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梗概
- 作品正文
第一景
同日,夜半一时后,当仇虎跟花氏一同逃奔黑林子里。
林内岔路口,——森林黑幽幽,两丈外望见灰濛濛的细雾自野地升起,是一层阴暗的面纱,罩住森林里原始的残酷。森林是神秘的,在中间深邃的林丛中隐匿着乌黑的池沼,阴森森在林间透出一片粼粼的水光,怪异如夜半一个惨白女人的脸。森林充蓄原始的生命,森林向天冲,巨大的枝叶遮断天上的星辰。由池沼里反射来惨幽幽的水光,隐约看出眼前昏雾里是多少年前磨场的废墟,个圆场生满半人高的白蒿,笨重的盆磨衰颓地睡在草莽上,野草间突起小土堆,下面或是昔日广场主人的白骨。这里盘踞着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于是森林里到处蹲伏着恐惧,无数的矮而胖的灌树似乎在草里伺藏着,像多少无头的战鬼,风来时,滚来滚去,如一堆一堆黑团团的肉球。右面树根下埋着一日死井,填满石块。并畔爬密了蔓草,奇形怪状的仅枝在灰雾里掩藏。举头望,不见天空,密匝匝的白杨树伸出巨大如龙鳞的树叶,风吹来时,满天响起那肃杀的“哗啦,哗啦”幽昧可怖的声音,于是树叶的隙缝间渗下来天光,闪见树干上发亮的白皮,仿佛环立着多少白衣的幽灵。右面引进来一条荒芜的草径,直通左面,中间有一条较宽的废路,引入更深邃的黑暗。在舞台的前面,下边立起参差不齐的怪石屏挡着,上边吊下来狰狞的权枝,看进去像一个巨兽张开血腥的口。
(开幕时,风吹过来,满天响起白杨树叶的杀声,林里黑影到处闪动着。这时雾渐散开,待到风息,昏雾又沉沉地遮掩下远方的景物。
[风声静下来,远远听见断续的枪声,近处有些动物在蹿奔,低低地喘息。
〔花氏由右面荒径上踉跄走出,她背着小白包袱,树叶间漏下来的天光,闪见她满脸油亮,额上汗淋淋的。血红色的衣褂紧贴在身上,右襟扣脱开。她惊惶地喘息,像一只受伤的花豹,衣服有一处为荆棘撕裂,上面勾连着草梗和野刺。她立在当中,惶惑四顾,不知哪一条路可以引出黑林,她拿出一条大块花手绢擦抹眼前的汗珠。
焦花氏 (喘息,呼出一口长气)啊!好黑!(惊疑地)这是什么地方!(忽而看见重甸甸的黑影里闪出一条条白衣的东西,低声急促地)虎子!虎子!(等候答声,但是没有,远处发了一枪,流弹在空气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啸声。她不敢再喊,她向后退,后背碰着了白皮的树干,她倏地回转身来探视。一阵疾风扫过来,满天响起那肃杀可怖,惨厉的声音,她仰头上望,身旁环立着白衣的树干,闪着光亮,四面乱抖森林野草的黑影,她惊恐地呼喊起来)虎子!虎——子!虎——子!(这阵风吹过去,树林忽而静下来,又低低而急促地)虎子!虎子!
(静默。
(右面传来的声音:(疲倦地叹出一口气)嗯!干什么?
焦花氏 (向前进一步)虎子!你在哪儿?
(右面的声音:(低哑地)就在这儿。金子,你先回来。
焦花氏 (镇静自己)我看不见路,眼前没有一点亮。(却向右走)
[右面的声音:(听是足步声,警告)你站好不用动。
焦花氏 (低声)干什么?
(右面的声音:(低声)像是我们后边跟着人。
焦花氏 人?(大惧)跟了人!
(右面的声音:低沉)你看!灯!红灯!
焦花氏 (向右望)红灯?(右面忽然有人狂叫)
[右面的声音:(连接打着那狂叫人的嘴巴)你叫,你还叫!
[顿时寂静若死。
焦花氏 (急促地)怎么?怎么啦?
