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悲剧

　　第二十一章
　　小小再次醒来，屋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身下湿湿的一大片，全身都在疼痛，两腿间疼痛，胳膊、腿和脖子处也疼痛。她睁眼看着屋顶，看着窗外那半轮惨淡的弯月。
　　好容易等到天明，小小懒懒地爬起来。她看见被褥上一片一片黑红色的血迹，她冷冷地看了一眼，一脚将那一堆肮脏的东西踹到墙根，开了门走到院子里来。
　　赵夫人笑嘻嘻的早在门口迎接：“小小，起来了？快来洗脸，热水烧好了。”
　　小小一句话不说，径自朝大门走去。那婆娘有点着急，追了出来：“小小，快回家，洗脸吃饭呀，你要到哪去？”她看见小小那副呆板无神的面孔，不禁有点慌乱：“小小呀，你可别乱来呀，我们老赵可是为你操尽心的呀，为人可要讲点良心的呀！”
　　小小无视她的存在，只是僵硬地向着大门口走去。那女人愣了一会，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急忙说：“小小你别走，等等，我给你拿件个东西。”说着，她匆匆回屋，抱了一堆东西出来往小小怀里塞，这是一包红糖，两盒饼干，两瓶罐头。她又返回屋里，顺手拿了一件自己穿过的粉红衫子，把那堆东西包起来，强塞进小小怀里，尴尬地看着小小一步一步出了大门。
　　小小机械地抱着那堆东西，出了大门。她走到门外的公厕内，一咕咚将那堆东西很鄙视地扔进茅坑里，之后，踏着晨曦步履蹒跚地上了青龙山回龙山村去。
　　龙山村在望，她站住了。想起第一次见到徐小龙时的情景，那时，她和弟弟就在这个地方挖冬花，徐小龙就停在她现在站着的地方，向她问路，而且就是在这里，他俯下身喝她指给他的清泉水。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变得那样陌生，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小小了。看着眼前这一切，她不禁放声大哭，她用双手埋住自己的眼睛，任由眼泪从手指间流出来。
　　青天呀蓝天呀蓝格莹莹的天，
　　老天爷爷杀人呀无深浅。
　　九十里山路呀九十道道弯，
　　对不起我那哥哥呀好心酸。
　　一阵阵那个忽雷雨一阵阵风，
　　从今起哥哥哟我不是你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累了，就蹲在那个清泉边上，将自己的脸洗净。这里的野外没有任何人，只有高天上热辣辣的太阳慈祥地看着她。
　　小小不辞而别，小小娘跟小小爹一夜心神不安，唉声叹气，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沈全富忧心忡忡，骂道：“这败家的货，又发四六疯，不如跑出去叫狼吃了省心。”小小妈拍着大腿干嚎：“真是女大不由娘了，真是女大不由娘了！”
　　牛牛则躲在墙根里大气不敢出。
　　吃过早饭，沈全富坐在炕边抽着烟管，他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找女儿，小小娘则上气不接下气趴在炕上热喘。
　　不知什么时候，牛牛站在地上，说：“爹、娘，我姐回来了！”沈全富抬头看看自己的儿子，牛牛说：“真的，真的是我姐回来了。”
　　小小娘听见说小小回来的，气也顾不上喘了，忙从炕上爬起来：“小回来了？在哪？快，快让我看看！”
　　沈全富把烟管磕灭了，站起来，问儿子道：“真的？你姐？在哪？”
　　话音还没落，门被推开，小小蹒跚走了进来。小小娘见了女儿，好像被人抢走了又逃回来似的，一把抱住女儿，捧起女儿的脸仔细端详。小小脸色铁青，两眼无光地看着母亲。
　　小小娘抱着女儿，女儿浑身瑟缩着，她问女儿：“小，怎么了？你到哪去了？你这是怎么了？”小小只是摇头，眼泪从腮边无声地流下来。沈全富只是呆呆地站在母女两跟前，再也不敢说什么，头天的火气荡然无存。
　　小小娘拍打着小小的后背，安慰女儿：“小，别这样，别哭！”可是说着，她也哭起来。两人就这样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沈全富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又拿了烟管蹲在门外台阶上抽烟。
　　小小缓过一口气来，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着母亲，说：“娘，你们不是要把小小嫁人吗，我回来了，你们就给我找个人家，把我嫁了吧，我嫁了，就会好好过日子，不会再跑了。”
　　听了小小这话，母亲竟然愣住了。门外的沈全富，正为女儿的出走发愁，听见女儿说要嫁人，好像犯人接到赦书一样，一下子站起来，抢回门里，问道：“小女刚才是说什么来？”
　　小小平静道：“我说要嫁人，快点给我找个人家，把我嫁了。”
　　沈全富把烟管在鞋底上磕了磕，说：“这可是你说的。”
　　小小说：“是我说的，好歹找个人家。”
　　沈全富长出一口气，说：“人家来人早就说好了，我们也就等你一句话，也没强你，你却又跑了，这不，你回来了，才是正经！那我就给你说了，明天给人家回个话，就这么定了，人家国家干部，说好了，就要娶你，你可不能反悔。”
　　小小说：“不反悔！”
　　爹又说：“小女啊，不是爹不要你，是你不小了，该走这步路了，你要是找个好人家，嫁了，爹妈这辈子就放心了。你过门后，可要好好过日子，别再丢人现眼了，看看你先前做下的事，让我们没脸见村邻壁舍。爹还要问你，是不是真的愿意，你说一句话。”
　　“愿意，强如死！”
