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16-B-05692】

　　初恋  病痛  悔恨

　　《最后的时光》
　　
　　
　　作者：谭壮满
　　
　　
　　这几年，工作很繁忙，生活压力也很大，白天要为生计和健康忧虑，晚上又被无止无休的恶梦纠缠，弄得总是萎靡不振，出现了许多未老先衰的迹象。尤其让我烦恼的是，近几个月来，我经常梦见一张奇怪的脸，那张脸看上去有些熟悉，可就是说不出究竟是谁的，而且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它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像一小团神秘的气息，来无影去无踪，却又给人留下莫名的恐慌。起初，我以为这只是我过度劳累，神经衰弱所致，也就没有太在意。后来，由于那张脸在我梦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形状与神情越来越怪异，我才担心这可能是某种不详的预兆。为此，我下定决心，要搞清楚那到底是谁的脸，又为什么总出现在我的梦里，以便提前有所准备，能够对付可能发生的某种变故。
　　这段时间，我拒绝应酬，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给亲戚、朋友和同事，逐个地把自己梦到怪脸的事告诉他们。在通话的过程中，我努力回忆梦中的那张脸，看那张脸是否和与我通话的人的脸相似。如果觉得相似，我就千方百计套出对方的心声，猜测对方可能做出对我不利的事。结果，我遭到很多人反感。他们都说自己跟我的关系不同寻常，绝不可能加害于我，我不应该疑神疑鬼，凭空想象别人的恶意。而且，他们都在通话结束前郑重地提醒我，叫我尽快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身体，看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说实在的，我非常讨厌别人怀疑我有病，因为从小到大，我多次被不负责人的医生误诊，说我有这样那样的病，不仅使我在生活中蒙受歧视，在学业和工作上受到影响，还严重地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让我时常产生悲观的情绪，对社会产生不信任感。不过，大家的提醒却让我冷静了许多。每次到夜里，我都尽量不再去胡思乱想，表现出很坦然的样子。可问题是，那张奇怪的脸总是如约而至，夜夜来到我的梦里，飘浮在我的眼前。就在我恐惧得快要发疯的时候，那张奇怪的脸慢慢地清晰起来，原先凌乱无章的线条渐渐地有序组合起来，最后定型为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也就是我的初恋情人方萍的脸。知道是方萍的脸后，我心安了许多，可随后又忐忑起来，方萍已经死了很多年，她的脸为什么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难道是她的灵魂在向我召唤……我不敢想下去。
　　这是星期六的上午，我闲着没事，就去市人民医院做检查，结果查出我的肝脏有很大问题，吓得我腿脚发软。医生说我必须立即接受治疗，否则几年内就会有生命危险。医生跟我说话时，有个红衣姑娘站在诊室门口看我。我随意地瞄红衣姑娘一眼，觉得她有点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就是想不起她是谁。我想再认真看她时，她急忙转身离开。忽然间，我觉得红衣姑娘非常像方萍，于是起身去追。医生有些莫名其妙，朝着我的背后冷笑了一下说，“病得这么重了，还有心思去聊妹仔，我真是佩服！”
　　虽然肝脏出了大问题，但我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适。前几十秒钟，我紧跟在红衣姑娘后面。红衣姑娘像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担心被我追上，就在医院的停车场里躲来躲去。她越是躲，我越是追，引来许多人围观。医院的保安以为我要行凶，急忙过来把我拦住，问我想要干什么。我说自己有事情要找前面的那位红衣姑娘。保安问我是前面的哪位红衣姑娘。我望了望周围，这才发觉红衣姑娘已经没了影踪。保安见我一脸茫然，估计我犯不了事，就若无其事地离开。我有些恼火，想拎旁边的垃圾桶去砸保安，可又觉得没有必要那样做，只好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而就在我走出停车场，准备回诊室时，红衣姑娘又出现了，她正不慌不忙地走进医院的住院大楼。我跑过去追她，可是等我进到住院大楼里时，她已经乘电梯往上升了。住院大楼有几十层，我不知道红衣姑娘要进入哪一层，心里非常着急。我想通过医院的视频监控系统来查找红衣姑娘的位置，可医院的工作人员说除非有公安部门的许可，否则不能给我看监控录像。没办法，我只好到住院大楼的门口守着，等待红衣姑娘的再次出现。
