿当然就靠边站了。他回来摔桌子扔板凳地发凶，说自己羞哪门子先人了，世到这样的家庭？他指着他妈的鼻子说，还有，你，窝窝囊囊的母亲……娃骂娘，欺了天。三嫂顿时气得，一扑塌坐在了天井沿上放声大哭：哎，我羞我先人了，活得不如人……天爷呀，我娃咋跟我……跟我……作对……作对哩，我该咋呀么……该咋呀！大妈赶紧出了房子，走到孙子跟前，轻轻的扇了个耳光，说真个把你惯得不成样子了，骂开你妈了。大妈到媳妇跟前，说你不会哭么，今日个咋哭的恁好。大妈扶她起来，说你跟自家娃上啥计较嘛，真是的，一会叫娃给你赔个不是就对了。
　　三嫂到底没等着她娃赔的那个不是。
　　一天晚上，红卫兵把大伯拉到群众大会上批斗，大妈吓得浪哭，三嫂坐卧不宁，侄儿躲在自己房子不吭声。三嫂气冲冲骂他，没见过你这号忤逆，你爷挨批斗，你在这僻静神？侄儿说，我有啥办法嘛？
　　三嫂说，你快去，把你爷替回来，叫他们批斗你，得成？侄儿吭的笑了，说我的妈呀，你咋跟傻子一样嘛……？这才把三嫂逼急了，她下势扑向会场。批斗会乱哄哄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喊叫，就好象谁跟谁吵架一样。大伯跪着头低着。三嫂老远里逮住一句话：交不够透支款就是变相的剥削，咋，叫贫下中农养活你一家子，啊？她急头拌脑的挤进去，要扶大伯起来，大伯不敢，她垮地一下陪他跪下了。三嫂是有名的老好人，大家都说，八姐，没你的事，你快起来，回去。三嫂就说，这屋里的日子慢慢就交给我两口子了，交不够透支款是我男人的事，我在这屋里主事哩，毕了，我给他要去。叫老人回去，我担不起这心 。那头头是邻村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觉得再坚持下去也容易出事的，老汉年岁大了，万一耍个麻打……不好，他就问大家，还有啥没有？大家齐声说，算啦！算啦！
　　（七）
　　三嫂本打算去县城找男人，给队生产要钱。她也觉得再交不齐透支款就不好意思了，一家子人靠农业社吃饭，人家当干部的也做难，不是！唾沫星子也淹死人哩！可是大伯连吓带气的就病倒了。大妈赶紧到街上的邮政所给马车队打了电。人家马车队的人说她儿子到野鸡花矿拉炭去了，明天下午才能回到县里。人家让抓紧给老人看病，说她儿子后天下午一准到家。
　　三嫂心里松翻了。她心里说，叫他死鬼回来把这过日子的味道也尝一尝？光顾得在外头满到处跑哩，家里欠人一尻子烂帐不管，老的小的，吃呀喝呀，穿呀洗呀，头痛呀脑热呀，日行门户呀，啊哦，还有自留地，收呀种呀管呀的，一年年一天天，给谁搁哩？他这回回来要跟他说个啥哩，这麽多年了他把我当啥？穿过他的一件尹丹士林衫子嘛还是吃过他买的一个糖蛋蛋，现在还指望他给咱扯一条凡立丁裤子。她越想越着气，觉得很委屈，咱是这屋里的奴，一分钱的事也拿不住，连娃也把她这个妈不在眼里搁。她背后骂他是个大瞎怂。可是这会她却急切地盼他快回来。眼看天黑，按人家说的时间该回来了，咋还没见死鬼个人影儿呢？大妈疑疑惑惑的，跑来问媳妇，咦，咋的了，不会出啥事吧，我这心里咋慌慌的？媳妇忙说，妈呀，你再甭胡想，他们马车队黑天半夜地跑惯了，说不定这会正在路上哩。
　　三哥这会在马车队挨斗呢。他把错误犯大了，他那是污蔑啊！那天中午他就去请假，单位领导说，下午的“请示”你得参加呀。他不敢犟，等到下午六点，心想赶天黑还有三十里路呢，就对领导说，快开始请示，我急着哩！领导巡视了一下会场，说再等等，人还没到齐呢。三哥嗨的一声，说这又不是给先人烧纸哩，等那么齐做啥！就这，滔天大罪。领导立即向上级反映，答复说先在本单位接受批斗，然后视其态度严肃处理。
　　大伯约莫着儿子出事了，悄悄对老伴说，儿子的事千万不要叫媳妇知道了。大妈说，哄啥哩，人家早知道了，跟没事一样。大伯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他那花心，是眼目前，他回不来这事，唉……肯定……咳，咳……咳咳咳，大伯上气不接下气地咳漱开了。大妈急得忙给老头拍脊背，说这可该咋呀嘛？
　　三嫂闻声进来，说不咋，他回不来，咱跟平常一样，还不过日子了！大妈说，就不知道他咋的回不来？大伯赶紧给老伴递了个眼色，叉开话题说，我这病这几天回头了，不甚咳……咳……咳漱……咳漱了。三嫂瞅了婆婆一眼说，那了就叫我去县里寻他？婆婆别他一眼说，咳漱成这样，你一走，给我摆下这一摊子，咋成？大伯挺起身子说，八姐要去就叫她去，省得我们在家里揪心不下的，我这病就是这样了，不咋！
　　三嫂背了一布袋包谷馍，身上没带一分钱，到县上去找男人。她把劲儿鼓圆了，说这回非把他缠下不可，不信猫不吃糨子！她出了城门朝南走，走到八里店，见一趟闷罐车飞也似的顺铁路跑，她心里亮堂了，说这火车肯定去县里，我顺火车路走，保准能找到县门。她走呀走呀，走了大半天，约莫着快到了，可是咋还不见县城的影呢？再往前走了一截，到大程镇，她乏了饿了，就坐在一棵大槐树底下的石墩上，掏苞谷馍吃。吃了两口，口干的咽不下去。她起来进了一家店铺要水喝。店里的服务员见她一个农村妇女风尘仆仆的，不像是个要饭的，就关心的问她到这儿做啥来了？她照实一说，人家说我的妈呀，县城在西，你朝东南走，这不越走越远嘛！
