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悲剧

　　第二十六章
　　那一夜，小小离了七里井，踏着茫茫夜色，只管朝青龙山的方向奔去。什么鬼神精怪，狼虫虎豹，全然不在意了。
　　青龙山，慈祥的母亲，这个养育过她且给她留下苦痛的地方，不曾带给她应有的幸福，但在危难之时，她依然眷恋着它，仍旧毫不犹豫扑向它的怀抱。
　　她就这样走了一夜，忘记了疲劳，忘记了饥渴，忘记了害怕，甚至忘记了她自己，只当东边的天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灰白的时候，她知道天快要亮了。
　　终于离开那个鬼窟一样的地方了，远处传来一两声公鸡的鸣叫，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她似乎又回到了人间。天越来越亮了，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连绵起伏的青龙山，一望无际，雄壮浑厚，青翠苍凉。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看着自己散乱的头发，不整的衣裙，想想自己孤立无助的处境，望着天边发白的晨曦，小小放声大哭起来。她向着青龙山倾诉，这是无助的哀嚎，是愤怒的呐喊。她一边走，一边哭，泪水点点滴滴，抛洒在青龙山山道的黄土上、青石上，直哭的无力了，声哑了，无泪了……
　　在后来的岁月里，青龙山上有好几个村子的人们都说起过，他们在某天的后半夜里听到过鬼哭，他们坚信有一个冤魂在青龙上的山涧里游荡。他们没有想到，那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子孤苦无助的号喊。小小就这样走着，哭着，由嚎哭渐渐地变成啼泣、再由啼泣变成哽咽……
　　鸡啼之声越来越近了，又看见远处隐隐的树梢，她知道她来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了，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村。
　　村子的边上有一口清泉，正汩汩地冒着晶莹的泉水。小小奔了去，跪在泉边，双手掬着泉水喝了两口。又用泉水将自己的脸洗了一洗。她坐在泉边，听着村里的狗吠鸡鸣，不知道下一步该咋办。
　　不一会，天大亮了。有个人挑着木桶朝泉边走来。这是一个中年汉子，他看见泉边坐着一位姑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近前问道：“姑娘，你坐在这儿干啥？”
　　“大哥，走亲戚迷路了，不知道走哪了。”
　　“你走了一夜？”
　　“是！”小小不由得想哭。汉子很诧异：“吓，这真的吗？在这山上？你一个姑娘家！”
　　“大哥，你们这是哪个村？”
　　“这是武康村呀，你要到哪里？”
　　英子就嫁在武康村。小小便说：“大哥，我找英子，龙山村的，嫁到你们武康村的。”那汉子说：“你可不简单啊，在这山上走了一夜！你跟我走吧，英子就在我家隔壁。”
　　汉子挑了水，小小就跟在他的后面。
　　村子大约二三十户人家，英子才刚起床，见隔壁大哥引了小小进来，先是一愣，接着是惊讶：“呀，小小，是你呀，你这是……”
　　就像十年不见的亲人，小小扑向英子，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絮：“我，我……”
　　见小小哭，英子也哭了，两人抱作一团，好不伤心。小小泪水像决了堤的水，英子也成了泪人，两人就这样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然后才是嘘寒问暖。小小抽抽泣泣，断断续续将事情讲了一回，英子跟着伤心流泪。
　　英子的丈夫天一亮就去上地劳动了，早饭时回家，五大三粗，老实的像块木头。
　　小小就在英子家里住下来，白天和英子做一些家务，晚上就互诉离情，说着各人的遭遇不幸，也说说她们小时候的一些共同趣事。英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仔细看看，肚子微微隆起，走路也慢起来，挺胸的样子，很可笑，与她的身材年龄都似乎不大合拍。
　　有一天，英子从外面回来，慌慌张张地对小小说：“小小，你快点走吧，我不能留你了！”小小忙问：“怎么回事？”
　　“我才路过公公婆婆那里，听见他们私下里商议，要把你送走！”
　　“送哪里？这是你家呀！”
　　“小小，我跟你说，你住这多日，他们起疑心了，七里井跑了新媳妇，这两天传遍了，公社也派人到处找，这势造得紧哪，公婆他们怀疑就是你，怕惹事，就准备派人去告诉七里井，送你回去。我是去婆婆家里拿东西，在门外听见他们说你，就多了一份心。”英子又说：“我也是跑过的，他们就恨咱们，还说怕你把我勾引坏了，他们这就要动手了，你要不走，肯定还被他们抓回七里井！”
　　“英子，你说我到哪里去呢，回家？不行的，这回我只有死了！”
　　“别、别，小小，你听我说，你还是去找那位老师吧！”
　　“可是，英子，我告诉过你的，我不能害人家！”
　　“小小，依我看来，他是一个好人，喜欢你，也只有他能救你！”
　　“这么说，只有去找他了？”小小迟疑地说，“可是，英子，你说……”
　　“小小，要我说，他要是个好人，他就不会计较你，听我的话吧，你去找他吧，找到他，把一切都告诉他，他肯定会原谅你，我相信他会这么做的。”
