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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15/6/6
20章 主旋律 小说
《望京楼》第1章:引言·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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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已在华语编剧网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15-x-02725】
望京楼
引言
家住哪?
望京楼。
望京楼多高?
小鸟在上边繁个蛋,落到地上就孵化出来会飞了……
望京楼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不知道。望京楼望出了多少怪诞故事,不知道。我在望京楼下蹉跎了多少寸金光阴,不知道。反正说吧,已经十多个一千零一夜了,我做过许许多多数不清, 说不上来的梦,梦里的伟大、神圣、高尚、纯洁、幸福、亢奋、煎熬、悲伤……醒来统统都捕捉不住,只有望京楼,像扎了根,赶也赶不走……
灵气
哪座庙的神灵?
望京楼。
谁要心变黑,爬上望京楼,一定栽下来……
“考上高中,嫁个屁松!”
“考上大学,嫁个锅锅儿*。当小老婆儿,睡凉窝窝儿……”
“……”
起初,是同学们互相取笑逗乐,渐渐目标都对住了秋莲。谁叫她是学习班长,常受老师的表扬。
秋莲终于被逗得禁不住了,发出一句比死掉老娘还霉气的刻薄咒语:
“谁要能考上,叫他从望京楼上掉下来,栽死他!”
她眼里还水汪汪的,但没滴下来。
哄闹立刻闸住。你望望我,我望望他,又不约而同地望向秋莲。有人唏嘘起来:“都回去抬大筐,压膀子吧……”
秋莲倒觉得对不住人了,擦擦眼,笑起来:“还说吧,俺不恼。”
她笑得还是恁好看,说得还是恁好听。可就是没人再开口。
“我猜个人保险考上。”秋莲神秘地瞟我一眼,又笑嘻嘻地环顾一圈儿,咳咳喉咙,朗诵起来:“四海翻腾云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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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锅儿 【方言】驼背。也叫罗锅。
五洲震荡风雷激,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未来万里长征才开头!生活在伟大的新时代,我们多么幸福!任重而道远,我不愿做温室里的花朵,要作高山顶上的青松!我不愿……啥呀?大文豪!”
哗——都笑起来,秋莲也笑出了泪花。笑得我光想钻地缝,心里却怪得意的。
“说,考上咋弄?可别学陈胜,称王就不认要饭花子了……”周扒皮说。
“也不能当陈世美,考上状元,招了驸马,就……”秋莲说。
“陈世美!”
“陈世美!”
先是你一个陈世美,他一个陈世美,后来一起陈世美起来。喊得我不知所措,喊得秋莲直骂兔孙,龟孙。
“老师来了!”
不知谁小声一喊,班上立刻静悄下来。秋莲的嘴还在兔孙,龟孙。可特怪,全班都听到了,老师却没听见。
下晚自习回到寝室,满寝室又陈世美起来。我被喊得实在没法了,答应考上学后请大家来家吃白面包皮馍。可周扒皮几个等不上,非今晚请不行,把我刚从家里背来的灰灰采、马尾菜、玉米、薯干、不来家*面团子请了个光。后来听说,前院女寝室里,烂菜瓜她们也把秋莲的生熟红薯请下去大半。
那一夜,不知别人怎么样,我是没有睡好觉。倒没很犯愁这一周三斤饭票怎么过,而是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梦,还梦见上了望京楼,拽着一个花布衫,瞧不请脸,不知道是不是秋莲……
通知一直不下,我闷在家里温书。啥书?《雷锋的故事》。咋温?咋温也温不出伟大的共产主义精神。“抬大筐,压膀子。”一想起这话,我心里就萧瑟瑟的。算了,睡!想做个好梦,可一闭眼就是抬大筐,打坷垃,怎么也梦不见望京楼,更拽不住花布衫。后来,我弄一本吴晗、李希凡吵架的书,虽然不太懂,觉得也提起点劲。读着读着,禁不住面对墙跟他们混吵起来。
“编戏,为啥都得有来历,有出处?陈世美有来历吗?都愿听。‘一天吃一两,饿不死事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这有来历,能唱吗?……”
“杨四郎咋不好?都是中国人,大宋的为啥就不能去大辽当官?哪里不叫人抬大筐,我就去!”
