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妆留不住的风月
民国十九年。
月,盈盈。翻腾的夜色终于将斛筹交错和人声鼎沸渐渐地吞没殆尽,只余下微微的风吹动庭院里的落花,发出窸窣的声响。那些落花是初杏桃夭时纷飞的雪,伴着洞房内摇曳的花烛,忐忑了十六岁新娘婉秋的心扉。十里红妆,惊艳天地,此时也悄悄地遁为满屋红色的喜幛和新娘从头到脚的红色装扮,只是,这满目喜庆的红色能否成就他和她的惊鸿一瞥,让他们的心瞬间为彼此沉沦,从此便是一生一世?
门突然被推开,风携着春夜的微凉趁机涌入,拂动了红盖头上的金色流苏,在紧张到无法呼吸间,婉秋听到了一个人有些踉跄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是他在靠近,她嗅到了他身上那种陌生而好闻的男性气息,却也嗅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酒气,婉秋的整个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只好将两只白皙纤细的手狠命地绞在一起,来压抑自己内心强烈的恐惧和不安,以及些许的期盼……
镶金鑚玉的喜秤蓦然挑开了婉秋的红盖头,使得婉秋的眼前由一片暗红色的朦胧瞬间转换成明亮耀眼的大红,她赶紧闭上了眼,不敢正视那个站在眼前的人儿。
“哈哈,柳眉杏眼,粉面桃腮,倒是个古典的美人儿呢!”清朗的男声响起,却是极其轻佻的口吻。
婉秋的心头一颤,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怎么,为什么不敢看我?”略带冰凉的大手轻拂过婉秋微蹙的眉头,继而滑过她嫣红的面颊,最后抬起了她的下颌。
终究要面对的,婉秋暗暗鼓励自己,跨过火盆,拜过天地,敬过媳妇茶,那个传闻中放荡不羁的林家大少爷林敬轩已然是自己今生今世的夫君。
秀目微抬,映入婉秋眼帘的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纵然有些肥大的长袍马褂却也难掩他的俊逸挺拔、气宇轩昂。
一时间,婉秋有些愕然,她不敢相信上天竟然会这般眷顾她,给了她一个如此出色的新郎,所以,她的唇不禁微微张开,配合着她惊讶的眼神,流露出十六岁少女特有的天真可爱。
林敬轩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他收回自己轻薄她的手,弯下腰,把那张好看的脸凑到了婉秋身前,喷着浓烈的酒气说道:“娘子?小娘子?哈哈……”
婉秋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她赶紧低下头,不知所措地去揪弄红袄的衣角:“你——不要这样!”她终于嚅嗫出声。
“好啊,我不这样,我这就走!”林敬轩朗声说道,随即他直起身子,大步走向门口。
见他要走,婉秋突然有些心急,忙站起身,想去拉扯林敬轩的衣袖,却不料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红裙的衣角被掀起,露出了她那双被红绣鞋紧紧包裹着的三寸金莲。
林敬轩转身,刚想伸出手去搀扶婉秋,却瞥见了她的那双三寸金莲,顿时,他的手僵在半空,而脸上的表情也由刚才的温情戏谑瞬间转化成冷漠、无情甚至还有几分厌恶。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我是永远不会承认的!”林敬轩语气决绝地说道,随即他一拂袖,快步如飞地走出了这个被红色渲染的房间,且,一直没有回头。
洞开的房门让夜的气息肆意地侵入进来,使得跌坐地上的婉秋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冰冷,此时春寒是如此料峭,一如晚秋滴血的心。
新婚之夜,林家大少爷林敬轩负气出走,只为对抗这桩包办的封建婚姻,而且这一走便是杳无音信。
“收收心,他会回来的!”别人这样劝她。
“他会回来的。”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婉秋也这样安慰自己,她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他的轻佻中暗含的温情,他应该是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吧!可是每当她瞥见自己那双小巧的三寸金莲时,她的心便会在瞬间沉入谷底——这双金莲曾是她待字闺中暗暗的骄傲,可是在他的眼里却是何等地不堪,那冷漠、无情、厌恶的眼神是如此陌生而真实,经常让婉秋在无数个月光下的清梦里羞愧到无地自容,直至哭泣着醒来。
如果,她有一双天足,那么即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是不是也可以留住他?
(二)无心遗留的幸福,如此淡淡
民国二十二年。夜。
林家大少奶奶婉秋一如既往地在灯下做着女红,整个林家大院被黑暗和沉静笼罩着,唯有婉秋屋内的这盏孤灯散发着幽暗的橘色的光芒,意欲用它流淌的烛泪来陪伴婉秋的漫长黑夜。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响落在婉秋的耳畔,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三年前那个春夜的满庭落花,恍惚间,落花依然,花烛依然,忐忑依然,只是面前的这扇门是否依然会像那个夜晚般被突然推开?