　　几个小时过去了，红衣姑娘仍然没有露面。午饭的时候，进出住院大楼的人很多，我感到肚子很饿，但又不敢离开，生怕红衣姑娘溜掉。中午两点钟的时候，很少有人进出住院大楼，我感到有些疲倦，就到门口旁边的凳子上坐，眯一下眼睛。过不久，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胸口的衣袋里多了一张纸条，便拿出来看，见上面写道：“我看见你了。”我张望四周，心想刚才红衣姑娘肯定在是附近的某个地方盯着我，而且她知道我在找她。可关键的问题是，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已经离开医院。为了弄清这个问题，我决定再等等。就在等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地睡着，梦到了往事。20年前，我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之后收到许多从全国各地写来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个名叫方萍的广东女孩写来的，她说自己喜欢像我这样的人，希望能够和我交个朋友。我从信中的话语看出她的真诚，就欣然答应了。后来，在日益频繁的书信交往中，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达到若是不及时收到对方的信就寝食难安的地步，甚至已经在心里把对方当作自己的爱人，每封信对彼此的称呼都是“亲爱的”，而且特地用笔把“亲爱的”涂得特别浓，特别显眼，信的内容也从最初的天气谈到了将来如何生儿育女。经过五年的书信往来后，双方无法控制心中的情感，决定来个有缘千里来相会。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春日，方萍从她的老家千里迢迢来到广西和我见面，两人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破旧的旅舍里。那天晚上，恋爱的激情让我们打破传统观念的束缚，结合在了一起。次日的早晨，方萍从旅行袋里取出一个短圆柱形的透明塑料盒，说是要送给我做纪念。塑料盒里有一块塑料板横切过中间，把盒子分成上下两半部，下半部聚集着无数的黄色小颗粒。她用手猛地将盒子倒过来，等装有黄色小颗粒的下半部换成上半部后，让盒子平衡停留，部分黄色小颗粒就顺着中间那块塑料板的缝隙往下落。几秒后，剩在塑料板上的黄色小颗粒与板上的缝隙构成了颜色鲜艳的几个字：“天长地久”。我明白方萍表达的意思，便信誓旦旦，说今生今世我们相亲相爱，永不相弃。分别前的一个小时，两人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心里都很忧郁，很恐慌。她用手掌不断地抚摸着我的手背，我每隔几秒钟看她的脸一次，她的眼神始终都在表露着自己对我的深深依恋。那时，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好，每次听到车站外头传来汽笛声，心都猛烈地擅抖。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希望两个人在候车室里的时间无限地延长下去，哪怕是两个人在候车室里就长出白头发，走出候车室就一起死去。分别的时候，方萍留给我一张纸条，我在她上火车后打开，看到上面写着：“假如我先你离世，请你把我的骨灰全部撒在你居住的那块土地，让我的灵魂永远陪伴在你的周围。假如你先我离世，我会把你的骨灰全部撒在我居住的那块土地，让爱你的我时刻守在你的身边。”
