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如血》之二
一 轮回
说书人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挂在李成屋里的一张镜框。镜框里镶的照片是李成当兵的时候和两个战友的合影。这两个人他并不认识,但是从李成和他俩一起拍照时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俩小子和李成肯定是一路货色。李成专门把这张照片挑出来挂在墙上,说明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这让说书人很欣慰,看来李成没有白当三年兵,他现在至少有两个战友能彼此一辈子挂念。也正是这点让爷爷对现在的军人非常羡慕:他们有条件把自己的经历留在照片上,等到了自己这把岁数,他们可以指着照片给自己的孙子讲很多故事。
唉,当年打日本的时候,要是有一架照相机就好了。每当说书人回想往事,心里总会有很多遗憾。和战争有关的照片他一张都没有,因为那时候根本就没有照过像,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照相机。
好在那个小酒馆还在,但愿马四别把它卖了。哦,不会的。这小子是收藏家,专门收藏历代战争中留下来的东西。
也许,该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李成了?哦,现在恐怕不行。这小兔崽子刚当了记者,正是人模狗样翘尾巴的时候。想当年,自己不就是这样吗?把那个密码本交给八路军之后,他以为自己立下了多大的功劳,以为八路军肯定会对他委以重任。可是没想到,他只不过是到侦察连里当了个大头兵!唉,都说慧眼识英雄,可我咋就没遇到一双慧眼呢?
在说书人看来,既然自己当年智送密码本都不算什么英雄事迹,自己的孙子拍了几张人贩子的照片又算个屁!
“不光是人贩子啊!”李成悄悄把大熊的事告诉了爷爷,知道他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你是说,他自己把炸药给打着了?”
“对,幸亏当时我反应快,要不然——你可就看不见你孙子了。”
爷爷哈哈大笑了一阵,用眼袋锅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两个字:轮回。任凭李成怎么问,爷爷就是不做任何解释,一句也没有。
“这还不明白?”李小阳对李成说,“你爷爷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说,你要是真的被炸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李小阳是那张合影照片上的战友之一,另一个人是罗一民。李成复员的时候罗一民没说什么鼓励的话,只送给了他一架数码相机。李小阳当时就感觉到,这架相机的意义很不一般。事实果然如此。
李小阳和李成一起复员,本来他也想当警察,后来发现这种可能性太小了,而当保安又太掉价,干脆做起了小买卖。听说李成成了报社的记者,他立刻跑来找他,请他帮忙推销一种治疗仪,专治腿疼胳膊疼,据说和针灸一样管用。李成知道队长有风湿性关节炎,于是就把这仪器带到了队长家。
“啊,大记者来了!”开门的是蓝鸽。自从李成到报社上班以后,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得比较顺利,已经一起看电影三次,“蹦迪”两次。
“嘿嘿……队长在吗?”李成见了蓝鸽总是先“嘿嘿”两声,语气里充满了内疚,好像有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帐。
“他去送我表嫂了,你找他干吗?”
李成从礼品袋里拿出装治疗仪的盒子:“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们报社的,说是能代替针灸,我想让队长试试,看能不能治他的关节炎。”
“这要是能治病,那医院就该关门了。”蓝鸽接过盒子看着。
“这是人家的科研成果,说不定——”
“说不定能试出人命来!”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信他敢把假冒伪劣的产品送到报社来!”
“那你先试试。”蓝鸽从盒子里拿出治疗仪。
“我?我又没关节炎。”
“不是能代替针灸嘛,那就应该有病没病都能用。你试不试?”
“试就试!我躺哪儿?”
“坐在椅子上就行。”蓝鸽从盒子里拿出治疗仪,拉出电线。
“看你这架势,好像以前干过这行?”
“没错,除了人和动物,我差不多什么都推销过。坐好!”
“那后来怎么不干了?”
“因为不管我推销什么,感觉都像是在推销自己。”蓝鸽将连着电线的两个像耳机一样的东西交给李成:“用手按住,两只手!”
李成将“耳机”按在大腿两侧:“像你这样的,哪儿还用推销,抢还抢还不及呢!”
“注意,我开了。”蓝鸽的手拧了一下开关。
李成摇摇头,表示没什么感觉。
蓝鸽看了看仪器上的强弱旋钮,轻微转动了一下。仪器发出电流声。
“没感觉,你是不是没拧对?”