　　“那，爹就去找人商议，让人家下帖送礼来！”
　　“管不着，好歹把我嫁出去！”
　　公社赵书记在城里待了三天。三天后的下午，他又回到青龙镇，倒也风平浪静，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老婆一见他回来，就眉飞色舞，告诉他：“我说什么来着，那女娃同意了，她爹昨日下午捎话来，要我们下帖送礼商议日子。”赵书记“啊啊”了两声。那婆娘说：“你也别打哈哈，这成亲的事还得你操办，我二弟的事，就是你的事。”
　　赵书记说：“好好，我办我办，你们这些女人，我算是服了。”
　　赵夫人又说：“我可告诉你，你也不能大意，你可要看好你那个年轻教书的，别让他搅了别人好事，煮熟的鸭子再给飞了，是你这个当书记的没脸。”
　　赵书记又轻松地坐回到他的办公室，青龙镇中心校王校长前来向在赵书记汇报这两天学习讨论中央文件的进展和深度，也提到了徐小龙如接受大会批评的情况。
　　赵书记歪头问：“那小子还是那么犟？”
　　“他认识错误的态度还是比较好，又写了一份检查，我这就给你送来了，比前两次深刻多了。”王校长说着就把手中拿着的徐小龙重新写好的书面检查递给赵书记看。
　　赵书记接过那份十几页的检查书，草草看了几眼，便“啪”的一声甩在桌子上，嘴里“哼”了一声道：“什么认识深刻，纯粹是大帽子底下开小差嘛，娃根本就不打算深刻认识问题。雷声大雨点小，像泥鳅滑上走，什么不尊重党的领导，什么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不沾边嘛。他娃说到底，是作风问题嘛，是乱搞男女关系，道德败坏问题嘛，是破坏党和贫下中农的鱼水关系问题嘛！”
　　“是是是，那我拿回去让他重写吧！”
　　“不是重写不重写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他的问题，我已经向县教革组，县政工组汇报过了，他们也认为问题严重。一个小学当老师的，居然在村里搞起人家女孩子，这是什么样的形象？那姓徐的娃子，还是不肯承认错误，接受改造，说明无产阶级要占领文化教育阵地，是何等的艰难。县里很重视这件事，指示我们一定要制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发生了要坚决打击。为了整顿教师队伍，教育他本人，我们党委已经决定给他一个开除留用的处分，并建议把他调离龙山村。关于这件事，我也要向县委书记汇报了，县委也很高度重视，要我们严肃处理，绝不能再出乱子了。”
　　王校长连连点头，却也面带难色：“赵书记，你看，处分可以，我完全同意，可是调走他，又该调谁去，那个地方，你知道又偏又远，又是学年末……”
　　“干脆把那个学校撤掉算了，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具备办学的条件嘛，等以后有了条件再上马吧！”赵书记挥挥手，根本不容王校长插嘴，“开办之初，就有人说那学校是回潮复旧的产物，现在撤掉，省得麻烦。”
　　王校长根本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程度，还想要争辩，赵书记笑着说：“老王，别说了，现在是啥时候，你比我清楚，中央也要整顿教育，教育上糟得不成样子了，不要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帽子了。城里才刚开完会，你是知道的，逮捕法办的，开除的，还少吗，我们可不能让咱们地方上再出事了。像这位徐老师，一意孤行，弄不好咱们也跟着受害。就这么定了，我们党委也要讨论一下。”
　　王校长无语。
　　赵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到我家里喝酒，我从城里带回来一瓶老白汾，瓷装的。”然后又加一句：“那姓徐的娃子就是犟，早晚要吃大亏。”
　　小小出嫁的准备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着。
　　几经商议，婚事定下来了，接着就是成亲过门办喜事。男方送来彩礼，比头一回要好的多。花花绿绿的摆了半炕，让邻居们看着眼馋。除了原先媒人说好的彩礼之外，男方又多给了五十元钱，另加一袋软米，男方要求婚事办得体面一些，所以，小小家这几天就忙着裁新衣压糕面，蒸馒头做粉条，邻居的女人们都来帮忙。唯有小小无事人一个，从不过问家中事，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
　　小小沉默寡言，对操办大事不闻不问，有时，独自外出，到村头的小河边，到那长着十来株大杨树的地方站上一会，或者到小学校门前小坐一刻，围着围墙转上一圈。
　　青龙镇公社学区的教师集训会接近尾声。闭会这天，公社党委七个成员中有五个都前来参加会议，赵书记也来参加会议。会议在青龙镇七年制学校的一间大教室里进行，全学区三十来个老师无一缺席，学区校长王承仲主持会议，公社赵书记赵国栋做重要讲话。
　　赵书记讲话从来不拿手稿，他坐在讲台上，严肃地看着每一位参会的老师。赵书记嗓音洪亮，从国际形势一直讲到国内，讲到全国全省全县乃至全公社，形势一派大好。讲到激昂之处，就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双手叉腰，就如伟大领袖在延安整风会上的姿势差不多。
