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场
时间是六十年代末期,阿远初三,阿云初一的时候。
八堵车站,五点三十五分的火车,同村的人也是同学们告诉阿远,阿云赶不上这班火车了。于是阿远像平常等阿云那样的,坐到木条椅上,拿出书看。车来车去,载走一批行人之后的车站,差不多只剩阿远一个人。他的手上戴着一只笨重的老表,表太大,手太小,用草绳绑在腕上,车站的那口老钟也已六点钟了。
火车里,并排而坐的阿远和阿云,是两个小不点。因为刚考完期末考,在翻着书本对答案,忽然阿云就哭了,说她数学都不会,考得很差。
他们在侯硐小站下车,夏天的黄昏,天色仍亮,站前有人在搭银幕要放电影,杂货店的阿坤叔唤住他们,是阿云家要的一袋米。阿远帮她背米袋,阿云帮他背书包,走上那条通往山区的小路。
阿远把米袋送到阿云家,再回家。他们的父亲是矿工。这段日子,阿远的父亲因为腿受伤住基隆的圣玛丽医院,母亲陪侍院中,所以都是祖父当家。祖父很能干,好比知道妹妹最讨厌吃空心菜,而吃饭又是只有炒空心菜的时候,祖父就特制一盘空心菜蛋糕端到妹妹桌前。那是铝盘子中间,用碗倒扣出来的一堆圆堡型的饭,饭上插着一根根披撒着叶子的空心菜,像花朵、像蜡烛,妹妹便会蛮开心的认为自己是在吃“西餐”,一铁匙一铁匙的把饭吃完。
暑假开始的一天下午,父亲从医院回来了,腿仍然有点跛,母亲还带回来剩下的半盒方糖。
馋极时都会挤牙膏出来吃的弟弟,这时候就像一只苍蝇般的,绕着那盒方糖打主意。而且弟弟还是把墙上药袋里邻居来拿药付的药钱都偷光了,以致那个西药商每月一次来收钱发药的这时候,令母亲大为光火,追着弟弟打骂。
阿远把成绩单交给父亲,初中毕业了,他告诉父亲想去台北做事情。其实阿远的功课很好,考高中绝无问题,但是家里怎么供应得起。做父亲的心中感到愧咎,嘴巴上却强硬的喝道:“要做牛,不怕没犁拖啦!”
(以上出片名字幕)
1.台北后车站 近午
两年后,阿远已在台北念高中夜间部,白天在印刷厂做工。今天他照例必须给老板的儿子送便当,但他先得去火车站接阿云。阿云也已毕业,要来台北做事。
纷乱嘈杂的后车站月台上,阿云提着两大袋东西,等了已不知多久,无助的快要哭起来的样子。
一名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过来跟阿云说什么,也许自称是职业介绍所的人罢,总之帮阿云提了行李,往北门方向走去,阿云慌忙的跟着男人走远。
天桥这边阿远匆匆忙忙的奔下,张望一阵,才看见阿云,急追过去。阿云见是他,破啼为笑,两人可都不明白那名男人是干什么的,一副横霸样子。阿远拉了阿云便走,正要责怪她乱跟别人走,阿云却发现行李不在手上,在那男人手里提着。
阿远急又追回去,讨行李,那男人凶起来还不给。阿远硬夺,拿到手,被男人一推跌在地上,便当盒匡■竟滚出月台,落到铁轨上。阿远想跃下月台去捡,却给站务员一叠连三急急的金属口哨声喝止住,仓皇不决中,一班南下的火车飞来,停在站上。
2.路途到小学 中午
阿远载着阿云赶往小学,说便当盒压扁了,只有拿五块给老板的儿子买东西吃,阿云难过无言,小猫似的坐在脚踏车后面。
他们到学校门口时,早已过吃饭时间,人都散了。平时老板的儿子总站在屋廊底下,等他将便当送到跟前,现在已不见人影,满校园蝉鸣喧腾,和顽童们的嬉闹声,阿远只有苦苦的望着那一地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他不会知道,那个等不到便当的孩子,此刻正藏身在二楼教室的窗户旁边,冷眼看着他。
3.宿舍 下午