(右面的声音:(镇静地)不要紧!是常五,常五想做死!
(忽然对常五,低声,狺狺地)常五你叫,你再叫!妈的,(又一巴掌)你只要重重喘一口气,我一枪就干了你!
焦花氏 怎么,你还没有把他放走?
[右面的声音:快出林子了!出林子就放他。(对常五)走!走!
[仇虎由右面背着身走进来,右手托着枪,左手时而向后摸着那插在“腰里硬”的匕首,头不时向后瞥,仇虎到了林中,忽然显得异常调和,衣服背面有个裂口,露出黑色的肌肉。长袖撕成散条,破布束着受伤的腕,粗大的臂膊如同两条铁的柱,魁伟的背微微地伛偻。后脑勺突成直角像个猿人,由后面望他,仿佛风卷过来一根乌烟旋成的柱。回转身,才看见他的大眼睛里藏蓄着警惕和惊惧。时而,恐怖抓牢他的心灵,他忽而也如他的祖先——那原始的猿人,对着夜半的森野震战着,他的神色显出极端的不安。希望,追忆,恐怖,愤恨连续不断地袭击他的想象,使他的幻觉突然异乎常态地活动起来。在黑的原野里,我们寻不出他一丝的“丑”,反之,逐渐发现他是美的,值得人的高贵的同情的。他代表一种被重重压迫的真人,在林中重演他所遭受的不公。在序幕中那种狡恶、机诈的性质逐渐消失,正如花氏在这半夜的磨折里由对仇虎肉体的爱恋而升华为灵性的。
[常五在仇虎后,正面出场。他的黑袍已经破碎,形色非常恐惧,拖着双手,呆望仇虎,蹒跚走入。
焦花氏 虎子!虎子!你在哪儿?我瞧不见你。
仇 虎 (走进来,转过头)这儿。
焦花氏 (跑到仇虎面前,抓着他)虎子,可怕死我了。
仇 虎 (一脸的汗水)金子,我觉得背后有人跟着我们。
焦花氏 那会是谁?
仇 虎 (低声)我们走哪儿,那红灯也在哪儿。
焦花氏 天,那不会是——
仇 虎 (睁大眼)你说——
〔远远有一声枪。
仇 虎 (忽然一手制住花氏)金子!
焦花氏 走!走!他们又跟上来了。(常五提起精神听)
仇 虎 不!不!再听听。
[远远又一声枪。
焦花氏 他们就在后面!(拉着仇虎)赶快走。
常 五 (惧怯地)大星媳妇,这一气跑了二十来里,我??我再也走不动了。
仇 虎 老鬼,你听着!(谛听)
(远处又一枪,声更辽远。
仇 虎 (放了心)不要紧,这一帮狗越走越远,他们奔向西了。
焦花氏 (不安地)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出去呀?
仇 虎 快了!我想再走三里就差不多了。坐下!(坐在盘磨上,两手捧着头沉思)
常 五 仇??仇大爷,你??你们想把我带到哪儿去?
仇 虎 (抬起头)带你上西天。
常 五 大??大星媳妇,这个——你,你得替我说说,大星媳妇。
仇 虎 (爆发)老鬼!叫你不要提,不要提!
常 五 (望着花氏)可是大星媳妇!——
仇 虎 (倏地立起,举起枪对常五)你这个老东西!你大星大星地喊什么?
常 五 哦,叫我不提大星呀!哦!那自然就不提,不提他!可是你说要我上西天,上西天,(对花氏)你说说,(不自主地)我的大星媳妇!
仇 虎 (忍不下,向常五头上面立发一枪)你!
常 五 (摸着自己)我——我的头。
焦花氏 虎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又放枪?
仇 虎 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提到他——他——我就(坐下)犯糊涂,犯——
焦花氏 (撇开话头)虎子,你让常五伯回去吧?
仇 虎 嗯,(低头)我是想让他回去。
常 五 真的?
仇 虎 嗯!
常 五 现在?
