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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15/6/12
农村
小说
钓
钓
星期天,我陪人钓鱼,钓出一个美妙可怖的梦。
“文秀哥,半路你咋走了?可害苦了我。你在多好,咱俩一起陪,哪个都得弄翻!单个我,也把他们都灌蒙了,嗨!笔杆子坐席净熊包,大杯碰,谁也不行!夏啸天的手,抹稿子中,端酒杯,一盅特曲颠了个光……”
一上班,文化站的小胡就给我绘声绘色地描述昨天午饭的情景。市文联组织笔会,昨天下来体验生活。张书记领着转一圈,安排了两桌。本来叫我陪客的,可是活该缺口福,我必须去参加一个送葬队伍,就只好溜了。不必解释,我咋走小胡是知道的。再看那眉飞色舞的神态,这样的苦,他倒是乐意被害多吃几场的。小胡还透漏,夏啸天还在市里的钓鱼协会,是个钓鱼迷,星期天要来这里玩。
我的神经立刻兴奋起来。夏还是晚报副刊编辑,我是个文学爱好者,业余习作者与编辑大人拉拉近乎,不是顶顶重要的吗!真是天不亡曹,良机又赐了。于是,我兴致勃勃地与小胡一道设计起来星期天的工作程序,鱼塘选哪合适,怎样与专业户交涉,午饭叫谁安排,准备几个菜,喝什么档次的酒……
我拼上了,挑灯夜战,想写篇小说面呈请教。不兴夏编辑贵手一抬,让一块版面?但心越急,笔越拙,乱哄哄的一大堆素材硬是理不成串儿。生捉活拿勉强撕开一条路子,但高潮未到,时不我待,星期天捷足先登了。
“文秀哥,你的眼……”
我觉得两眼干涩,照照镜子,像戴了副浅墨茶镜。“火气大,可能要往眼上攻了。”寸功皆无,怎好意思炫耀自己的劳苦呢,“来不来了?”
“没接到长途电话。”小胡显出迷茫。
“等到十点吧。”
我既盼夏来,又怕他立刻到来,最好能突然接个长途电话,被告知说:“对不起,今日不得闲,改到下一个星期天吧……”
俺俩都觉得没事可干,就到办公室打开电视消磨时间。几个台都是新闻联播,小胡有兴趣,我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挤不走杂乱无章的创作素材。
院里汽车喇叭响了。小胡立刻捅关了电视,我也从杂乱的素材王国里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一天秋深气爽,清风拂面,水波不兴。六条腿的小虫子在水上轻快地蹦跳。红嘴短须的小鲤鱼不时浮上水面,淘气地翻一个诱人的浪花。好一幅浓艳欲滴的风情画!
市里来的钓客,不仅为画面增添了新的色彩,而且注入了神奇的魂灵。钓客一行四人,夏编辑,一版编重要新闻的王编辑和两个司机。夏编辑三十来岁,着一身西装,系进口领带,外罩风衣,站在塘边潇洒飘逸,犹如祥云送来的天外仙子。王编辑四十出头,戴一副金丝变色镜,蹲在那里慢声细语地谈古论今,一派高深莫测的学者风度。两个司机都是二十出头,紧身衣裤,时蹲时站,相互逗逗闹闹,快乐地交流着八小时以外的生活乐趣。
塘边穿红着绿的少女少妇们,明明洗完了,拧干了,就是不肯离去。她们眼瞟瞟客人,嘴嘀咕一阵,不时传出甜蜜开心的笑浪。好奇的孩子被大人喊走几次,不知什么时候就又悄悄围了过来……