爸爸着急了:“不对头儿,这孩子要出毛病。”
他打一斤九头鸟高粱秸秆酒,煮个萝卜丁拌黄豆,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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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家 禾本植物,野生,似牛草,籽熟自落,故称不来家。
了远房当队长的建臣叔。
“你小子初中毕业,咱门里也算出个秀才。性急吃不了刺猬,清等了。咱找人瞧过祖坟,好风水,要出大官,敢应到你身上。我想着报马正在路上跑哩,三两天就到。明天考上举人、状元就甭说了,别忘掉您这个土坷垃叔就中。考不上,就先给我当记工员,活轻俏,又当家,也是个小人物头儿……”
建臣叔哈着酒气把我哄说了一顿,临走拍拍胸脯:“就是我说了,谁有意见也不中。明天去看青,五分!……”
“敢情好!敢情好!给您叔磕头……”
爸爸一直作揖来着,我到底也没有磕头。虽然我也知道应当感激他,但我不愿磕头,我不会磕头。
好大的青纱帐。红薯拱鼓堆了,高粱举红灯了,早玉米能烧吃生啃了。
我把群妞家拱红薯的猪撵回圈,队长罚他两口子一天不准干活。我捉住两个偷烧玉米的小娃子,队长让他两家的大人在牲口屋坦了白。
“志超大公无私,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儿接班人。”
“志超有志气,将来一定干大事。”
“当上省长,咱给他也在望京楼上建牌坊。”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真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头儿。管他哩,啥晗、啥凡您狠吵吧,考不上,我就接人民公社的班。这里也有不抬大筐压膀子的活。要是当上记工员,还当家儿。您光顾吵架,误了工,不给您记分,瞧吃啥!
我更加大公无私起来,整天在青纱帐里转转游游。从这头到那头儿,斜对角,十字趟。渴了,找个连二指长小棒都没结的虫咬玉米杆嚼嚼,饥了,拾瓜小偷落下的红薯鞭啃啃。有时找不到空棵玉米,拾不来半截薯鞭,就咽口吐沫,咂咂舌,念一段“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难不难,想想英雄刘胡兰。饥了想想过草地,渴了想想上甘岭……”念完还唱:“公社哦是棵哦长——青——藤哼……”
青纱帐还给我自豪。我读过《烈火金刚》,一开头就是史更新在青纱帐里打鬼子。我会唱“我们都是神枪手,”想象着英雄们也是在这里英雄的。我展开想象的翅膀越飞越远,竟飞到了楚汉相争的战场,还搜肠刮肚地写了一首小诗:
汉初三杰美名扬,
韩信领兵打胜仗。
萧何后方管送粮,
青纱帐里有张良……
我这时才知道,张良后来回家,肯定也是去保卫青纱帐的。胜利了,青纱帐里还有阶级斗争,刘文学不就壮烈牺牲在青纱帐了吗!我断定,看青也是能成为英雄豪杰的,就像刘文学,不定哪一天。我信心百倍地等着这一天,等着跟阶级敌人的肉搏战。
我终于等来一场肉搏战,但不仅没有成为英雄豪杰,还被撤了看青员,也断送了当记工员的锦绣前程。
一天晚饭后,我满地转游一圈,啥也没碰见,就倚在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柳树上瞌睡起来。刚梦见走到望京楼跟前,耳朵生疼起来。
“熬不住了吧,有事没有?”
我揉揉眼,瞧是队长,查夜来的。就连忙站起来:“没,啥也没有。兔子也不敢乱蹿了……”
队长笑起来:“大公无私看青,谁不怕?”
“还是怕队长,停工,坦白……”
“不厉害会中,一百多口子,杂姓,咋往一块捆?”
“不都是一根藤上的瓜吗?”我又哼起来“公社哦是棵哦……”
“别傻了,那是唱哩,能当真?一个麦子一道缝,谁不藏个小心眼?往后,见谁掰棒,饥了吃的,只要不很弄,不往家偷,就甭吭了。秋罢运动,叫把您叔的头按崩哩……”
哦,我想起来了,怪不得群妞媳妇背地里跟那两家坦白的人说,:“场广地净再说,初一十五!”我陡然觉得灿烂的前程也有了阴影,就嗫嚅着问:“看青员,记工员,也按吗?”
“管他哩,初一十五,十五初一,谁怕?贫下中农是殷纣王的江山,铁桶一般!”
我胆壮起来,心想,红色革命接班人,还怕按头?刘文学……
队长领我转了一圈,讲了好些大好形势。转到大路边,突然笑眯眯地说:“小超,我听说了,明天就下榜,回去温温功课把。今夜没事,知道我在,谁敢出来!”