　　三嫂的心一下子就给跌进凉水盆里了，她恓惶的给人家说她回呀，再不出门了。她心里还说，屋里人天世的屋里的奴，怪咱命不好，世下这号男人，把难做扎了……她把泪一檫，起身了。
　　（八）
　　三哥受家庭成分影响，加之又和残废军人之妻私通，被发落到马兰农场接受“劳教”。大伯的病情加重了，大妈的精神崩溃了。侄儿绝望地整天钻到自己房子，饭也懒得吃。三嫂成了这屋里的台柱子。她想着自己一定要撑住，他这又不是犯法，三年后他回来了着，咱给他一个好的交代。进了公婆房子，她就跟没事一样，并说甭愁，日子还不就这样的过。叫公家把他指教给几年也对。咱娃都长成小伙子了，还愁啥哩嘛。她叮咛婆婆，家里的事有我哩，你不用管，专意把我爸经管好就对了。她进了儿子的房子就骂，看你那熊式子，没出息尽了，你！她接着往儿子身边一坐，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不烧么，咋，耍啥死狗呢？屋里摆下这阵势，连个挺杆杆的男人都没有，我倒不怯火哩，你都十七八的人了，比李铁梅大一两岁……儿子瞠了，翻过身去说，咱家有啥资格说李铁梅？人家三代人闹革命，咱这家，还有我外爷家，瞎瞎成分把人箍住了……！听儿子这麽一说，三嫂眼泪巴巴的仰起了头，她说，娃呀，你甭这麽说，你要知道，咱家人和你外爷家的人都不是坏人吧？你爸犯了事，妈还不嫌弃呢！妈今日不是说你，你看你还像个好娃吗？你整天嫌这嫌那的，就是不嫌自己这没出息的样子！你拿你妈当出气筒呢，啊……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刷刷的掉，进而抽抽泣泣的。她不说了，就那么坐着，想着。屋里静极了，仿佛在等候儿子对妈妈的回答。终于，侄儿哇的一声，抱住妈朗声哭了！
　　那年我应征入伍，三嫂来和我坐了一会。她说侄儿终究不是坏娃，现在勤谨得很。她高兴地让我猜她家自留地今年秋麦两料能打多少粮食,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三嫂怪怨我就不给她这个受苦受难的嫂子操心嘛。她伸出两只中指，说一石麦一石秋（旧时粮食的度量器具，分为石，300斤、斗，30斤、升，3斤）她心里甜的那个样子呀，倒叫我心里难受呢！三嫂给我说，农家过日子只要粮食宽展了，人就有了劲张了。她夸侄儿，队上给街子水库上劳，娃争着要去，这下，再不当透支户了。三嫂送给我一条手帕，说我檫汗时就想起家里的人了。我笑着说，我会想三嫂的。
　　不久，大伯就去世了。大妈想托人去马兰给三哥告几天假，三嫂说，他又不是给公家干事哩，假就那么随便能请的？咱过丧事，只要有孙子顶纸盆就不怕人笑话。大妈一听这话，爬到老头子的灵柩跟前哭着说，你儿子把你心亏了，媳妇给你把孝尽了，有咱孙子就行了……
　　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以后，侄儿除了种地，又承包了大队的砖瓦窑。那时生意特别好，赚了不少钱。三嫂再三叮咛儿子放稳当些。儿子给她些钱让她花去，她还是那句话，我又不认得钱，要钱做啥？只要你好好弄事，妈把娃给你管好，把屋里照看好，妈心里就舒坦了，妈是个不管世事的人，说着她就笑了，咯咯咯的，看着就是舒坦的！
　　后来我才弄清楚，大妈去世三嫂为啥不给我说呢？她主要是不想到县里去给三哥说。大伯去世的时候，三哥受着管制；大妈不在的这会，世道好得很了，三哥也退休了，可他不愿意回家，在电影院门口摆了个卖四川什邡卷烟的摊子，在附近一个农户家包了一间房子，就那么自顾自的混日子。我曾经见过他两次，也只是打个招呼就过去了。半截的婆娘早死了，三哥又寻了新的相好的。儿子嫌他丢人，也见他可怜就叫他回来，可他说他那样过惯了。这不，三嫂就说，这号儿子回来哭他妈有啥意思哩？所以执意不给他报丧。可他逮住消息回来了，哭得死去活来，说他一辈子对不住老妈，对不住三嫂……
　　我想三嫂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全在“八姐”这个过程中，于是写道：
　　讣闻
　　不孝男刘继业悔恨地面对亲邻，现痛彻泣告于下：
　　先慈刘门八姐积劳成疾，不幸于2010年古历腊月初四逝世。享年七十又三。定于初九日巳时起葬于本村公墓。叩望亲邻送柩辅土。特此
　　讣告
　　哀子率其孙泣血叩首
　　2011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