“乡下多宜人!风暖水秀,政通人和……”王编辑不无感慨地说,“整天坐办公室,腻得慌。星期天在家也不得安生,这个请那个找的,下来图个清静……”
“你们往城里跑,我们愿下乡玩。”夏编辑说话跟他的外形那么协调,潇洒飘逸,吐字珠玑叮当,“市里有什么好玩,就是楼房高点,就那么几处影剧院、跳舞厅、酒吧、公园,乱嘈嘈,啥稀罕……”
“一天能钓几斤鱼?”我问。
“散闷的吧。”王编辑显出不屑一答的神态。
“有鱼叫来拿,不够跑路钱。鱼我早吃烦,主要是好玩儿。”
夏编辑的语气更带嘲弄味儿了。我真愚蠢,怎么突然间问了这么一句俗不可奈的话呢?自己是个功利主义者,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能不贻笑大方,讨人生厌么!编辑们都是有学问的,有学问人的一切活动都是高雅的。看,人家钓鱼也是超脱碌碌凡尘,修炼清高圣心的伟大壮举。这在不正之风久禁不止,奔风走俗者愈奔愈疾的浊流中,他们显得多傲骨铮铮,多出污泥而不染啊!而自己陪客人玩耍,也夹杂着不可告人的卑鄙自私心理和鼠目寸光的功利主义目的。我陡然觉得与伟人们站在了一起,越发显得自己渺小龌龊,简直无地自容了。
小胡真不愧为别人送他的“双料大家”绰号,不仅是个有才气的大写家,而且是个机灵头顶的大混家。他与王编辑谈得多么融洽,王编辑拿着他的稿子,耐心地循序善诱地指指点点,小胡一股劲“对对”得五体投地。看来小胡的新闻稿上报有希望了。
我的妒意不禁油然而升,但我既拿不出东西供人评点,又没有勇气参加五体投地,只有自认窝囊,悄悄地远远地退回到愚昧浅薄的土包子观钓人窝。屎壳郎都不嫌自己的窝臭,在那里,我的感觉是不渺小不窝囊的。
“曹书记,咋蒙到俺这个穷地方来了?这儿可没有杜康、尖庄啊!”
村委主任来了。俺俩是老同学,相会不痛不痒地挠两句,是亲亲热热的见面礼。谁是书记?我这个秘书,还是才批下来,未向全乡干群公布的呢。可现在哪还有秘密,早就秘书秘书地叫开了。他挖我,我岂能饶他,就下通令:“当上村长,半个皇上。晌午,非咕嘟茅台不可。五粮液不喝,冒牌货不行,别的都甭说!”
“做梦娶老婆——净想好事。茅台,茅厕里有台……”
“那都留给你啃。”
嘻嘻哈哈一阵,都没占到便宜,都得到了欢乐的满足。
老同学借故支开身边的人,说:“来正经的吧,你不是要盖房吗,啥时候请我喝暖房酒?”话里虽然还带着嬉闹态度,却是极认真的。
毕竟是老同学,我的事他比我还着急。我感激他,但无可奈何。盖房容易哩,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苦笑着说:“支着牙等吧,有年没日子的。”
“盖清盖了,管他鼻青蛋肿,一紧就住新房。”
他说得多轻巧,像插小鸟笼子一样。我可没有那么大能耐,就说:“难啊,差东西多哩,木料也不够。”
“秋后处理树,给你弄点,保你够用。还差啥?”
“啥价?”
“清用了,盖起再说。”
“白用我不用,价得先说好。”
我不是钱宽裕,是拍招来没完没了的告状信,到时候丢人打家伙。
“咦,没蛋籽。檩条三块,梁三十,有钱就给,没钱先欠着。不怕运动了吧?”
“太低了吧?”我还是不放心。
“还怕,就拿五块,五十,按二等关系户。咋样?”