　　“唉，同志，你在等哪个，这么久了。”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从梦中醒来，看到是医院的保安。我又打开手中的纸条来看，觉得字迹非常熟悉，心想可能是方萍写给我的。而这又怎么可能呢？方萍十年前因为被我抛弃而跳河自尽了，她不可能起死回生。想到这里，我有些慌张，从凳子上起来环顾四周。此时，我既希望看到红衣姑娘，又不希望看到。我害怕自己看到的不是红衣姑娘本人，而是方萍的灵魂。然而，就在矛盾之中我还真的看到了她。她站在住院大楼前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下，正用忧郁的目光望着我。我尽管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向她走去。看到我越走越近，她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是在告诉我她的出现是个危险的信号，而我却全然不知。我走到她的跟前，打量了她一下，问道：“请问你是……”
　　“我是方萍的表妹，方萍叫我过来辨认你。”
　　“你说什么？”
　　“方萍叫我过来辨认你。”
　　“方萍还活着？”
　　“是的。”
　　“这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现在就在楼上。”
　　“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吗。”
　　“那你马上带我去见她！”
　　“不行，她现在不能见你。”
　　“为什么？”
　　“你不用问了，把那张纸条还给我吧。”
　　“纸条是你给我的？”
　　“嗯，不过纸条上的字是方萍写的。”
　　“她是不是已经看见我了？”
　　“是的，只不过她不敢肯定你就是她心里面的那个人。”
　　“她心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就是你啊。”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是这样的，你今天早上来看病，她从住院大楼上的窗口望见你，想下楼来辨认，可她行动不便，就叫我替她下来，于是就出现今天早上你追我的那个情况。我回到她身边后就把你的模样描述给她听。她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确定是不是你，所以叫我再下来辨认，并且告诉我关于你的一些特征。”
　　“哦，我有什么特征？”
　　“她说十五年前你们相会的那天，两人逛街时被几个流氓围攻，你为了保护她而跟流氓搏斗，右颈被刀砍伤了，留有一道疤痕。”
　　“原来她还记得。”我摸自己的右颈。
　　“她说，如果你真是她心里面的那个人，就让我把纸条交给你。可把纸条交给你后，我又觉得不妥，我怕你去找她，也怕她来找你，那样的话，激动的情绪可能会要了她的命，而我正想去把纸条从你的衣袋里拿回来时，你醒了。”
　　红衣姑娘的话传递出方萍病危的信息，我反复请求红衣姑娘带我去见方萍，可红衣姑娘最终还是拒绝了。我恨红衣姑娘不懂得理解别人的心情，也恨自己没有能力看穿钢筋水泥。感到绝望的我只能攥紧手中的纸条。
　　“把纸条还给我。”红衣姑娘向我伸手。
　　“不，纸条我要留着。”
　　“如果你留着，那方萍就活不过今天了。”
　　我琢磨了一下，把纸条递给红衣姑娘。
　　红衣姑娘走回住院大楼后，我抬头看身边的这棵银杏树，想起一部名叫《爱有来生》的电影。影片中的女主人公阿九在死前和心爱的男主人公阿明约定来世还要在一起，她对阿明说：“来生，如果你不认得我，我就说，你的茶凉了，我再去给你续上，你便知，那人是我。”想到这里，巨大的恐慌涌上我的心头。我不知道方萍得了什么病，又将在什么时候死去，她死前会不会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当作来生两人相互辨认的暗号。想着想着，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疯狂地跑进住院大楼，喊叫着挨个病房搜寻方萍。结果，我不但没有找到方萍，反而被警察抓了起来。经过一番解释，警察把我放了，但条件是我必须配合医务人员，进行住院观察治疗。我很奇怪，警察怎么会知道我的肝脏有问题，并且好心劝我接受治疗。更让我不理解的是，医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带到离市人民医院十里远的市第四人民医院。市第四人民医院坐落在郊区的一个山脚下，环境非常幽雅，而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医院里只有五名工作人员，其中一个是院长，一个是医生，两个是护士，还有一个是门卫。医生把我带到住院区，让我住在一个简陋的病房里。我跟医生说，虽然我的肝脏问题严重，但是目前我完全可以生活自理，没有必要住院。医生说我们现在不是叫你长期住院，只是让你在这里休息几天，方便我们对你的情况进行观察，等最终结果出来了，我们才决定你是否需要长期住院。我说我可以听你们的，不过眼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解决，能不能先让我回去，等把事情解决了我再过来。医生说不行，你不但不能回去，还得叫家人来照顾。我认为医生是在故意为难我，于是大发雷霆，对医生说了许多不敬的话。医生没有生气，只是轻声地交待旁边的护士几句后就离开。
