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门
莫闲
吴小双站在寨门前,默默地注视着山下出神。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在寨门前这样出神地发呆,一站就是半晌。凤凰寨的人都知道,往日每天在这里发呆的,还有吴小双的孪生哥哥:吴大双。不过此时的吴大双,以和寨上的人们一样,走出了寨门,走出了他和吴小双守了近半个世纪的凤凰寨。二十一世纪的乡村,都是能进城打工的打工,能创业的创业,走得所剩无几,更何况凤凰寨这山高路远,鸟不拉屎的地方。
凤凰寨是这方圆百里最高的一座山。寨门是凤凰寨的最高点,也是进出凤凰寨的唯一通道。正是因为它高且险,所以当年才被土匪看中,盘踞山上。解放后,土匪被剿灭了,留下了许多寨楼空着。百废待兴的年代,房子是珍贵的。寨上陆陆续续搬来不少人家,他们不怕山高路远,为着这些寨楼,在凤凰寨安下了家。吴小双的祖父也是这样,来到了凤凰寨。
吴小双的一家,一直都是凤凰寨茶余饭后谈论的风云人物。他家的每一个成员,在人们眼里,都有着浓郁的传奇色彩,和怪异的行为举止。吴小双的祖父是抗日英雄,父亲也是军人。当年抗美缓朝时,差一点就上了前线。他在天安门前站过岗,听说后来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处分回乡。那北京的天安门,是人们只有在年画里才看到过的。吴小双的父亲回乡,在人们眼里不是被遣送,而是衣锦还乡。人们簇拥着他问长问短,吴小双的父亲讲得绘声绘色,听得人们惊叹不以。
自从吴小双的父亲回凤凰寨以后,寨上就热闹了。除了做完工分讲天安门外,每天天不见亮,他父亲就带着一群娃儿走“一二一。”刚开始娃儿们图新鲜跟着走,时间久了便一个个当了逃兵。剩下吴小双父亲一个光杆师令,他仍然本着军人的坚定信念,坚持不懈。每天早上,寨上都传来铿锵有力,有模有样的操练声。
吴小双的母亲出生书香门第。她每说出一句话都带有:知呼?者也!经常让人们听得一头雾水。人门搞不懂的,还有她的生育能力,她三胎生了五个娃,第一胎生了吴小双和吴大双一对男双,第二胎又生了一对女双,第三胎生了一个女儿后,我国就实行计划生育了。如果不实行计划生育,谁也说不准她会生多少双胞胎。遗憾的是,因为那时生活条件不好,一双女胎没有养活,养活了吴小双、吴大双、吴君三秭妹。养出了一个博士,和两个画家。
吴小双从小就爱画画,画啥像啥,人们都叫他小画家。吴小双也暗下决心,自己将来要当一个画家。一有空闲,他就拿着小人书照着描,描出来一模一样,看着自己的画那么像,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已经是画家了。他想到山外去学点见识。
山外十几里是小镇,镇上有两个用九宫格,画炭金像的画匠。画出来的像,似像非像,不过生意还很不错。死了人都是要设灵堂开灵的,开灵又怎么能少得了死者的遗像呢?吴小双看了半天,他觉得这些画一点都不美,而且还画走了样,这不是他要的众家之长,可以说是无长可取。他要到大城市里去,听说那里有美术学院,有真正的画家。他拿出早以准备好的,抓泥鳅黄鳝卖了攒下的二十块钱。烙了一书包摊饼,穿上平日里只有走亲戚才穿的,那件只有一个补丁的衣服。一双唯一的,以经露出了两个脚趾的黄布胶鞋。志高气昂地走出寨门。
吴小双磨破了鞋底,终于站到美术学院校门前。他看着一个个穿着讲究,背着画板的老师或同学,从自己身边走过,心里有些迷茫。觉得自己像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怎么觉得自己一下了就矮了许多呢!他不知所措地,拘谨地注视着人们。人们也好奇打量着他,然后窃窃私语着走过。一个老师经过他时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用和蔼可亲的语气问吴小双:“请问你有什么事吗?”吴小双涨红了小脸,鼓足勇气说:“我想看看你们画的画。”老师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再次打量了眼前这个,只有十五六岁,衣服补着补丁,露着脚丫的吴小双。吴小双不由自主地,把露在鞋外面的脚趾卷缩起来。