我知道,村上都是有关系户的,关系户还是排亲疏分等级的。白用我不情愿,(当然,叫跟上市场买一样出钱,我更不情愿)最优惠价格我没胆量享受,可是,再降关系格就没啥光了,就一口咬定下来。
老同学好像摸透了我的脉跳,话题很快又转到了文学创作上。
“编辑来了,这回该叫我瞧大家伙了吧?”他说笑话,信心很满。
“还没收好尾,拿不出手。”我说。
“先套套近乎,挂个号。”
“挂不上啊……”我想起了刚才的没趣,倒胃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味儿。
“咱给他鱼,他不给咱登!”老同学替我鸣不平。我赶忙解释:“人家是来陶冶心性的,不稀罕鱼……”
我想把刚才受到的教育及对编辑伟人的钦佩说给他听,但没等我开口,他就叫了起来:“哄谁?有光逮老鼠不吃腥的傻猫!”叫是叫,声音却是不高的。我说:“跟咱可不一样,人家……”
“屁!”他又截断了我的话,“我见得多了,这些城里的人,闲得哼哼,馋得滴答。不少下来钓鱼的,更不是啥好东西,都长八只手,长嘴坼,见啥不要?见屎不吃!上回那个刁科长,说的好听,来消闲哩。你猜咋?叫给他撒了一百多斤。他长个驴肚?听说都送宾馆卖了。笔杆子还不一样?装啥穷光面……”
“有这事?”我有点诧异,不相信科长会做出这种有失身份的事。
“你这迂执板子,知道啥!小胡说了,他们文化部门的人,也都是来哪做做样子,装满兜子。不信,这回叫空手回去试试,有您的好看。”
老同学嘲笑我迂执,我不恼了,自己确实是个睡不醒的迷糊蛋。他们说的,能都是没影的诽谤?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我陷入了迷茫,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我说了,你可别吭。”老同学瞧瞧小胡,又压低声音说,“小胡会溜,叫给他们撒两网,景他的脸!过一半天我给你捞点,你送去试试。还不行,再打手榴弹,打二十响。还不行,就打大团结。我包圆了,我就不相信打不昏这些瞎(夏)编们的头……”
我迷迷糊糊地相信了老同学的话,也迷迷糊糊地领了老同学的情。
老同学又机巧地转换话题,谈开了村上的工作情况。我本来就知道,从他嘴里更知道了,老同学干得不错。他上来才一年多,人均收入就增加了一百多块。还修了路,安了路灯,挖了渠,打了井,上马了几个小企业……还知道了他虽然很有胆量,很有头脑,很有气魄,也积了不少怨。村里的支书位置现在还暂缺着,有人拥他提他,也有人压他捣他。他想上,就是预备党员还没有转正。已经过期了,有阻力,根子就是退居二线的老支书……
“拉兄弟一把吧,老同学。张书记只要点个头,没人硬顶。我知道你很得脸,说得上话……”他很恳切,简直有点乞求了。
我知道张书记对他的转正问题已表过态,很快就开党委会决议定案,何不先透个气,送个空头人情,就一口应承下来:“一辈同学三辈亲,咱俩谁跟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十天里头你听信,转正、职务一起解决。”
“我咋想得开你的后门,还是老兄臭笔杆子,老九不能走,神。”老同学高兴起来,说话更加慷慨,“到时候我请客,少不了曹大秘书,有你的茅厕粪台——甭说,还真给你放一瓶茅台哩。盖房,还差啥?”
俺俩又舌来唇往互相挖挠起来。
一条鲤鱼跃上水面,翻了一个响亮的浪花。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阳光反射,闪闪耀眼,就像撒了一池塘金银珠宝,美极了。
王编辑大概谈累了,把眼眯成一条缝移向了钓浮。
小胡识趣地接过稿子,笑盈盈地向这边走来。看他那得意劲,一定丰收在握了,这猢狲!
“李主任,王编辑只顾看稿子,还没钓上来一条。夏编辑也是,只甩出一条小白条,四指长。倒是那边俩司机有熊福,弄到五六条,还不小哩。鱼,也真他妈的……”小胡看着村主任,眼巴巴地,“这……咋办?这……李主任,咋办?这……”
“没法。钓鱼,都是瞎碰运气的吧。”老同学懒懒地回答。
“可不能叫空手回去,王编辑答应发了。头版不行,三版,大豆腐块。有咱村的精神文明建设,还有李主任你……”小胡把“咱村”、“李主任”、“你”几个字叫得特别响,鬼精灵!
“这一回,拔个大萝卜,胡站长该请客了吧?”