宿舍是阿远和班上同学恒春仔合租的一间阁楼。阿远将阿云暂时安顿在屋中,等傍晚阿钦下班后来这里,再带她去工作的地方。叫阿云自己煮面吃,他要赶去印刷厂上班。阿云说有一袋蕃薯,是祖父种的红心蕃薯,托她带来交他送给老板的。阿远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说老板那种人,干嘛送他们蕃薯,送了也不会吃,就跑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到底他又跑上来,问阿云蕃薯呢?阿云把一个沉重的麻布袋交给他。
4.印刷厂 下午
这是一间极窄小拥塞的家庭式厂房,老板跟一头老牛似的,埋在铅板里,■■孜孜的只顾捡字。
阿远赶来厂里,一袋蕃薯,巴巴的拿去送给老板娘,老板娘颇不乐意他的上班迟到,但也罢了。阿远的手里还有一个塑胶袋,内装一滩压扁的饭盒,不知如何向老板娘启口说明,嚅嗫一阵,算了,只好加倍卖力的工作,但愿能挽救一点什么回来也好。
大约三点钟光景,孩子忽然教学校老师给抬回家来,说是晕倒了,饿的,因为中午没吃饭。老师走后,事情喧腾出来,阿远交出那袋饭盒,脸上挨老板娘一记打,老板疲倦劳碌得反正不管家务事了,任由他们闹去,孩子卧在长椅子里喝果汁,漠漠的眼睛,冷静望着屈辱中的阿远,而阿远竟然毫无办法,只能闷着,恨着。
5.宿舍 傍晚
阿远跟恒春仔下班回到宿舍时,阿云蜷窝在椅子上睡着了。阿钦下班后也来了,小屋内一下很热闹,四人赶着煮面吃。
阿钦提起阿雄,也是他们侯硐来的,因快要去服兵役,想把建材行的工作介绍给侯硐来的,阿钦说建材行的工资比印刷厂的高,问阿远去不去。其实阿远还耐得住呆在印刷厂里,不过就为的可以更多认识一些字,起码也是与文字有关的一些东西罢。
阿云想起什么来,从行李袋子里翻找出一只新表,交给阿远,是阿远父亲托带的。阿远扒着汤面,吃着,忽然热泪雨下。也许为着新表的缘故,为着一下午所受的屈辱,在这只父亲送给他的新表的面前,在他的朋友和阿云的面前,一切已得到了抚慰与解脱。
阿远跟恒春仔得赶去夜间部考试,阿云就交待给阿钦带去工作的店铺。
6.夜校 晚上
阿远很快就考完出来了,在走廊等恒春仔,抚弄着腕上的新表,分外珍惜。恒春仔在广告公司画看板,但他对功课显然不行,考试考得很痛苦的样子。
7.宿舍 夜晚
已经很晚了,阿远在写信,告诉家里表收到了。恒春仔洗澡出来,一身湿气淋淋,抱怨天热,抱怨考试题目难,讲到他们村子里最会念书的詹仔,每次都考第一名,因为家穷没有参加补习,但那些补习的同学怎么都考不过他,老师觉得很没面子,说他不参加补习罚他跪。考第一名也被罚跪,有这种事!
阿远却想起以前,每到考试时候,父亲就把自己的大表借给他,表太大了,他必须用绳子把表绑紧。常常,借表一星期之后,父亲便会问他要成绩单看。阿远这样在想着,恒春说詹仔现在读淡江。
阁楼的晚上真热,入秋了,桂花蒸的天气,阿远悲秋。
8.自助餐店 中午
阿云在店内工作,端东西、洗碗,有人算账,逗她,“小姐多少钱?”“十八块。”“小姐这么可爱这么便宜哦?”她也只傻傻的笑笑。有客人进来,她也只笑笑,等人家点东西。老板娘要她“有嘴花一点,跟哑巴一样!”她还是笑,忽然她看到什么似的,不笑了。
门外对街,阿远站在那边。她不太敢出来,客人多。后来似乎鼓足了勇气跟老板娘说了声,匆匆跑出来,见到阿远,很高兴,又很委屈似的,讲没两句话,倒又哽咽起来。
阿远是来这里,约了跟建材行的阿雄碰面,大家都是抢着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出来办事情的。
9.建材行 中午
阿雄把阿远介绍给建材行老板。老板问他会不会骑摩托车,他说可以学。老板要他下个月来。
10.印刷厂 白天