仇 虎 嗯。
焦花氏 可是常五伯,大黑天,您——
常 五 (连忙)不,不要紧,我可以缩在老神仙的土庙里。(向花氏)那么,回头见!我——我走了。(拔脚便走向右面)
仇 虎 (忽然)站住!你说什么,你宿在哪儿?
常 五 我说庙,我宿在老神仙的庙!
焦花氏 (对常五)您——您走吧!
仇 虎 (低声)老神仙?
常 五 (莫明其妙)就是阎王老婆整天找的那个老神仙,他──他的庙。
仇 虎 (忽然怪异地笑)金子,这黑林子我们进对了。
焦花氏 怎么?
仇 虎 (森严地)瞎子一定也在这林子里。
焦花氏 嗯,我知道。
仇 虎 (仿佛看见了)我总觉得她抱着黑子,会一步一步地跟着我们。(忽然打了个冷战)说不定,那,那红灯就是她!她!
焦花氏 (望望他,又低下头)我——我早知道!
仇 虎 你怎么早不说?
焦花氏 我怕告诉你。
仇 虎 怕!怕!(强自镇静)怕什么?
焦花氏 (低声,恐怖地)她说过,孩子救不活,我们到哪儿,她也跟到哪儿。
仇 虎 (迅速对常五)庙在哪儿?
常 五 不远。就——就在旁边。
仇 虎 (迅速地)你刚才看见瞎婆子抱着黑子出了门么?
常 五 (向后退)看——看见。
仇 虎 (抓着他的胳臂)上哪儿?
常 五 (指着)上西。
仇 虎 西是哪儿?
常 五 (嗫嚅地)我看,狗蛋打着灯笼引她进——进了林子。
仇 虎 进了林子?
常 五 嗯。
仇 虎 (放了手,回头望着更深的黑林)好!好!(走到井畔)
焦花氏 常五伯,您,您走吧!(常五向右走)
常 五 (低声问花氏)怎么,小——小黑子死了?
焦花氏 (低声)小——小黑子——
仇 虎 (跳起,狂乱地)你们说什么,说什么?小黑子不是我害的,小黑子不是我害的。(跳到井石上,举起两手)啊,天哪!我只杀了孩子的父亲,那是报我仇门两代的冤仇!我并没有害死孩子,叫孩子那么样死!
我没有!天哪!(跳下,恳求地)黑子死的惨,是她奶奶动的手,不怪我,这不怪我!(坐在井石上低头)
焦花氏 (觉得出常五惊吓的样子)常五伯,你快走吧,小心他——
常 五 (连忙)是,是,我走!
仇 虎 你说什么?
常 五 (吓住)我——我没有说什么,仇 虎 (忽然立起)滚!快滚!
〔常五由右跑下,仇又坐在井石上。
焦花氏 你怎么啦?
仇 虎 我渴的很,(摸着自己的心)渴的很!(撕下身上的破布)哦,哪儿可以弄来一口水,一口凉水。(撕下来布,揩脸上的汗)
焦花氏 (警告地)虎子,不要擦!不要擦!
仇 虎 (望着地)怎么?
焦花氏 小心你手上的血会擦到脸上。
仇 虎 怕什么,这血擦在哪儿不是一样叫人看出来。血洗得掉,这“心”
跟谁能够洗得明白。啊,这林子好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叹一口气)
[仇虎耳旁低微的声音:(如同第二幕末尾,大星在屋内梦吃。叹口长气,似乎在答话,幽幽然)嗯,黑啊!好黑!
仇 虎 (惊愕)你听!
焦花氏 听什么?
仇 虎 你??你没有听见——“黑——好黑”!
(仇虎耳旁低声:(更幽幽地)“好黑!好黑的世界”!
仇 虎 (如若催眠,喃喃地)嗯,“好黑的世界”!(恐惧地)天啊!
焦花氏 (莫明其妙)虎子!你,你说什么,这——这是大——大星的话?
仇 虎 怎么,你——你听不见?
焦花氏 虎子,你别发糊涂!你听见了什么?
仇 虎 没有什么。心里不知为什么只发慌?我——我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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