我高兴疯了,真想给他磕个头。
撒腿跑到家,一问没这事。我也不怪队长,他是让我高兴高兴哩。温书吧,翻翻这,翻翻那,啥也钻不进。还跟吴晗、李希凡吵架吧,忘了人家说点啥。再翻书,找都找不着。我笑了,拍下脑袋瓜:“还不跟人家记分呢,就这点墨水,用你提鞋!”
既然温不成课,队长还在地替着。当队长真不容易,白天打钟,派活,验工,评分,晚上开会,查夜,还得给吵架打官司的评理。人该有多大精神,再让他替我看青?就合上书,往地里走去。
刚到地边,一个黑影从里边钻出来,是群妞。他什么都没拿,腰瘦细,不是来偷玉米的。
“你也来替我了,队长派的?”
“啊——不,尽义务,公社社员么。”
群妞往后瞅瞅,把声音压得更低,“有人偷玉米,就在老柳树那儿。你去逮吧,别出声。我去告支书……”
群妞走不远,又回来:“咱不争模范,你逮住,可别说我看见了啊,啊!”
群妞匆匆走了,是踮着脚儿跑走的。我也踮着脚儿向老柳树方向摸去,小心翼翼,一点声响都不敢出。
摸到老柳树,什么也没见,心里骂群妞,编诳说瞎话,自私鬼!养猪不圈,吃在外,长在家,卖了钱自己花,罚你得还轻!
谁知道在树周围一转,却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情况:几棵玉米被连根拔起,扔在一边。还有几棵斜躺的,折断的,底下带的黄豆秧也被压塌一大片。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肉搏战……
得赶紧报告队长!我顾不上转路,也不怕玉米叶子刮脸了,就扒拉着玉米棵混钻起来。
扑嗒!
有声音,我一惊,站住了。
扑嗒!
又一声,不远。我循声摸去,脚踩住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摸是玉米棒。
“贼!”我心里惊惧,喊得不是人声,像怪物嚎叫。
扑嗒!扑嗒嗒嗒嗒……
前面掉下一堆玉米棒,一个黑影蹲了下来……
我抓住了一个小偷,一个真真正正的小偷。她可不是饥了吃的,夹袄里边大布袋里装得都是,裤腰带里还插了一圈儿。我呵斥她把地下掉的抱起来去找队长。她先是不肯,花言巧语哀告:“跟我一样弄啥哩,俺娘家侄女说了,你在班上最有材料,保险考个状元。回来大伙给你在望京楼上盖牌坊,我去搬砖,提灰……”
原来是秋莲的姑妈,我没办法了。磨蹭一阵,脑子里浮现出了史更新、刘文学,态度又坚决起来。
“走,不去,我交你公社!”
“公社……”她好像颤抖了一下,“别,我去。你知道队长在哪?”
我迷瞪了。队长替我看青,保准没在家。可好大的青纱帐,谁知道他会埋伏到哪儿打游击?不料她倒能掐会算,领着我走不远,就在一个小瓜庵里叫醒了队长。
队长没听我报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举起了巴掌。
我害怕了,赶紧去栏:“别打,别打,叫她坦白。”
“打死我吧,给!”她把头拱到了队长怀里,使劲地拧。
队长的巴掌并没有落到她的身上,而是晃了个圆圈儿,拍响了自己的大腿:“哎——窝囊!”
“还有人知道吗?”队长问我。
“没有,群妞……”
“谁,群妞!他撞见了?!”