轰轧轰轧的印刷厂里,不觉得日子流逝之速。阿远不但要做厂里的工,也要做家里的工。他蹲在地上洗衣服,一大堆老板家人的衣服,包括绣有“静修女中”的女学生制服,甚至秽衣秽裤。
11.自助餐店连阁楼 晚上
礼拜天晚上,阿远骑单车来找阿云,去参加阿雄的欢送宴。
店中已过吃饭的热潮,零星有几个客人,却不见阿云。阿远踌躇半晌,进去藉故买两个卤蛋,然后才敢问平常在这里的那个女孩呢?男店员指指楼上,说她被油烫到了。
阿远走过窄窄的阁楼,才到阿云睡觉的地方,杂乱的空间,她的床铺附近却整理得非常干净。阿云已听见他的声音,站在窗口笑着看他进来,逆光,只见她把手藏到背后,不等他问,自先开口说:“我不知道那么重……自己没力气……”
阿远问她擦药没有?她点点头。阿远要看,她不肯,待阿远变了脸色,她才把手伸出来,一看,从右手掌到胳膊一大遍水泡和破皮,黑黑的。
问她擦的这个什么药?说是老板娘讲的,擦酱油最好。阿远又疼又气,要带她去擦药,她又怕贵,因为回家是要拿钱回去的。“我替你出!”阿远说。
她知道阿远生气了,只好跟出来。这时阿远才发现她的右脚也被泼到,黑黑的一大片,连脚掌也有,趿着拖鞋,一拖一拖地走。阿远心痛极了,阿云却只管傻傻的笑。
12.中兴医院的急诊室 夜晚
阿云手臂及脚全包了纱布。阿远在柜台付钱,阿云一旁看着,见付了两百多,问多少钱?阿远亦不答。找了钱,阿云才一脸惊讶的说:“怎么那么贵!”
13.街道 夜晚
阿远骑单车载阿云赶赴阿雄的欢送宴,已经迟了很久。车座后的阿云,感叹着来台北这么久,今天出来最远,可惜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忽然又说,擦一点药,打两针,怎么那么贵?
14.饭馆 夜晚
阿雄要去当兵了,明天先回侯硐,大家约了在这里喝酒吃饭,有些人有钱或物品托阿雄带回家。喝得酒酣耳热,有感叹,有牢骚,有豪言。他们家都是做矿的,下一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在侯硐车站搭上火车,到台北来,做事。竞争激烈的大城市,他们一群人自然鱼集在一块,相濡以沫。
唯阿云是女孩子,静巧的坐在阿远身边,让人常常忘记她的存在,想起来时,她又是坐在那里的,仿佛阿远的老婆。
15.宿舍 夜晚
很晚回来宿舍时,他们包了剩菜带给恒春仔,恒春跪伏在地上不知画什么,接过卤豆干一边吃着。
实在应该送阿云回去的时间了,但两人闲闲惜惜的只是坐在那里,脸上还有酒饭后的醺红。阿云莫名其妙的忽然又说:“怎么那么贵。”
阿远问她手痛不痛,她摇摇头,说这副样子,不敢回去,要阿远帮她把钱带回去,还得替弟弟妹妹买一点东西,因为写信来要。问她拿多少回去,说一千四百五。阿远叫她拿一千好了,四百五留着换药用。她不乐意,阿远便说,本来自己准备拿一千五百给家里,现在这样的话,那么两个人的钱加起来除以二,算她给家里的。
阿云哭丧脸,说可是他帮她出药钱,那么贵!阿远问她,一个月领一千五,拿一千四百五,只用五十块呀?阿云认真盘算着,五十块是干什么用掉的,买香皂、牙膏……忽然笑了起来。阿远问她什么,她说没有,再问,她只笑笑说是她们女生用的东西。
恒春画画告一段落,见他们两人只管讲不完的话似的,说阿云穿的那件衬衫太素了,如果让他在上面画两笔一定不错。没想到阿云就把衬衫从头上脱下来,交给他,让他画。
两个男生都傻了。阿云穿着背心式的内衣,清薄白晰的身体,竟只可以是思无邪。他们为阿云的这种单纯,完全不设防的青春的恣意,却又是那样洁净的,而深深感动了。他们自己也正是年轻的男孩。
16.杂景 白天
阿远辞去了印刷厂工作,老板娘把工资算给他,锱铢必计。