　　傍晚时分，我打电话给家人，说自己在外面忙点事，可能晚点回家或是过几天才回。之后，我蹑手蹑脚地避开医生和护士的目光，悄悄地出到医院的大门。门卫急忙跑出值班室，把我拦住，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是去附近找东西吃。卫门说医院有规定，没有医务人员或是家属的陪同，病人不能出去，过一下用餐的时间就到，请你回到病房里等吧。虽然门卫的话音不硬，但是我听了很不舒服，觉得自己像是个犯人，必须要在别人的监管下活动。就在满怀怨气的时候，我看到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个通往医院外头的小门，当时正有个人从小门那里进来，看上去很像红衣姑娘。我向那个人走过去，可惜那个人很快就消失在周围的建筑群里。我心里想，如果那个人是红衣姑娘，那么就意味着方萍就在附近，确切的说就在这个医院里。我在医院里转了一圈，了解到医院不大，病房不多，心里有些兴奋，像是准备迎接一个美妙的约会。我匆匆地回到病房，用清水泼了一下脸，用衣袖把脸上的水擦干净，然后出去找红衣姑娘。刚走了几步，我发现自己的衣袖沾满血迹，觉得情况不妙，就回到病房照镜子，看到自己满脸是血。“这只是幻觉！”我边安慰自己边用手捧水洗脸，可血还是不停地从鼻孔里流出来。“医生……医生！”我跑到门外叫喊。医生闻声赶到，迅速地帮我止血。止住血后，医生很温和地问我，“你吃晚饭了没有？”
　　“还没有。”我摇头。
　　“家人还没来看你吗？”医生用可怜的目光看我。
　　“不需要他们来的，我明天就回去了。”
　　“估计这几天你还回不去，最好叫家人来吧。”
　　“没事，我的肝病不影响我的正常生活。”我坐到床沿上。
　　“这不是肝病的问题。”医生拿出笔，在本子上写。
　　“哦，那是什么问题？”我站起来，伸手去跟医生要本子。
　　“你先躺下嘛。”医生把本子合上，夹在腋窝下。
　　“不，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躺下。”我把手缩回来，把脸歪到一边去。
　　“你确定自己现在是清醒的吗？”医生盯着我。
　　“当然是清醒的了，——有什么不对吗？”我又拿镜子来照看自己。
　　“那刚才你要去做什么？”医生指着窗外。
　　“这你管得着吗！”我把镜子丢到床上，侧眼看医生。
　　“好，那我就不问了。”医生轻拍我的肩膀说，“你稍等一下，我去帮你打饭来。”医生说完就走，出门时把门锁上。这让我隐约地意识到自己肯定是有了什么大毛病，还真不仅仅是肝病的问题。
　　十分钟后，房门打开，进来的不是医生，而是红衣姑娘。红衣姑娘手里提着盒饭，说自己是来找我的，碰巧在门外遇到医生，就代医生把饭拿来给我。我高兴地迎上去，红衣姑娘把盒饭递给我说，“你应该很饿了，快点吃饭吧。”
　　“你来了就好，马上带我去见方萍。”我接过盒饭。
　　“不急，你先吃饭嘛。”
　　“我有十几年没有见到她了，现在就想见到她。”
　　“真的不用急，她叫我来告诉你，她现在的情况很好，你要是愿意，明天早上就可以去看她。”
　　“我当然愿意。”
　　“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以前不是说方萍已经死了吗？现在怎么……”
　　“哦，是这样的……”
　　红衣姑娘跟我说，方萍当年被你抛弃后悲痛欲绝，她想让你内疚终生，就编造谎言说她已经为爱自杀，并且让人把消息传给你。后来，她又因为绝望而匆忙地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婚后的几年时光里，她日夜辛劳，无微不至地照顾家庭，想通过拼命地劳作来忘掉昔日的伤痛，也想通过创造财富来实现自己的价值。可是，她的丈夫仅仅因为她爱过别人而嫌弃她，经常对她进行毒打和辱骂，甚至用刀来砍她。无奈之下，她只好离家出走，让婚姻名存实亡。也就是在几年前，她孤身一人来到你所居住的这个城市打工，希望能够经常遇见你或是为你做点什么。
　　“我不需要她为我做什么。”