　　“同志们，形势是严峻的，任务是艰巨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正在向我们发动疯狂进攻，坚持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路线还是走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是摆在我们每个革命同志面前的重要问题，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做出抉择。”赵书记这样讲。
　　就和县里集训会一样，最后是宣布对龙山村教师徐小龙“事件”的处理意见。赵书记宣布：“鉴于徐小龙同志的生活作风问题，以及在我们公社造成的不良影响，已经危及到党和贫下中农的鱼水关系等的问题，经公社党委一致讨论通过，决定对徐小龙同志予以开除留用的处分。”
　　赵书记话音未落，教室里的老师们发出惊叹之声。
　　徐小龙听到这个处分决定，有点发懵，他没有料到自己的事竟会成这样，他知道不顾赵书记脸面私自离会，相当严重，却不知还有什么更深的原因使他一次次不能过关。他不承认作风败坏，不承认乱搞男女关系，在这个政治冲击力相对较弱的穷乡僻壤里，作风败坏，道德不良，比反革命罪名更让人不耻。他知道处分是免不了的，可是没想到会被开除。不过总算是留用了，开除只是个名誉，工作照常，工资照发，还算手下留情。
　　赵书记接着宣布：“经公社党委一致讨论通过决定，撤销龙山村小学校办学点资格，往后，龙山村不再派出任课老师，直至龙山村具备办学条件为止。”
　　这下，徐小龙觉得热血上顶，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几乎是带着哭声喊道：“为什么——”
　　他目光直射台上赵书记，声音里却充满绝望：“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后来疑问变成了呻吟，“为什么呀——”
　　赵书记严肃地对着台下说：“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难道还看得不清楚吗？难道我们还有必要再做出什么解释吗？”
　　“我不明白，即使我犯下滔天罪行，可是龙山村小学校有什么错，非要砍掉它。小学校撤掉了，龙山村的孩子们怎么办，让他们到哪儿去上学？”
　　“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赵书记不屑于争辩，对下面听众说，“公社党委做了认真的分析，龙山村学校从开始设点就是一个严重失误，那里根本不具备办学条件，结果是成为回潮复旧的产物。现在的问题，不是读书识字学文化的问题，而是如何把受教育者引到无产阶级正确轨道上的问题。红旗杂志社论说的好，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这块纯洁的土地上，我们是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也不要资产阶级的苗。同志们，我们是应该好好清醒的时候了。”
　　徐小龙站起来，身子发抖，声音沙哑：“赵书记，我请求你们了，是我错了，你们怎么处分我都行，但是请你们不要撤掉龙山村小学校，我求你们了，村里的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去教他们唱歌识字呢，赵书记，高抬贵手吧，求你们了！”
　　赵书记停住讲话，歪着脑袋看着那位有点可怜的小学老师，微微一笑：“是吗？那我们就开除你，你愿意吗？不过，就算开除了你，龙山村小学还是要撤掉，这是原则问题，党委集体决定，不是你我说了算的问题。”
　　“这是什么逻辑呀，你们这是强盗逻辑！”这位年轻老师只凭意气，不顾后果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赵书记立即站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这样公开场合有这样强硬地顶撞。
　　“你们就是强盗逻辑，说什么全在你们口里，你们的一句话就是圣旨，这叫什么世道。”徐小龙又是一句不知轻重的话。
　　“好啊，你说这叫什么世道？”赵书记威严地说，“你敢怀疑我们党的领导？你敢怀疑我们社会主义？这是党委的决定，你能说共产党的领导是强盗？”
　　“什么共产党，你们连国民党都不如！”徐小龙喊道。听到这句话，全场的人都震惊了。赵书记喊道：“你再说一遍！”
　　“你们就是国民党！”徐小龙倔强地说。
　　过来几个老师把徐小龙拉起来，拉到院子里，怕他再说更加出格的话。但是，他犟的像条牛，嘴里仍旧喊着：“我要说，我就要说。国民党也没这么胡搞的。”立即有个老师捂住他的嘴。
　　教室里，赵书记坐在桌子上了，他似乎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决策，他对祁秘书也是对全体老师说：“你们都听见了，把他刚才的言论记下来。”
　　祁秘书点头称是，赵书记闭起眼睛，不屑再说。
　　会开到这里，不能再进行下去了，王校长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祁秘书走到讲台前宣布说：“同志们，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我们青龙公社教育界不是死水一池，大家都看到听到了，纯粹的现行反革命言论，这件事，公社党委要认真讨论处理。同志们，值得深思啊，今天的会就到这儿了，先散会吧！”
　　青龙公社老师集训会就在这一片惊骇不安中匆匆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