　　“那好吧，我听你的，”小小胆怯地说，“那我就去找他！”
　　“你要走，也得悄悄走，别让这村里人知道，更不能让我公婆看见。”
　　于是，两个女人忙碌起来，英子给小小做了干粮，又塞给小小三块钱，然后两人从房背后绕到村外。英子含泪望着小小瘦小的身材消失在山上土路的尽头。
　　小小含泪告辞了英子，再一次踏上“流窜”之路。她顺着大路进了县城，然后奔向城南瓦窑村。英子的话在她心里泛起巨大涟漪，美好生活的希望又一次在她心中升起。现在，在她的灵魂深处，徐小龙就是她的希望所在，就是她的一切了。女人的贞操不管不顾了，她要找到他，把对她的评价和审判权交给她，让他来决定她的命运，就是下地狱，也在所不辞，见到他，这是她现在的全部。
　　就在同一天，徐小龙被县公安局正式逮捕，公安局给瓦窑村徐小龙的家人正式下了通知。
　　几天前，地区革委会收到的徐小龙的来信，信中有“在所谓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复旧的口号下将教育引向绝路”，“脱离人民不顾孩子没有学校的教育难得民心”的话，地区革委立即将原信转回县革委，并附批示道：“此信在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回潮之时发端，甚是猖狂，阶级斗争新动向，更应严密注视。”并在那几段话下面画上红杠表示愤慨。
　　与此同时，青龙公社已打报告给县委、公安局，要求将徐小龙按现行反革命流氓分子抓捕。随后是一大叠材料，其中有徐小龙的反动言论，比如他在大会上说共产党不如国民党。还有许多按了手印的揭发信，说徐小龙道德沦丧作风败坏拐骗新妇强奸幼女。报告中说他是有预谋有组织地向党进攻，与当前社会上一小撮阶级敌人遥相呼应等等。于是经县革委政工组批准，徐小龙被正式逮捕了。
　　小小来到了瓦窑村，徐小龙家里正乱成一团。母亲哭得两眼红肿，父亲蹲在地上只顾抽烟，哥哥进城打问情况还没回来，嫂嫂见三天两头有政府和公安人员到家来，怕吓着孩子，带着儿子回娘家了，只有妹妹一个人既要照顾母亲又要安慰父亲，里外照料。
　　正是中午时分，小小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徐小龙父亲两眼无神，好一阵也反应不过来：“姑娘，找谁？我们家出事了，已经够乱，有什么事，别处问吧！”
　　“这是小龙家吗，我找徐小龙，我，龙山村的。”小小急促地说。
　　听见说徐小龙的名字，徐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大家反应过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徐母哭喊：“啊，你就是那个害人精，还嫌害地不轻吗，你又来我们家，是想让我们家破人亡吗！”
　　父亲也是一脸火气：“姑娘，你走吧！走吧，你可真是祸害不浅，还有脸来找我们。”
　　妹妹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小小一下子跪下了，她跪在两位父母面前，声泪俱下语不成句：“大叔呀，收留我吧，把我当女儿吧，我不回龙山村了，再也不回那个地方了，大娘，收留我，你就是我的亲娘，娘呀，留我吧，留我吧！”
　　徐父说：“我们哪敢，已经来过好几拨人了，好好的家，这下算完了。姑娘啊，你坏了一个还不够，还想让全家跟着你死吗？”
　　小小拉住徐父的衣襟：“大叔，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小龙出什么事了？他怎么了，他在哪，他在哪呀，快告诉我，我坏了谁了？告诉我。”
　　妹妹扶起摇摇晃晃的小小，低声说：“公安局把我哥抓走了，听说是从你们村抓走的，我们还没见到，不知道啥情况。”
　　“这是为什么？他们把他怎么了？是因为我吗？”小小急切问道，“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全是那个姓赵的，全是他，他们家有权，他们家全是畜牲，全不是人。”
　　一阵晕眩，小小站立不住，一头栽在地上。三人慌了手脚，又是掐鼻又是灌水，好不容易才将她弄醒过来。徐父拍手跺脚，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把她扶到炕上，小小有了一点精神就放声大哭，接着就向他们诉说了遭遇，一家人也不知是为了小龙还是为了她，都陪着她哭。
　　晚上，徐小龙哥哥从城里回来，也是一脸哭相，说人家不让见人，情况很不好，除了作风问题，还有政治问题，怕要判刑，十年八年没定下来。
　　一家人目瞪口呆，徐母几次喉咙里上不来气。小小的存在，更让他们心烦头疼。
　　第二天，小小默默起身，拖着无限疲惫的身子离开瓦窑村。她已经没有精力了，信念也没有了，甚至连思考一下的力量也没有了。
　　临出门，小龙父亲说：“姑娘，我们帮不了你，连自己也顾不了了。你是个好姑娘，但是，小龙被抓进去了，全完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妹妹追她到村口，塞给她五块钱，说是父亲让给的。两个女孩子抱头大哭，小龙妹妹对小小道：“我信你，你和我哥都没有错，只是我哥一时怕是出不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