　　“方萍和你恋爱时就知道你有肝病，而且病情在不断恶化，她说如果哪天你需要移植肝脏，她就把自己的肝脏给你。”
　　“把肝脏给我，那她怎么活？”
　　“她现在已经是胃癌晚期，医生说她活不了多长了。”
　　“那怎么办？”
　　“唉——很多办法都试了，不管用啊——哦，方萍那边还需要我照顾，我得先回去了——明天早上你记得早点过去。”
　　“好的，我知道了。”
　　红衣姑娘离开后，我打开盒饭来吃，想着关于我和方萍之间的往事。泪水滴落到饭盒里，渗进无数的饭粒，像一个个酸楚的日子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
　　经过白天的折腾，我感觉到很累，潦草地洗漱后就躺下来休息。大概凌晨两点，红衣姑娘打来电话，叫我赶快去市人民医院。我想应该是方萍出事了，二话没说就翻墙出院。因为夜深了，公交车早已停开，也没有出租车路过医院门前，我只好走路赶往大街，再搭出租车到市人民医院。准备进入住院大楼时，我看到有个护士推着一个躺有死人的担架车从大楼的侧门出来，朝太平间的方向走去。我打电话给红衣姑娘，想核实点情况，可红衣姑娘没有接。我急忙跑到那个护士的旁边，问死者姓什么，护士说姓方。我请求护士让我看死者一眼，护士问我跟死者是什么关系，我说是朋友关系。护士犹豫了一下，把盖在死者头部的白布掀开。我看到死者是个男的，就没有作声。护士把白布放下，问我说你的朋友是不是女的，我点头说是。护士说那你的朋友应该已经放到太平间里，她也是刚刚去世的。我跟随护士进到太平间，可是在太平间里并没有见到方萍。
　　出到外面，护士给我提供新的情况，说由于近段死人太多，太平间装不下了，所以刚才医院叫火葬场那边来运走一些尸体，你朋友的尸体可能是一拿下楼就被运往火葬场了，你要是真的想见她，就赶快去火葬场吧。护士话音一落，我就跑到路边搭出租车。我上了出租车后，司机才说他不愿晚上送人去火葬场。我很恼火，便冲着司机的耳朵说，“要是现在你的老妈躺在火葬场，你去不去？”
　　“你怎么能骂人呢。”
　　“我就是要骂人，你到底去不去？”我用力拍司机的座椅，心想司机若是不送，我就立马扭断他的脖子。司机看到我面露凶相，很不情愿地答应送我，不过他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要我多付十块钱车费，二是他的车开到离火葬场两百米远的地方就要卸人。我点头表示同意，司机这才勉强开动车子。
　　二十分钟后，车子停下，我火急火燎地跑进火葬场，问运尸员把方萍的尸体放在哪里。运尸员说刚才拉来的尸体现在都停放在告别室里，你想看谁就赶紧去，天亮以后就要焚尸了。我进到告别室，围着几具尸体转了一圈，没有看到方萍的尸体，就问跟到旁边的运尸员，“尸体都在这里了吗？”
　　“都在这里了。”
　　“那为什么没有方萍的尸体呢？”
　　“应该有的，你仔细看吧。”运尸员靠近几具尸体。
　　“我已经仔细看了，真的没有。”
　　“讶！原来有五具，怎么现在只有四具？”运尸员突然叫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觉得奇怪了，人死了还能往哪里跑？”
　　“你到底搞什么名堂，把方萍的尸体给弄丢了！”我揪运尸员的胸口骂道，“今天要是找不到方萍的尸体，小心我把你掐死，到时候别说是尸体，就连骨灰你都别想找着！”
　　“我想起来了！”运尸员拍自己的脑勺说，“刚才大家把尸体抬上车后，太平间那边说还有点手续要补办，叫我等一下，所以我就把车停在那里，跑去附近吃了一碗粉。吃完粉后我就直接把车子开回来，会不会是在我吃粉的时候他们把方萍的尸体抬回太平间了？”
　　“我去过太平间，里面没有方萍的尸体。”
　　“那我问他们一下吧。”运尸员到旁边给医院打电话，几分后回来说，“是这样的，刚才方萍的尸体的确搬上车了，可后来她的家属改变主意，说是要把她的尸体拿回老家安葬……”
　　没等运尸员讲完，我就离开火葬场，赶回医院。路上，我又打电话给红衣姑娘，红衣姑娘很快就接电话，说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到医院，方萍现在都等急了。听红衣姑娘这么一说，我心里轻松了许多。