蓝鸽看看旋钮,再拧,治疗仪发出一声尖叫。“哎、哎、哎——”李成浑身乱抖,像坐在了电椅上。蓝鸽急忙关机,可是怎么拧也关不上了,于是赶紧拔掉了那两个“耳机”。李成出溜一下滑到了地上……
二 曝光的力量
星期一下午是报社编辑们最忙的时候,大家各自处理手头上的事务,谁也没注意到李成走路有点瘸。
“你好……请等一下。”一个编辑拿着电话抬起头来:“李成!”
“哎,来了来了!谢谢你,刘老师。”李成客气地点点头,接过电话。
电话是李小阳打来的。
李成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你小子推销的是什么东西?这个鬼治疗仪差点让我半身不遂!”
“我也是刚知道这东西有问题。你赶紧过来,我哥可能要出事!”
李成立刻放下电话,检查了一下相机,匆匆走了出去。二十五分钟后,他在一座居民楼下见到了李小阳。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说的那个老板呢?”李成问。
“他和两个人刚进去。哎,我刚才忘了提醒你,别带这玩意儿来!”李小阳指李成的相机。
“怎么啦,怕我给他们曝光?”
“唉,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哥哥嘛!再说那种治疗仪他是替别人推销的,刚发现有问题就不想干了。”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我哥之所以要替他们推销这种东西,是因为从他们手里借钱开了一个服装摊,如果他现在不干了,那他们肯定会让他还钱,万一闹翻了,我总得有个人帮忙吧?”
“你想让我帮你打架?”李成有些担心,他现在的身份是不能随便和别人动手的。
“算不上打架,也就是吓唬吓唬他们。”
“那,还是这玩意儿管用。”李成举了一下相机。
李小阳想想也对,有个大记者在场,那些人一定不敢胡来。这年头,“曝光”二字的威慑力对任何一项生意的经营者来说,都是致命的。
但是——自从李小阳复员回到社会之中,已经有过很多这样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他哥哥梁小锐的脑袋已经被那些人按在了摆满酒菜的饭桌上。
梁小锐和李小阳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本来是想请这个外号叫“大眼儿”的人吃饭的,以为这样就能获得他的谅解。可是大眼儿却根本不吃这一套。
“你敢说这仪器是假的?好,我现在就让你试试,是真是假!”
大眼儿的一个手下立刻给梁小锐戴上“耳机”,扭了一下开关。梁小锐急忙挣脱,但是很快被大眼儿的另一个手下按住了。在两个人扭打的过程中,一只被碰落的台灯罩滚到了门口。
李小阳一进门差点踩在灯罩上。他立刻意识到情况比自己的想象要严重得多。他想赶紧抱起满脸是血的梁小锐,不料大眼儿却一脚踩在了他身上。
“你就是他弟弟?”
李小阳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两只手上。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恍惚记得,上一次是参加一次散打比赛时,他被对手一个“后飞”踢倒之后曾有过这种感觉。当时他的进攻几乎是疯狂的,可惜最终没能取胜。
“把脚挪开。”李小阳平静地对大眼儿说。
大眼儿嘿嘿直笑。他根本没把这个又瘦又小的年轻人放在眼里,倒是有点不放心站在门口的李成。看得出来,这小子是个记者,而且肯定是来帮他们的。得先给他点颜色看看。
“把脚挪开!”李小阳的声调突然嘹亮了许多。
李成看了一眼相机。看来一场搏斗在所难免,他的首要任务已经不是拍照了。
大眼儿的脚刚刚抬起,被李小阳一把抓住,猛然一提,大眼儿立刻成了“金鸡独立”,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一气。他的一个手下抓起一个空酒瓶,冲上来对准李小阳的脑袋砸下去。
瓶子碎了,而李小阳却不动声色地转过脸来。在海军陆战队的三年里他的脑袋所经受过的抗击打训练要比李成多得多,因为李成每逢这样的训练总是碰巧被派去写黑板报什么的。
大眼儿的另一个手下掏出弹簧刀,刚向前冲了一步,被李成伸腿一勾失去了重心,一刀扎在了同伙的屁股上。屋子里顿时响起杀猪一样的嚎叫。
李小阳抽出大眼儿的皮带将他捆了起来。李成举起相机对着大眼儿按了一下快门。大眼儿急忙用双手捂住脸,哀求道:“别照了,大哥,求求你!我们错了,我们道歉!求您了──”
李小阳抱起梁小锐,送他去了医院。李成搜了搜大眼儿的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钱包,里面大概有一千多块钱。
“您拿去,都拿去。”大眼儿的口气很慷慨。
“还有呢?”