“请,咋能不请。”小胡紧追不舍,“得叫人家带走点呀,李主任。”
“网没在家。”
“哎呀,咋办呢……”小胡脸上的得意扫掉了一半。
“抬轿只抬轿,管她小姐尿不尿!”老同学给我使了个眼色,“晌午吃饭要紧,我去安排一下。不再抿两盅?您这些大喝家,酒罐。”
老同学又朝我笑了笑,转身走了。小胡圆圆的脸型拉得老长。
池塘那边骚动起来。
一个孩子拽出一条一斤多重的大红鲤鱼,引得人们一片咋呼。
王编辑呼的站起来,差点把变色镜掉进水里。夏编辑连忙脱下风衣,往钓浮周围再撒引食——他声称,这是用酒浸泡十多天的,多种饲料,科学配方,鱼嗅到味儿就来。
那孩子捉住鱼就跑。隔着十几米的后面,一个妇女——大概是承包池塘的养鱼户主——紧紧追赶,嘴里还不停地龟孙、王八羔混骂。孩子被截住了,妇女撵上来了,好管闲事的人七嘴八舌,胡乱吵成一锅粥。
有人把村委主任找来,村委主任不知使个啥法,孩子不跑了,妇女不骂了,好事的不插言了,看热闹的也散开了。那条诱人的大鲤鱼,在一片热烈的赞扬声中,活蹦乱跳地跟着村委主任回家走了。
像淘气的小鱼翻个浪花,一支短短的插曲转眼即过,水面、岸边又恢复了天然的恬静。王编辑摇摇头,蹲下身来,眯缝的眼神又回到稳稳的钓浮,仍一派矜持的学者风度。夏编辑重新穿上风衣,飘逸地举起日本进口玻璃钢钓竿,还原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天外仙子。
小胡的脸型也复了原,向我滔滔炫耀起来:“这还是去年写的稿子,只改了时间、地点、人名……”
“一年了,还新闻哩?”我觉得可笑。
“咋不新?十一届三中全会是老话,我改成了在即将召开的十三大精神鼓舞下,还不是一样!”小胡既为我的将军而不满,又为他的才气而自得,“过几年再投稿,就改成十四大,十五大……”
“奇怪,文学创作能幻想,新闻报道也允许?”
“咋不兴?只要把夏编辑维持得劲,他的版面就会给咱让。想出来的事儿都能见报,信不信由你……”
“哦……”这也有诀窍,我想。
“没有抹蜜不舔的傻瓜,编辑啥特殊?那眼镜看到我写了这村办个沙发厂,他就要买沙发床。我说,沙发家具奉送一套。他要照价付款,我还不清楚?他是弄是啥哩?咱是弄啥哩?人都是这劲儿,面上越正派,骨里越贪馋。咱咋能照市场价格收他的钱,至少得对他优惠百分之六十,工钱贴上,料再赔点。谁贴赔?我去找李主任说说,管他哩,让村上填黑坑,在乎这……”
小胡走了几步,又回来,热情地鼓动我:“文秀哥,你不是想写小说吗,没跟夏啸天拉拉?他是副刊部主任,写诗的,小说、散文啥都管。”
“我——”我拿不出东西,也不愿在他面前丢丑,就舌头一绕,绕出一个有分有寸的圈儿,“我自己还看不过眼,不能太马虎,想再推敲推敲。”
“嗨,自己改有啥用?叫他改。他说中就中。家,是人家当哩。”
“我……”我无法自圆其说了。
“文秀哥,写个报告文学把,张书记有这个意思,叫我写,写不成。听说快提副县长了,得给他吹吹。光写小说,弄成了也给领导搽不上多少粉,谁待见你?……”小胡见说得我动了心,就匆匆找村委主任去。走两步,又回来悄声说:“要是弄成了,给我也挂个作者名。文秀哥,可别错过这个店,啊!”