　　由于住院大楼的电梯正在维修，我只好爬楼梯，上到20楼的14号病房。看到方萍的瞬间我很惊讶，对我来说她已经变得非常陌生。我很难想像此时面容消瘦肤无血色的她曾经是一个相貌出众的女子，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爱得死去活来。对于我的到来，方萍感到很平静，不过她的目光还是掩饰不出她内心的喜悦。她想走下床来迎接我，我摆手示意她不要动。守在她旁边的红衣姑娘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凳子叫我坐下。我在坐下的瞬间产生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因为在我的想像中，我进门时看到的应该是这样一个场面：方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有许多胶管。几个医生围在方萍周围，正手忙脚乱地对她进行抢救。方萍的家属在旁边不停地乞求医生说无论如何要把人救活。一直盯着方萍的脸的红衣姑娘抹着眼泪转过身来对我说，“你来晚了！”
　　“你在想什么呢？”方萍脸上略带微笑。
　　“没想什么，我只是觉得……”
　　“今天早上她跟我说起你的特征，我就认定是你了。”方萍指着红衣姑娘说。红衣姑娘稍微点头，然后说自己要上街去买东西吃，让我和方萍两人慢慢聊聊。因为在来的路上，我以为方萍已经说不了话或是听不见话了，所以没有准备什么话题来跟她谈，以致红衣姑娘走后我和方萍两人都沉默着。过了许久，方萍先开口说道，“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变化太大了，心里无法接受？”
　　“不，不，我觉得你还是跟从前一样。”
　　“从前？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开始恋爱的时候。”
　　“是吗，那你觉得那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吗？”
　　“应该是……”
　　“你不记得了吧。”
　　“对不起，我还真的一下子想不起来。”
　　“你记得吗，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你用自己新买的永久牌单车拉着我逛遍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当时我坐在你的后面，一手抱着你的腰，一手举着一个粉红色的纸风车，风儿吹呀吹，风车转呀转。”
　　“我记起来了，当时你还在我后面唱着歌呢。”
　　“那你说我唱的是什么歌？”
　　“应该是……”
　　“这样吧，我唱几句，看你是否还记得起来。”
　　“你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唱了吧。”
　　“没事，我现在情况好多了……呃呃。”方萍咳了两下，然后唱道：“爱到心破碎，也别去怪谁，只因为相遇太美，就算流干泪，伤到底，心成灰也无所谓；我破茧成蝶愿和你双飞，最怕你会一去不回，虽然爱过我给过我想过我就是安慰。嘿——呃，呃呃。”。
　　“不要唱了，你好好休息吧。”
　　“唉，那种感觉真好，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像个小孩，让你用单车拉着遛遍所有的城市，所有的街道。”
　　“别想那么多了，你先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之后你想去哪里都行。”
　　“说真的，今天见到你后我感觉好多，刚才我都可以自己下床去洗脸和洗衣服了。”
　　“你的家人呢，他们怎么不来照顾你？”
　　“我父母亲去世了，兄弟姐妹又联系不上。”
　　“那你的……”
　　“别提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一个人好好过。”方萍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说房间里有点闷，让我带她出去走走。我看到她的脸变得有些红润，就扶着她走出房间，在楼道里来回散步。十几分钟后，我要扶她回房间，她说楼道里也有点闷，让我带她下楼，到大门口站一下。我看到电梯已经可以用了，就扶她进入电梯，下到住院大楼门口。前方不远处的银杏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听了心里有些发慌，就跟方萍说这里风大，我们还是回到房间里休息吧。方萍想了想，突然说道，“你带我出去逛街好吗？”
　　“现在已经是凌晨五点，明天我再带你去吧。”
　　“反正天快亮了，睡也睡不着，我们还是出去逛吧。”
　　“你的身体太虚弱了，怕是走不动啊。”
　　“不要紧，我们可以坐车呀。”
　　“那好吧，我们去前面的路口拦出租车。”
　　“我们不坐出租车。”
　　“那坐什么车？”
　　“单车啊，你就用单车拉我吧。”