老师知道了吴小双的来历后,带领吴小双走进了他梦寐以求的美术学院。吴小双没有学费,因为他的情况特殊,学校不但不收他的学费,还给了他一份工作,搬一些上课写生用的道具:比如砖头、瓦罐、石膏模型什么的。免费吃住,干完活后,还可以旁听。吴小双贪婪地不放过一分一秒学习,在美术学院学习后,吴小双才知道自己以前的方法,是完全错误的。自己一点基础都没有,他庆幸自己有机会学到了真正的美术课程。他的造型能力强,悟性高,很快就撑握了立体造型的基本要领,素描画、水粉画、油画、……几期下来都得心应手。他觉得此时自己已插上了翅膀,随时可以展翅飞翔。他从小就有一个理想,他要飞出贫穷闭塞的寨门,要考美员,端铁饭碗。
要考美员,除了要把专业学好外,得要有高中文化,他刚小学毕业。要自学到高中文化,并非一两年能完成的。
妹妹吴君的学习成绩很好,一直都是全乡一二名,家里每期凑吴君的学费都很艰难,他没有条仵浪废时间。他得找一条既有经济收入,又能自学文化,巩固专业三不误的路。他想到了在镇上看到的,画炭金像的画师。一张画像好几十块钱,那在当时是一个很不错的收入,已在美术学院进修过的吴小双的水平画像,简直绰绰有余。
于是,他回到了凤凰寨,挂出了画像的招牌。果然,他一开笔,生意就特别好。他画出来的像,咋一看,就像是站在面一样,而且不止是死了人才找他画,有许多岁数大点的,看他画得好,也请他画一张备用。有时也画一些诸如:“母猪食料、”“老鼠药”之内的广告画。再加上吴小双的父亲,对北京熟悉,所以把生意发展到了北京。由吴小双父亲不定期,举着招牌,在北京的街头巷尾收像片。然后一批一批地邮寄回来,他们两兄弟在家画好了,再一批一批的寄到北京去。所以他们的生意是供不应求,他们画的人物肖像可以说遍布全国各地,甚至有的还被带到了国外。
吴大双比吴小双早两分钟来这个世界。他们兄弟不但长相相仿,性格、趣味也甚是相投。吴小双在美术学院学到的知识,回来后又教给吴大双,他们一起自学文化,要一起考美员。
他们每天,天不见亮就起床,父亲跑步,吴大双和吴小双就捧着书本大声朗读。沉睡的山寨,在朗朗的读书声和继继续续的“一二一”声中醒来,亮起点点灯火。在炊烟渺漫,曙光笼照的晨光中,人们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陆陆续续地,或挑或背地走出寨门,下山种地。他们哥俩早读完后,喜欢站在寨门前那块大石上,静静地注视着走出寨门,下山干的人们,注视着山下的世界。早晨的空气是最新鲜的,山下是一座座小山丘,每次站在寨门前登高一望,就有神清气爽,和傲视众山的气概。整理好心情,吸饱新鲜空气,得去完成新接到的生意,临摹一个个头部结构。
头像是最复杂的形体,要把头像画好,是不能有一点马虎的,稍有偏差就是另一个人了。而且还要赋予它生命,让它从平面中站立起来,让你的眼神被它的眼神牵动。吴小双把自己的精神熔入了每一张头像,尽管这不是他喜欢临摹的。他喜欢描摹那大海的浩瀚、江河的磅礴、高山的俊朗、草原的辽阔。然而这些只是自己精神上的饥渴,是可以忍耐的,而身体的饥渴却是不能不管的。不知是谁家飘出的,蒜苗回锅肉的肉香,让他想起家里以经很久没有打牙祭了。家里的柴米油盐,不是缺这,就是少那的,吴君已经在县城里读重点中学了,除了学费,还有生活费……所以,他只有不停地临摹一个个头像。
每天中午,从吴小双父亲从北京带回来的小收音机里,传来刘兰芳播讲的评书《杨家将》一开讲,寨上的男女老少都端着饭碗,聚满了他们唯一的一间正屋。或坐或蹲,听得聚精会神。评书讲得声情并貌,绘声绘色,每每听到最惊险,最关健处,刘兰芳总是惊堂木一拍:“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人们惺惜无奈地感叹着,议论着故事的各种可能,久久不舍离去。