队长的声音吓人。她也回过头来,嘴打起了哆嗦。
我心里一哆嗦,猛想起群妞的“啊!”就急中生智,编了个小诳:“群妞想学雷锋,跟我义务看青。他来到地头,又回去了。”
“这还不赖。”队长的声音缓和下来。
她的嘴也不那么哆嗦了。
“哎——”队长又哎一声,松开了她,“人哪,都是叫饥得不要脸了。”
队长对我:“这样吧,你还回去温课。”
队长对她:“你替他看一夜青,算是立功补过。”
队长对我们:“今黑的事,就都压倒舌头底下吧。小超,你跟她侄女是同学,我都听说了,也还不赖,往后您俩考上,叔都供应。”
第二天,群妞一早就找来,问我逮住了没有。我说没有,只说向队长汇报了他想学雷锋,义务看青。我问他报告支书了没有,他也说没有,只是又把昨晚的“啊!啊!”重啊了几遍。
上午,队长撤了我的看青员,叫我清心温课。
下午,支书跟队长在地头咕哝了一大晌。群妞乱打听,好像是说他事。
晚上,队长派了群妞一个比看青还轻俏的活,去三十里外的沙河坡放羊。不是尽义务,一天记6分,队里还补吃,入冬才能回来。
通知下来了,是第一名,括号里印个“备取”。
我去告诉队长。队长说:“有出息,第一名,状元。咱祖坟……”
队长还说,秋莲也上榜了,也是“备取”,“备取”就是叫您俩好好准备准备,去报名取书哩。
一家人给我好好准备起来。妈妈赶紧搬出铺衬*筐,拣大块结实的糊袼褙,我的鞋露脚拇趾了,得立刻做。已立过秋,眨眼就入冬。我的脚好冻,前年的棉鞋也穿不上了。爸爸去公社供销社给我买了一个背心,漂白的,还印了红字:“雷锋”。他觉得去望京楼跟儿上学,净有法的富家孩子,咱也不能太寒碜了,叫人下看。菜团子干粮不能再带,得背点净米面馍。家里麦子不多,就去找队长。队长额外施恩,给了二斗白麦,算救济,不叫还了。还灌了一绿瓶子菜籽油,是借给,秋后分红扣。队长问还差啥,爸爸又连连作揖:“不差了,不差了。小超给您叔磕头……”
我跑到七八里远的张屯。去找秋莲,瞧她是咋准备的。
秋莲没在家。
秋莲妈说,有俩叫啥烂菜瓜、周扒皮的,也带几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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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衬 【方言】即碎布,备衣服破烂了补衬用
找来玩了,秋莲领他们下了河坡。
秋莲妈正在磨面,荡了白乎乎一身。她说是秋莲姑妈才送来一布袋麦子,专贴补秋莲上学用的,还提来一小桶油。
我想起那夜瓜庵的事,便断定也是俺队长施的恩,心里很不满。才给俺二斗麦子一瓶儿油,就成布袋成桶往外弄?给俺的油分红扣,给她的还扣除不扣除?“都供应”,供应的咋不一样哩?再说,拿集体的东西落好,就不怕把头按崩了……不满归不满,顷刻就上学走哩,谁还吭。
我要去河坡找,秋莲妈不让,说河坡一人高的草,路净迷魂阵,生人进去摸不出来。
老驴瘦成了骨头架,拉磨不屙就尿,走走停停。我帮推,秋莲妈也死活不让,说磨道灶坑,不出亮星,都是没成色女人的活罪,哪能叫洋学生大老爷们替受。你正往上爬,干这,还妨碍前程哩。
我不信亮星,不嫌妨碍前程。
秋莲妈又说,把你荡个“白毛女”,秋莲回来还不愿意我哩。
既然秋莲不愿意,我就作罢。
闲着没事,秋莲妈怕我闷得慌,就引我讲故事。
我给她讲历史,年代记不清,就古时候,就解放前,反正她文盲,也不挑字眼。我给他讲了楚汉战争,讲了万里长征,讲了史更新,讲了青纱帐,还讲了我的汉初三杰美名扬 ……我不管她懂不懂,只是想哪讲哪。她不管我对不对,只是认真地听。
“啥良恁大的官不当,咋回家看青了?”
我说了我的理由,当然也联系上了阶级斗争,还有刘文学……
我觉得理由很充分,很有说服力。她却不赞成,摇头又摇头。
“不对,不对,朝廷昏了。咋能派恁大的官儿去看小偷儿……”
“不对,不对,啥良傻了。恁大本事,恁大功劳,咋还来玉米地里受风寒……”
“不对,不对,全都亏了。他娘省吃俭用,供他念书,成夜不睡,盼他干大事,念个啥?盼个啥?街坊四邻也没光沾了……”
我不好意思辩论她,心想,老保守,老右倾,说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指的大概就是这号人。
我很扫兴。她却不,还要我讲,要我讲讲望京楼。
这一下我露出青菜屎了。历史课本,青年丛书里根本没有,吴晗编的历史小故事里也没有一篇望京楼的事,我讲不来。可她能讲,讲得有鼻子有眼。不光讲了望京楼,还讲了看花楼,梳妆楼,潞王坟,娘娘坟,神仙点化的“小北京”。说潞王站在望京楼上望北京,踮脚望,望见了他娘在皇宫后花园里梳头,几个丫鬟伺候着,用刨花沾着鳔胶水抿头,抿得光溜溜的,镜子里都反出了光……跟真的一样,我都听入迷了。在学校,哪听说过这些,她比历史老师懂得还多,比语文老师讲得还生动。我心理不再骂她老保守、老右倾了,花岗岩头脑里还有点新鲜东西哩!