我算服气了。怪不得小胡混得开,吃得香,人家就是站得高,钻得深,看得远,摸得透。我把积累的素材在脑子里翻江倒海,加工提炼,终于唤回灵感,灵感出一个报告文学题目。自己觉得挺新颖的,有点惊人,于是便鼓起勇气,满怀信心地向天外仙子夏啸天靠去。
“秘书老弟——”
我就要跟夏啸天近乎了,听到一个亲切的呼唤。一看是退居二线的赵支书,只好把手伸了过去。一番嘘寒问暖,他得知了我是陪客人来钓鱼玩的,立即叫孙子、孙女搬来两个小低椅子,提来热水壶和茶杯。
赵支书跟我谈了退下后这几年的生活,话语中流露出他对上面的政策很满意,包了就是比吃大锅饭强得多。但是,他对本村的新干部很有意见,说他把他们培养成了,他们忘本,一上台就翻脸不认亲。我这才注意到,赵支书的头发白完了,颧骨凸高了,皱纹加深了。虽然才刮过脸,但昔日那油光发亮的神色隐退了很多,只显得连鬓胡茬硬硬的,像枪,扎人。
“过去咱把得紧,群众都没分啥,干部也没贪污,怕运动来了贴大字报。现在教让贤哩,退下来不当家了……办事难,谁管哩?”
我知道他说的是宅基地。赵支书计划生育没做好,有个老生儿,还是个人芽子。他想要片地方盖个院,大坑不愿垫,他也真没力量垫。平地划完了,耕地又不准占用,也确实难呀。
“南头还有一片空场,是给钱主任的五小子留的。他一家户口都出去了……”
“你盖了不是正好嘛。”赵支书当年可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土改干部,全县响,进过省,现在落到这种地步,我确实有点同情。
“十几家子乱争哩。听说老弟升秘书了,替我给书记、乡长说说吧。”
我想赵支书真是老糊涂了,批宅基地,名义上权限在乡里,实际上还是村上领导班子定的算数。乡政府不过要个册,盖个章,留个案,有啥意见了给村干部撑撑腰。这样,村干部好给群众做交代。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当几十年老支书了,怎么还不清楚这种微妙关系?我给他提醒:“给李强好好说说就办了。”
“我不找他!那小子,我看着他哩,瞧啥下场。心最狠,他认谁?”赵支书脸上霎时罩上阴云。
我恍然大悟了,刚才老同学说的阻力,根子不正扎在这个下台老支书身上吗?他俩曾是搁班伙计,现在还是拐弯亲家,过去掰不开的一个人,现在成了反贴门神——不照脸。这千年芝麻万年笤帚的公务参杂家务的官司,谁能判断得清楚?为了老同学的党员转正和提升支书,为了赵支书的宅基地,为了编辑们的鱼和沙发家具,甚至为了张书记的副县长前程,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我的创作道路,应该让两代干部填平鸿沟,重归于好。于是,我决心和一和这个稀泥,就向他打保票说:“这个事交给我办吧。不过,您是长辈,也要海量宽点,担待担待年轻人。”
“专等请你喝酒了啊。”老支书脸上又堆出笑容。
“李强的转正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原则问题吗?”我要转老支书的弯弯了,为老同学。“张书记很关心这件事,凭你的威望,做做工作吧。”
“我……他……张书记!回来说吧,你晚上再来——甭了,我去找你。”
赵支书带着复杂的表情走了。
我和夏啸天谨慎地攀谈起来。从攀谈中得知,夏啸天既是一个一路飞黄腾达的天之骄子,又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文坛才子。他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有亲戚在海外,还有个远房叔在中央。他文革后上的大学,本科毕业,在大学入的团,来工作岗位入了党,现在是副刊部副主任,很快就要破格提拔报社副主编。他的诗歌在省里得了奖,散文在国家级权威报刊上过副刊。眼下又创作出了电视剧本,拍出来很有希望冲出亚洲,拿国际大奖。
“你要成为国际名人了,这是全市人民的骄傲和光彩。”我五体投地了,发出的赞叹,决不是违心的阿谀奉承,拍马溜须。
“钻进朦胧的夜市/充满美妙的希望/游到晨光将露/使人懊恼沮丧……向着太阳奋飞/不怕海阔浪高/可是妖魔——妖魔要折断凤凰金色的翅膀/金色的翅膀……”
夏啸天兴奋起来,出口像朗诵诗的吟唱,我被感染了,鱼塘也被感染了。
“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国家的大政方略。谁敢挡驾?特别是挡您的金鸾御辇!”我不是安慰夏啸天,我也没有资格安慰夏编辑,我是由衷的赞颂,我也是出于内心的为他鸣不平。
“愚昧,中国的愚昧,中国落后世界的愚昧。愚昧,是吞噬一切社会进步和现代文明的魔鬼。”夏啸天愤愤然起来,“拍电视剧还要作家找赞助,国家连这点精神文明本儿都不肯下,这是不是国家愚昧?企业赚了钱,个人发了财,滥发奖金,啥都捐助,就是不赞助生产真善美精神食粮的事业,这是不是人民愚昧?国家愚昧,人民愚昧,能不折断凤凰的翅膀!……”
“就是。——得多少?”我试探着问。
“十五万,你有门路?”
