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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农村 经济 萧条 改革 人文
那天中午我一进门正赶上奶奶像审犯人一样考问四喜。
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过路的老汉。
人哩?
走了。
哪里去了?
朝后沟里走了
我从来都没见过奶奶这样认真地询问一句话的由来。我说:“四喜,你究竟说什么了!看把奶奶急的。”四喜说:“我在井滩担水的时候来了一个老汉,他一来就爬在井子上掬的喝水,喝完水双手在腔子上摩挲了几下就一屁股坐在柳树下装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抽完烟就拄着拐杖朝后沟里走,一拐一拐的,走着说着,‘今年的柳树哭的厉害哩,今年的柳树哭的厉害哩!’谁知道奶奶一听这话就盘问个没完。”
我以为那老汉在瞎说,柳树怎么会哭么。可是,奶奶却说:“今年柳树哭,明年要偏人(死人)!哭的越厉害偏的人越多!不怪你们不知道,我活了九十多岁也才经历过一次。”
奶奶还在唠叨的时候,四喜已经收拾好行李开车回县城去了。
去年奶奶要求回村居住的时候,虽然一大家的人没有一个同意的,但孝顺的儿女最终还是没有违背奶奶的意愿。父辈们做出了奶奶返乡的决定,伺候奶奶的责任则由我们孙子辈的十三个兄弟承担。
奶奶今年96岁,有时眼花有时耳聋,只有见到娘家人的时候才眼不花耳不聋。一缕黑发将满头的银丝从中央分开,在那缕黑发的根部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个小疙瘩,看见圆圆的白白的,摸着光光的硬硬的,玄孙中有说那是寿星疙瘩的,奶奶好像没听见,玄孙中有说那是老妖的角,奶奶就用拐杖驱赶他们。这时候你说她装聋,她会说她看容颜看口型都能判断出来。有人来看她,她说不认识,人家刚出门她想起来了:哎呀,那不是刘三老家的二女子么!自己傻笑一会自言自语地说,这脑子真是不满了,这眼睛真是老花了,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往往就会去前炕上找针线盒,然后左手拿针右手拿线,两手执的高过头照着太阳穿针线补袜子。记起一件事一天说三遍,最少说三天,而且每次说的几乎一字也不差。陈芝麻烂谷子几十年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说的头头是道。你问她早上吃了什么,对不起还真想不起来了。大半天过去了,她会突然告诉你,昨天下午她吃了荞面搅团。
这两天奶奶反反复复地说井滩上柳树的哭,没完没了地说光绪三年人吃人,鸦老娃(乌鸦)啃石头,书上都有记载的;民国十八年饿死不少人,那可是我小年里经历过的事。不知道奶奶说清楚了没有,我可是听清楚了:光绪三年和民国十八年的饥荒都有前一年柳树哭泣的传闻。
我在奶奶的唠叨中想起了小时候的井滩。那时老庄村二百多户人家近千人的生活用水全部来自井滩那两股从河岸石崖缝里喷出来的水流。这两股水清甜爽口,冬暖夏凉。河边有八颗老柳树,虽然树桩歪歪扭扭但是树冠枝繁叶茂。无论春夏秋冬,井滩里总会有很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担水的后生,有洗衣的婆姨,有过路歇脚喝水的,有山里回来洗脸的,还有饮牛饮驴饮马的,有靠着柳树打盹的,有说前天偷瓜的,有说昨夜串门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然而井滩已今非昔比了,往日的热闹已经不见了,两股清爽的水流也被无声无息地引入封闭的水泥池里了,只有那七颗柳树在初春的微风里似乎有飘动的意愿却是一动不动的挺立在河旁,而那颗一搂抱不住的老柳树树桩半边已经腐朽了,树冠从腐朽了的半边折压下来,像一只屈指的手掌低垂着。
我到井滩担水的时候虽然没有见到一个人,但我心有考察之意便在柳树下多站了一会,果然就有“泪滴”落下来,抬头看了半天却没看到柳树枝上有“泪珠”高挂。刚一低头就又有“泪滴”落在肩膀上,这些黄色的斑点一周以后还在我的肩膀上,很是显眼。
我从村中井滩担水回到村前的家里,二里多的路上没见着一个人一匹马一头驴,只看见一头老黄牛,慢慢腾腾地走在柏油马路的中间。一辆卧车喇叭叫的很响,那头老黄牛竟然和我一样聪明,急忙向路旁避让。不知从谁家院子里窜出来一条黑狗追车狂吠。
回到家,奶奶问我都见到了谁,我说一个人也没见到,只见了一头会避车的牛和一条爱追车的狗。奶奶说,牛是三狗家的,狗是五牛家的,三狗家有一辆架子车,五牛家有九只小绵羊。奶奶还说,你没见着人也不奇怪,如今的老庄村不比当年了。她叹了口气,扳着手指头数着村里的人。数了半天她说,算上刘五家没办结婚证的傻儿媳妇和张六家老婆新招的憨老汉一共才八十六人。我说奶奶离开老庄七八年回村才住了不到半年,村里的什么事情都知道。可是奶奶却说自己越活越糊涂了,好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了。我问她有什么不知道不明白的事,奶奶说,我快四十年没见“怕怕”(狼)了,它到哪里去了?狐子(狐狸)、“活妖”(黄鼠狼)也不见了,,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奶奶这一问真把我问的愣住了,也把我问醒了,是呀,狼到哪里去了?黄鼠狼到哪里去了?乌鸦、喜鹊到哪里去了?好多野物都到哪里去了?它们有可能像奶奶的故事里的“毛野人”一样只是一种曾经的记忆里的生灵吗?
刚吃过早饭,河对面二毛家媳妇一手端着一碗鸡蛋一手拿着一把韭菜从水泥盖板桥上急急忙忙的过来,两条宽筒裤被风吹向一边,好似两面小红旗。她刚过马路还没进我家的院门就说:“早知道老姑回来了,七事八事的就几步的路还没顾得来看你。”我还没出窑门她已进来了。奶奶说:“一听就是二毛家的,人没到声音先来了。呀,还拿什么东西么。”奶奶今天好精神,眼不花耳不聋。
二毛家的和奶奶说了半天家长里短的闲话,好像这才发现窑里还有一个人:“城里住惯的人,回来真是受罪哩吧?!”我说:“从小在村里长大的没感到受罪不受罪。你这么年轻的婆姨怎么也在村里受罪哩?”奶奶恨了我一眼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是村里的书记哩!”我自愧眼拙两间看成间半了,心想凡事没冒的,表面看不出,里面都有些行行道道的哩,转念一想,不对呀,怎么老庄的村长在城里住了快五年了。二毛家的说,“我明年也要进城了。”转身问奶奶:“城里住了七八年了怎么又想起回村里住了”。奶奶说:“城里人没根没梢没规矩,还是乡里好。再说了,我要是不回来住,眼看的他们就把老庄村的地方给丢了,丢了老庄村就丢了老先人丢了老根本了!唉,我也是瞎折腾了,到时候眼一闭腿一蹬,还不是由了他们了!。”“也是了,老姑在城里住的那几年,我就没见他们回来过。”二毛家的说这话的时候瞟了我一眼正好被我看见了,她好像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一样回头问奶奶:“你老解开柳树哭解不开?”我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我责怪的眼神还没有传给二毛家的,奶奶就考问上她那个远方孙侄女儿了。
哪里的柳树哭了?
井滩
你听谁说的?
后村赵武说的。
赵武说的?
赵武说一个过路的老汉说的。
怎么说的?
今年的柳树哭的厉害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