下雨天,穿着雨衣的阿远,骑脚踏车载着好几大捆壁纸,在工地附近,道路泥泞,几个壁纸筒滚向阴沟。他扶好车子,下阴沟拾起纸筒,放上货架,再下阴沟,车子又倒了,刚捡上去的纸筒又滚下来。汽车在按喇叭,他只好先上来把车子弄到一边,再去把壁纸抱起来放在车架上。当他去抱另一捆壁纸时,车子又倒了,雨中,呆立的阿远。
他开始学摩托车了,常常在河堤边的砂石地上练习,掣来掣去,绕着大弧线飞驰。
17.淡水线火车上 白天
有一次,他带阿云去淡水玩,还是阿云向老板骗说老家有事,请了一天假,才能出来的。
他们坐火车经过观音山时,两人趴在窗口,阿远教她辨认观音的巾冠、额头、鼻子到下巴的轮廓。当时他心中想着,上次他拿钱回家,母亲问他钱怎么少了,他骗说学校要交一点钱,母亲看看他说:“你有读大学的命啊?”他还骗阿云的母亲,说阿云变白变胖了,一个月两千块,留五百块够用,不必担心。阿云的母亲似乎很相信,说都市人吃得好,又不必晒太阳,当然会白会胖,要阿远多照顾她,不要让她在都市学坏了,跟其他女孩一样,一回来装扮得跟“黑猫”一样。阿云的母亲笑着说:“她变好变坏,以后都是你的人啊。”
18.学生宿舍 白天
这是一间典型的淡江建筑系学生的宿舍,屋中充满了焦灼、叛逆,而又颓唐的气氛。詹仔和他的大学朋友们,或坐或卧散在屋内,严肃的争辩着大约是存在主义之类的哲学命题。
阿远把几本新潮文库和上一期的大学杂志拿来还给詹仔。他与阿云坐在他们当中,虔敬的很想听懂他们的谈话,阿云显得不自在,且惶惑自卑起来。
19.淡水镇渡船口 傍晚
后来他们在渡船口那里吃鱼丸面线的时候,阿云说明年她想去念补校。阿远问她干嘛?她说他不是想考大学吗,她不要以后他大学毕业,自己才初中毕业。阿远说算了,他哪考得上大学,就算考上,哪有钱念,除非当兵回来,考夜间部。阿云说:“我可以赚钱啊。”
阿云无心的这么说着,阿远却记住了一辈子。
20.自助餐店 白天
又过了一年,现在是初夏。
阿远骑着摩托车在店前等阿云,货架上一堆建材。阿云正和老板娘在讲话,笑嘻嘻的,头发长了很多,垂在肩上,衣著依然朴素,倒没什么改变。然后阿云拿着小皮包出来。
阿远问她端午节他们店不是要做很多粽子,老板娘肯让她出来?阿云说讲了要去买东西回家,反正让他们扣钱就是了。
21.百货公司外 白天
阿云提着一些东西出来,阿远频催,因为他是利用送货的空档载她出来的。两人一出门走到停车位,发现车子连建材都不见了。
22.杂景 白天
两个人傻瓜般的到处找车。停车场,街道,中华商场,后面的私人收费停车处,巷子,四处穿梭。阿云提着那些东西跟着阿远,最后两人都绝望了。
当他们算了算摩托车连建材,要赔将近一万多元时,阿远也许急疯了,看到一辆很像的摩托车,竟然会说想偷过来。他说只要接通电门的电线就可以发动了,叫阿云把风。他才在找电线的当儿,阿云就哭了,他只好放弃。巷子中,是两个在都市边缘里无能为力的小孩。
23.杂景 白天
自助餐店门口贴了一张红纸,“端节休假乙日,明天照常营业”。
北门邮局,阿远和阿云在写信,然后阿云把本来买好的东西用包裹寄回去。
他们傻傻的坐在公路局西站的侯车椅上,看许多返乡的人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鱼贯上车。
24.电影院外 下午
这一天下午,两人只有去看了场电影,看得也无情无绪。走出戏院,阿云心情似乎格外低落,一直没说话。阿远想逗她开心,反而惹着她,扭了起来,说想回家。阿远骂她神经病,两人就吵了起来,吵一场完全无聊的架。
正僵着的时候,有辆公车靠站,有人下来,阿云就在车子即将关门的刹那,跳了上去,亦不管是哪一路车。
25.海边 傍晚到深夜
阿远灰心透了。想走得远远,远远的,离开阿云,离开人们,离开这个拥塞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