　　“就现在？”
　　“是啊。”
　　“不行！”
　　“你不愿拉就算了，我们回房间吧。”
　　“哟，你们下到楼下了。”红衣姑娘从街上提几个热气腾腾的玉米棒回来。我让红衣姑娘陪方萍聊一下，然后和单位的同事联系单车。刚从学校毕业到我们单位上班的一个小伙子说他有单车，我就急忙去跟他借。等我骑着单车回到住院大楼门前时，方萍已经靠在大门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红衣姑娘正焦急地站在她的身边。我问红衣姑娘为什么不扶方萍回房间。红衣姑娘说方萍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肯上楼，我拿她没办法。我和红衣姑娘故意压低声音来对话，但还是惊醒了方萍。方萍看到我扶着自行车站在她跟前，就激动地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呀？”红衣姑娘很是诧异。
　　“我们去兜风。”方萍露出得意的样子。
　　“这黑灯瞎火的去兜风，我看你们是疯了吧。”
　　“我们就是疯了——走吧！”方萍拍我的肩膀，然后敏捷地跨到自行车的后架上。红衣姑娘跳过来扯着方萍衣襟说，“你别开玩笑了，快点下来吧！”
　　“要不我们就别去了。”我站着不动。
　　“听我的，我们走吧，她没得去，在忌妒我们呢。”方萍又拍我的肩膀。她这一拍让我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跨上座包，双手握好车的羊头，一脚用力踩踏板，一脚猛地蹬地，眨眼间，两人就顺顺当当地上路了。红衣姑娘跟在车子后面慢跑了几步，之后停下来跺脚，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远去。
　　我们先是穿过城里最漂亮的街道，然后再驶上环城路，往城郊的方向走。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蹬起车来感到特别轻松。我们刚出市区时天就开始蒙蒙亮，道路两旁的田野依稀可见，从田野里传出的蛙声让我们心旷神怡。
　　过了半个小时，我跟方萍说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该回头了。方萍说反正天已经亮了，我们继续往前，等太阳出来了我们就往回走。我说那好吧，我听你的。正当我加大力气踩踏板，让车子跑得更快时，方萍却突然叫道，“快点停下！”
　　“怎么了？”我立即刹车，车子往前滑了几米后停下。
　　方萍挪下车，往回走几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一个裹满灰尘的纸风车。她用口气吹一下，风车转了起来，灰尘纷纷脱落。我见风车有点脏，想劝方萍把它丢了，可看到方萍对它爱不释手的样子，也就不忍心开口。过一会儿，方萍手持风车坐回到单车的后架上，说我们可以回去了。这时，红红的太阳跃上了山头，把温暖的光芒洒到广阔的大地，照耀在我和方萍的身上。我深呼一口气，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在回城区的路上，方萍一手紧抱着我的腰，一手举着风车。风车在徐徐的晨风不停地转啊转。方萍在我的身后轻轻地唱道：“我向你飞，雨温柔地坠，像你的拥抱把我包围，我向你飞，多远都不累，虽然旅途中有过痛和泪。我向你追，风温柔地吹，只要你无怨我也无悔，爱是多么美，我心陶醉，被爱的感觉……”我在方萍的歌声中充满了力量，也忘掉了所有的烦恼。我想，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好好地照顾方萍，竭尽所能把她的病治好，也把我的病治好，两个人一起度过幸福的后半生。
　　“阿萍，我们快到了。”准备进城时，我往后扭头说。方萍没有作声。我想她可能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随后，我低头看到方萍的两只手臂绕过我的腰部两侧，死死地抱着我，手里握着的风车还在转动。我再仔细看，见她的双臂毫无血色，就急忙用手去摸，这才发觉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方萍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我还是想像她仍然活着的样子，拼命地骑着单车往前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