黄昏时候,寨上又有一阵骚动,寨上的小青年、大姑娘、小媳妇早早吃过晚饭,他们相邀成群,有说有笑,到寨下家庭条件好的人家里看电视。这段时间演的《射雕英雄传》演得很精彩。寨上土地瘦薄,山高路远,经济条件和山下的人家相差甚远。山下几户人家里,已经有了电视机,凤凰寨上吴小双家那台小收音机,是整个山寨唯一的家用电器。贫穷的人们,也有着对文化生活的渴求。只要听说哪里有坝坝电影,或是哪家有喜事包了录像,寨上就会象是过节一样高兴,总是在头一天,人们就口口相传。第二天,家家户户都早早吃过晚饭,扛着板凳,打着火把,背着小孩,牵着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几里,有时十几里外去看电影。有时遇到雷雨天气,电影正演得精彩,任凭雷声从头顶轰隆而过,人们也无动于衷,直到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地砸下来,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惊惶失措地寻找走散的家人。刹时,哭喊声,呼叫声,响成一片,然后一边骂着老天爷,一边踩着一路泥泞跌跌撞撞地往家赶。第二天,人们忘却了那场雨带来的辛酸,沉浸回味着电影故事的精彩情节,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仍然还在津津乐道。
吴小双也爱去看电影,虽然电影里多数是一些战争或武打片,对于他来说少了点内涵,可是那种热闹的气氛,那种一支支火把汇成的,长长的火龙,那划破夜空的壮观景色,让他为之心驰神往。他的生活既繁忙又单调,看上一场电影无疑是放松心情的最好方法。
半功半读,化整为零,吴小双兄弟俩在这清贫、单调又繁忙中自学了五年后,终拿到了准考证。考试结果出来,他们都因专业有余,文化不足,最终没有被录取。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毕竟他们的文化全是靠自学,学得并不系统全面。他不但没有气馁,还有几许欣慰,至少他的专业得到了认可。早已认识到生活艰辛和无奈,人生,不会是一帆风顺。随着知识的增加,吴小双更加认识到了知识的重要,它能让人心胸宽阔,高大起来。他知道了为什么,自己当年站在美术学院门前,会觉得比别人矮了许多的原因。考美员固然重要,供妹妹读书和养家更重要,妹妹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以她现在全重点中学前三名的成绩,考上大学不是不可能的事,他只有坚持走这条路,别无选择。
除了更加努力学习外,吴小双的生活还是那样不徐不急,平淡无奇。这一天的太阳照样像个害羞的小媳妇,慢腾腾地从寨门上空升起,可是这一天,吴小双那颗静谧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因为这天,有个女孩来到他的画室。她那一张红扑扑的脸上,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女孩一边欣赏着挂在墙上的画,一边赞叹,看完后就直接走到吴小双身后。吴小双回过身来,正好碰到姑娘含情脉脉的目光 。那目光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电得吴小双心直发颤,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后来,吴小双才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叫:英子,是寨下邻村的。以后英子时不时就会来看吴小双画画。她们很少说话,可是,对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深深地吸引着他。每天吴小双就像丢了魂似的盼着英子的到来。正当吴小双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时候,任吴小双望穿了双眼,也没有盼到英子的到来。原来,英子的家人看到英子老往寨上跑,知道了英子的心事,怎么也不让女儿去寨上了。英子的家人考虑问题很全面:寨上的人都想方设法地往寨下奔,谁家愿意把自家姑娘嫁到又穷又苦的寨上去呢?更何况吴小双家穷得叮噹响,就那么一间正屋,吃、喝、睡,一家子人都齐在这间屋子里。再说他本人,行为也很怪异,都是二十好几的大男人了,还天天拿本书,叽哩呱啦地念个没完没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只会画点画,虽说现在画像也挣钱,可是时代在发展,保不定哪天这行就被淘汰了……