“上过望京楼吗?”她问
“没有。光想上,”我老老实实回答,“听你一说,更想上了。”
“我也没上过,也想上。”
“听秋莲说,你那时常进城,咋不上?”
“小时候光想上,可大人说,小妞们上去就往下掉,是潞王推的。落到地下连尸首都找不见了,谁敢上?后来才知道,那是吓唬小孩们哩,怕我背着大人偷上,上出事儿。等长大了……”
“咋没上?”
“这年景,光顾肚哩,谁还有那闲心?听说,成食堂那会儿,一个浮肿病人好胜,上去可下不来了……”
她叹了口气,我心里也怪凉的。
“往后就好了。”他激动起来,“你跟秋莲去念高中,学校就在望京楼跟儿。我去给您送吃送穿,得了空,咱一块上上。”
“一块儿,一块儿。”我也激动起来,“你要累了,俺俩,我跟秋莲,抬……”
她突然放下面罗,拿起小鞭狠抽起驴来:“得!得!得得得……”
驴像是不知道疼,任你怎样抽打,还是慢慢卧到了磨道,再打也不起来,只是摆摆头,晃晃耳朵,摆晃得不急,不恼,就好像心甘情愿挨打似的。
“抬,真得抬了。”她不再抽打,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哎——上抬*了。这老驴,也是活受罪,还真不如早上锅……”
正发愁找人抬驴,秋莲、烂菜瓜、周扒皮他们回来了。也不顾跟我说啥,慌忙七手八脚抬起驴来。有别杠子的,有拉耳朵的,有掂尾巴的,有拿着鞭子、小棍抽敲的,热闹了好大一阵子,老驴就是起不来。后来,还是秋莲妈请来俩大人,才把驴抬了起来。但驴不能再拉了,怕驴死在磨道里。特别是周扒皮没弄好,别杠子时把驴肚底下的毛也别光了一大片,还出了点血。秋莲妈很害怕,从灶坑里弄点草木灰,在驴肚底下擦了又擦,用扫帚扫了又扫。擦干扫净了,喂它点麸皮,赶紧牵回了牲口槽。还端去一小簸箕麸皮,千求告万嘱咐饲养员:“孩儿们弄的,不中用。千万别给队长说。多贴把料吧,过几天就出毛掉痂,别让队长知道,别让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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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抬 牲畜老弱,卧下起不来,得人抬,故称上抬。
知道……”
秋莲妈也不怕妨碍洋学生、大老爷们的前程了,叫我们轮换班一直把磨推清了底。
秋莲妈给我们烙了白馍,没掺一丁点玉米、薯干面,还抹了油。秋莲她们从河坡里捞点小鱼小虾,周扒皮还逮几只大青蛙。太费油了没敢炸。白水煮了煮,多下点小盐,吃了咸香。那一顿,我们吃得有味极了,人人都是吃罢狠喝水,灌个大圆肚。我松了两次裤腰带。烂菜瓜嗝儿嗝儿只想吐,把秋莲妈吓得要去请医生。
饭后一嘁喳,我和秋莲都感到不妙了。“备取”,哪是俺队长的拆讲法?接着正式通知的不去上,学校才收“备取”哩。大家一对考题答案,也证实了这种解释。我是狗屁状元,数学一道证明题把已知条件都看错了,两道方程也没列对,不及格。一门就落下几十分。秋莲的作文一开头偷了我偷别人的“四海翻腾云水怒……”离题十万八千里。老师经常敲警钟,作文跑题吃大鸡蛋(零分),怪不得她才弄个“备取”第九名。
人家谁考上不去上啊,谁愿意抬大筐,压膀子!谁愿意一辈子窝囊到磨道、灶坑,熏个黑星?谁愿意……我和秋莲感到失望,懊丧,同学们也都很同情,很惋惜。
终于有人带来了希望。周扒皮是个灵通鬼,他说,年年都有不上的,不是考上不愿上,多是上头审查打下的。有高血压打下的,有瘸子拐打下的,有反革命打下的。也有穷得上不起不上的,那是极个别,今年靠不住有。
这一来好像还有希望,同学们又给我和秋莲盼起来高血压、瘸子拐、反革命。周扒皮还扮着鬼相,胡联乱扯,混唱起来当时很有教育意义的阶级斗争戏:“高高山上一枝花……兰彩花,烂菜瓜……”
大家都被逗乐了。
烂菜瓜却哭起来。她本名叫马兰,后来瞧个电影《马兰花》,就在自己作业本的姓名后面添了个“花”。谁知道同学们偏不这样叫她,都喊她“麻花儿*”,还有喊“拧劲儿”的。再后来,又演个阶级斗争戏,戏里有个地主婆叫兰彩花,贫下中农都叫她烂菜瓜。戏演过不久,“烂菜瓜”就取代了“拧劲儿”和“麻花儿”。开头谁一叫,她很哭,狠骂。有一段时间都不理他了,她自己也“烂菜瓜”起来,大家又跟他玩笑起来。今天是怎么了?她又哭起来, 哭得很伤心,谁也劝不住。弄得大家都很难堪。周扒皮更是一直喊她马兰姐,还不行。