“我……”我惊呆了。十五万能办个可以的小厂,能建个像点样的村小学。钱不是大风吹来的,谁肯白白扔给你!可一想又不对了,正想求人呢,咋能先一口拒人千里,就说:“没把握搞那么多。”
“能赞助多少?三万?五万?”
夏编辑顿时来了兴趣,放下钓竿跟我热乎起来。我答应想法活动,估计活动一万多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他高兴得连秘书都不叫了,只喊老兄。当我提出要拿小说、报告文学请他赐教时,他爽快极了:“没问题,请你代我先向张书记致个谢,回来您一块往市里去吧,家有好酒。想游玩,报社有小车,十二万,去年买的,今年得十八万,全市最高级的,市委还没有,比皇冠还神气……”
真灵验,终于成功了。我佩服老同学和小胡的洞察,更感激小胡的诀窍,老同学的慷慨。我也叹服夏编辑关于愚昧的切中时弊高论,愿意赞助凤凰展翅奋飞。我想着想着,心里扑哧笑了。我笑小胡的浅薄,你能想到夏编辑也有恁大的难处,向我张恁大的口吗?你能想到我有恁大的胆子,敢许恁大的愿吗?我笑老同学的吹牛,这个圆你包得圆吗?这可不是两网鱼、几条“二十响”、几箱“手榴弹”的小生意呀。我笑夏编辑的轻信,把希望寄托于一个迂直板子,没楞蛋,能不使绚丽的泡沫破灭吗?咋称我这身瘦干柴,像个有肉的大亨?咋评我这副德相,是个手腕通天的仙家?我更笑自己的可悲,欺人总是先自欺的,赞助落空,发稿还能有希望么……
笑归笑,我总算见到了成功的曙光。钻天拱地,也得试试。夏编辑不是指点了,张书记有办法。他现在管一个乡,很快就管半个县,肯定能磨动天!……
午宴,虽然酒菜丰盛,我却什么味儿都没吃出来。只是多喝了几杯,客人也没有陪到底,便昏昏然倒在了老同学的床上……
很阔很深的池塘,是天池,百宝池。里边应有尽有……熙熙攘攘的钓客,来自四面八方——坐车的,拉车的,骑车的,跑步的……个个争先恐后。滑稽古怪的钓具——笔杆子,麻绳子,直叉子,弯刀子,长嘴巴子,厚脸皮子……件件得心应手。味道奇异的钓饵——蚯蚓蚂蚱,酒肉罐头,百货香片,光环金砖……各诱各的钓物。百花齐放的钓技——钩子钩的,绳子捆的,杠子敲的,白手抓的,浑水搅的……都显神奇功效。个个钓获丰厚——有钓出鱼鳖虾蟹的,有钓出金银珠宝的,有调出蟒袍乌纱的,有钓出白马王子、倾国公主的……大家笑乐翻天。
一眨眼,池水干了,鱼虾没了,池中岸上骤然哄乱起来。你勾住了我,我缠住了他,他咬住了你,都钓住了,都被钓住了……
龙卷风,卷得天昏地暗,全被卷上了高天,都被丢进了大海……
我跌进一个冰冷的深渊,呼人救命,哭天喊地……
哭醒过来,一身虚汗。
(1992年冬创作于故乡,刊《村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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