吴小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失落,他痛心他憧憬的,五彩缤纷的爱情,就这样还没有开花结果,就无疾而终,被拆损在了现实的淫威下。经过很长时间的调整,他才又重新振作起来。他是有远大理想,和抱负的有为青年,不是佣夫俗子,凡夫走卒。最后,他对这些人嗤之以鼻,又潜心学习起来。偶尔有人为他们兄弟俩提亲的,但是都要求要建新房子,谁也不愿意结了婚,还和公婆、叔子齐在一间大屋里。吴小双觉得她们太庸俗,和自己心中的那份爱情差甚远。何况,要供吴君读书,哪有钱盖新房。更后来,他的年龄已进入了大龄青年行列,给他介绍的对像不是身体有残疾,就是离过婚的,再不然就是死了丈夫的,他更是视若无睹,拒之门外。尽管他已过了晚婚年龄,这个年龄在农村来讲,已经不好找对象了。尽管他也有着对女人的须求,他每天都在承受着这种须求的煎熬。但是他不想为了生理需要结婚,他放不下自己高贵的尊严,去仰合身体生理的需要。
每个周末,吴君回家渡假,家里才一改平日里咸菜下玉米糊糊的生活,想着法子做点好吃的,尽量有点晕星,或是磨点豆花,实在是连豆子也没有了,也得炒两样新鲜菜。
每次吴君一回来,她的两个小伙伴:萍儿、秀秀便早早来邀她玩。萍儿和秀秀在镇上读书高中,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是凤凰寨上公认的三只小凤凰。看到寨上贫穷艰苦的生活,三人约定,一定要走出这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吴君考上北大的消息传来,寨上一阵沸腾,又一次齐满了吴小双家的屋子 。人们争相传阅那张,盖着大红印的北大录取通知书。那时,一个乡能有出几个大学生?考上北大更是不简单。考上了大学就是跳出了农门,吃上了国家粮。凤凰寨,这山窝窝里真的飞出了金凤凰。
送吴君上学那天,他们俩兄弟和往常一样,站在寨门前的大石上,目送欢送的队伍。吴小双脸上有几许安慰,自己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收获,等吴君大学四年毕业后,他们两兄弟肩上的担子就可以卸下了,然后……他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欢送吴君的队伍很庞大,村上请来了吹鼓手,还放了一挂大鞭炮,像电影里老百姓送红军上战场一样,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吴君送出寨门。吴小双的父亲梳着小分头,胸前别着天安门国徽,反背着手,迈着庄严的八字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吴小双的母亲握住女儿的手,一步一叮咛:“吾儿!勿忘家乡父老乡亲们的期望,务必勤勉……”“吾儿!身处异乡,冷暖自知,随遇而安,切记、切记……”
萍儿和秀秀在这一年,高考双双落榜,萍儿通过动务输出公司的亲戚,成了第一批南方打工的打工妹。秀秀高考落榜后,她不甘从此和寨上的人们一样,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平平淡淡的过一生。背着行李,出了寨门,只身去了县城。
一年后,秀秀回了一次凤凰寨,秀秀已不像当年,染了一头金色的卷发,铺了厚厚一层粉底的脸上,涂着鲜红的嘴唇。尖尖的高跟鞋,走在三合土晒坝上“呵呵”响。人们盯着看她走出的每一步,好像是在当心她会摔倒,或是那尖尖的鞋跟,会把他们的晒坝丁坏。她腰上别着一个,听说叫“传呼机”的东西,不时传来“嘀,嘀,嘀”的声音。每次那声音响后,秀秀就会一边嘴里骂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一边往山下唯一有公用电话的小店跑。第二年后,秀秀再回来时,腰里没有了“传呼机”,而是手里握着个,有砖块那么大,有根长长的天线的,叫做:“大哥大”的东西。时不时地就有人从“大哥大”里和她聊天。后来秀秀就再也没有回过凤凰寨,有人说她一直在歌舞厅做小姐,后来被一个香港大老板包养了,坐飞机去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