“没了,我就带这么多。”
“我是问别的东西,身份证什么的。”
“身份证没带,不过,我有名片啊,就在钱包里。”
李成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名片上字的还是烫金的:布拉特电子技术公司张万山总经理。
“这就是你?”
“对对,正是鄙人。”
“那好吧,既然你是老板,那就给句痛快话,这事儿怎么解决?”
“我们给钱,给钱,只要你——”他指了指李成手中的相机。看来“曝光”的力量确实比拳头更可怕。
“放心吧,你的照片不会见报。”在李成看来,这个张万山不过是宴席上的一个苍蝇,甚至连苍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颗苍蝇屎,除了让人有点恶心,引不起任何轰动。他的照片毫无价值。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大眼儿从李成手里拿回钱包后,把里面的钱全都放在了桌子上。李成数了数,正好是一千八百块。
18三 非亲兄弟
“不行,这钱我不能收。”梁小锐躺在病床上,望着李成手里的那一千二百块人民币直摇脑袋。
“为什么?这是他们赔偿你的呀!”李小阳疑惑不解。
“不行,不行。”梁小锐的脑袋摇得更厉害了。这时候进来一个女护士,手里端着药盘。李成赶紧把钱塞给李小阳,从女护士手里接过两丸中药,递给梁小锐。没想到梁小锐看了一眼药丸,突然手一哆嗦,一个药丸掉到床上。李成急忙一把抓住。
“哥,你这是怎么啦?”李小阳觉得梁小锐有点反常,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被打出了毛病。
“这药——我不能吃。”梁小锐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被女护士听到了。
女护士转过身来看着梁小锐,严厉地问:“为什么?”
梁小锐又摇脑袋。
“哎呀,哥!”李小阳急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药——是假的。”
“什么?”女护士戴着洁白的口罩,口罩上方闪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你说什么?”
“假的!”
“你——你有病啊你!”
一个护士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听到病人说自己提供的药是假的,等于一个病人在自己看病的医院里听到医生说自己的病是装的一样,都是无法容忍的。
“废话,没病我能在这儿吗?”梁小锐叫起来。
“你——”
李成急忙用一连串的“对不起”劝住女护士,送她出门时又特别强调了一句:“您刚才说的非常正确,他确实有病。”女护士气哼哼地走了。
李小阳埋怨梁小锐:“你是不是让大眼儿那帮人给吓糊涂了?这可是国家正规医院,怎么会有假药?”
“我没糊涂,大眼儿他们不光让我卖那种治疗仪,还让我卖药,就是这种药丸,全是假的!”
李成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梁小锐不敢收下这一千二百块的“赔偿金”,看来这个自称“张万山”的人势力不小,至少应该是一个制假造假的团伙。说不定,那种泡了死老鼠的酒也是他们“生产”的。
“我小看他了。”李成有点后悔,他刚才把大眼儿的那张照片给删了。
“你别听他瞎说,我就不信他们能把假药卖到医院来。”李小阳对李成的分析很不以为然。“你们要是不放心,我先尝尝。”他拿起药丸就往嘴里放。
“别!还是我自己吃吧。”梁小锐夺过药丸,放进自己的嘴里。“如果真有什么不良后果,你们俩就是证人。”
“我就不信能吃死人。”李小阳说。
“哎,真有吃了就死的,不信你可以看报,一家子全完了。这些卖假药的,都该枪毙!”梁小锐喝了口水,一闭眼把药咽进去。
“怎么样?我说没事儿吧。”李小阳看了一眼李成。
“有事儿也没这么快。”李成提醒他。
“不可能有事儿。我们走吧。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李小阳认为这不过是一场经济纠纷引起的斗殴,梁小锐自认为不是大眼儿一伙的对手,所以才故意把他们说成是犯罪团伙。
“就凭他们那两下子,还敢做假药?”从病房里出来后,李小阳不屑地说。话音未落,就听见病房里传来梁小锐的一声惨叫。二人急忙返身冲进门去——
“没事,没事,刚才我没躺好,脑袋碰了床架一下。”梁小锐揉着脑袋吸了口气,憨憨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