“妞,别哭伤身子。”秋莲妈也来劝了,“我不信会有恁些反革命。秋莲上不成也能活。大人的罪,咋能罚孩子,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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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花儿 一种用白面、芝麻、糖,油炸制成的食品,常常两根拧在一起。
校会那样?……”
还是大人有办法,秋莲妈劝几句,马兰慢慢不哭了。
同学们又都轻松了,云天雾地嘁喳起来,不知怎样嘁喳到了望京楼。秋莲知道得最多,我也刚学到不少,数俺俩的话多,把大家都听迷了。
“回来报罢名,咱都上望京楼,照个集体相。”
秋莲的提议,赢得了一片“对!”“好!”
周扒皮又打岔了:“我这尖嘴猴腮,您会跟俺照!”他狡猾地瞟了我和秋莲一下,又对大家努嘴,挤眼。
周扒皮也真周扒皮!他原本叫周奉君,演《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特像,捏着鼻子学鸡叫,比真公鸡叫的都好听,拉着后音能拐好几个弯儿。大家就奖给他个“周扒皮”。不过因为瘦,瘦得眼塌坑,嘴光剩两片皮,脱下衣服肋骨一根一根翘老高。也有人把他比作大八义里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猴子阮英,还有人干脆叫他“扒皮猴”。周扒皮上台会学公鸡叫,下台会学男女笑。他跟戏里的周扒皮一样鬼心眼多得很,特别好操男女同学间的心,还会生鲜点儿演小两口的戏,不定把谁跟谁演到一起。同学们都愿听他演的戏,又都怕他演住自己。特别是女同学更怕,我也更怕。怕,怕,鬼来吓。这不,鬼来了!
大家都笑起来,马兰笑得特别开心。
我的心咚咚直跳,我想他们说的是我和秋莲。我怕他们说我和秋莲。我又想他们说我和秋莲。
秋莲脸红起来,红了一阵,红出一句狠狠的咒语:“回来谁心变坏,爬到望京楼上,就叫潞王把他推下来!”
“对,谁黑心,推下来!”
“推下来!”
“推下来!”
大家像盟誓一样。马兰盟得最狠,眼里还闪着泪花。
我也发了誓,不过,心里还想着高血压、瘸子拐、反革命,并偷偷地诅咒了一句:“扒皮猴!”还诅咒了一句:“烂菜瓜!”
我终于到望京楼跟儿上了高中,不知沾了哪个高血压、瘸子拐、反革命的光。秋莲没得上成,大概没有恁多高血压、瘸子拐、反革命,因为那年“备取”只取了8名。仅仅一名之差,就把她“差”在了老家。周扒皮也没上成,因为他爸爸得紧病突然死了,妈妈改嫁个男人,把她带到了很远很远的老山背后。马兰不知道为啥被抹拉掉了,据说学校接了一个什么通知,又收回了她的录取通知书。后来又听说,马兰村的治安主任家三小子,就是那个患过小儿麻痹落下后遗症,现拄单拐的“五盒洋火*”,非要娶她不可,许给她爸爸摘啥冒。马兰死活不愿意,入洞房那夜偷偷跑了出来,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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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合洋火* 洋火即火柴俗称。一封十盒,五盒半封,半封谐音半疯。
了望京楼……
再后来,就听人说望京楼上有鬼哭,新媳妇头天夜里都能听到。
我在望京楼前读完了高中的全部课程,到底也没上一回望京楼。不知道为什么,一瞧见它,心里就不安,还有点说不出来的“怕!”不知道是怕遇见鬼,还是怕会失足从上面栽下来……
(曾刊《望京楼》、《中国文坛百年百家留言代表作》——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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