绣针蓦地偏离了方向,纤纤的指尖顿时绽放出嫣红的花朵,在微微的刺痛间,婉秋异常清晰地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婉秋警觉地问道,声音有些发颤,她早已习惯了寂静的黑夜。
“快开门,是我!”门外是极力压低音量的清朗男声,这声音在婉秋的耳畔沉寂了三年,此刻响起,略带被岁月暗哑了的痕迹,却依然如红妆之夜那般动人心弦。
婉秋的大脑一片混乱,她扔下手中的活计,跌撞着挪动三寸金莲,扑到门前——打开门,门外是一张沧桑疲惫却让她刻骨铭心的脸。
林敬轩闪进屋内,转身栓好了门,然后飞快地奔到桌前吹灭了蜡烛,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他和她都没有言语。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静中,婉秋听到了街上隐约传来的枪声和嘈杂的人声——她没有去问,因为她知道,他有一个她永远无法理解的世界。
待枪声和人声消失,婉秋点亮了蜡烛,在昏黄的灯光里,她看到林敬轩苍白的脸上有大颗的汗珠渗出。
“不要告诉任何人……”未说完,林敬轩便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不告诉任何人,她听他的。所以,她单凭自己的力量,几乎累到虚脱,终于把林敬轩弄到了床上。
他发烧了,长途的跋涉和高度的紧张已经让他体力透支。
婉秋用酒给林敬轩擦拭了额头和手脚,在犹豫了片刻后,她还是解开了他的衣襟——那是她应该依偎却从未曾依偎过的胸膛,只有这一刻,她才有权利和资格去触摸它的宽厚,羞赧地为它擦拭——昏迷中的林敬轩突然抓住了婉秋的手,那么紧,把她的手攥得生疼:“好冷……冷……”林敬轩被烧的有些皲裂的嘴唇翕动着,艰难地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婉秋手忙脚乱地给他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可是林敬轩却依然攥着她的手,不停地喊冷。
终于,她一咬牙,解开了自己的衣襟,躺上床,在被子里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一刻,她的身体似乎比他的还要滚烫,甚至她还在微微发抖,但是她告诉自己就要这么无畏地抱着他,哪怕用尽她十九岁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这一夜,她就这么抱着他,用自己最敏感的神经来感知他的烧一点点退下。
她也情愿就这么抱着他,直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林敬轩退了烧,从昏迷中醒来,虚弱的他靠在床上,任婉秋小心翼翼地把粥吹凉后喂到他的嘴里。
“谢谢!”林敬轩说,他看出了她脸上的苍白和疲惫,他知道她一夜未睡。
“放心吧,谁都不会知道。”婉秋淡淡地说道,从心底而言,她并不为他的这句“谢谢”而感动,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许久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林敬轩突然问道。
婉秋的心头一颤,这是一桩他从未认同的婚姻,即使他的深夜回归也不能掩盖他没有把她放在心上的事实。
“婉秋。”她小声地回答,委屈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不要哭……婉秋……”见到她的泪水,林敬轩忽地有些慌乱了,他的负气出走,他的浪迹天涯,已经证明了他要同这个旧世界割裂开来的决心,然,他忘了,他伤害的是一颗柔软至极的红尘女儿心。
泪眼朦胧间,婉秋瞥见林敬轩下了床,在屋里翻腾了一阵后找出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
“过来!”他温柔地叫她。
婉秋放下了手中的碗勺,抽噎着坐到了桌前。
“婉秋!”他轻轻地说道,随即用沾满墨汁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这就是你的名字,很美。”
婉秋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识字。
“来,我教你写名字!”林敬轩把笔放进婉秋的右手,然后霸道而温柔地握住了她的这只手。
“婉——秋——这样写。”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他的头抵着她的头,一笔一划,在白纸上反复地写着她的名字。
此时,秋日晴好的日光透过窗棂,温柔地倾泻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淡淡的,恍若隔世。
然而,林敬轩依然没有留下,望着婉秋依恋的眼神,他思忖了许久,还是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很长时间的话:“不要等我——离开林家,找个安分守己的人嫁了吧!”说完后,林敬轩把一纸休书递到了婉秋面前,然后决绝地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捧着那纸休书,婉秋没有哭闹,他的话纵然如利刃,可是她的心却已经被岁月磨砺出几分坚硬。
林敬轩不知道,在这个萧瑟的秋夜,那个被他“休掉”的小脚妻子婉秋,在他的身后悄悄地跟着他走出了很远很远,就那么踉跄着,跌撞着,一路,为他送行……
(三)伤到刻骨,谁会心安
她似乎真的应该离去了,离开林家,甚至像他所说的那样找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把自己嫁掉,毕竟,林敬轩的那一纸休书已经从形式上宣布了婉秋不再是林家的媳妇,虽然她把那张薄薄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纸藏在自己的衣襟内,没有任何人知道。
可是,就在林敬轩走后不久,林家出事了,林敬轩的父亲林耀祖到南方去催要货款,因支持福建“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的抗日反蒋,并且援助了其大量的物资,而被人秘密杀害,且尸骨无存!噩耗传来,林家上下一片悲痛,在这种巨大的悲痛里,婉秋没有离去,也不适宜离去,她每天守在因承受不了这种打击而病倒了的婆婆的床前,端水熬药、悉心照料,谁知这一照料便是四年的光景——四年来,林老夫人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全由婉秋来服侍不说,林老夫人还得了一种怪病,身上多处长疮,且不停地流着脓水,散发出阵阵恶臭。婉秋每天都要为婆婆擦洗身体数次,并且要把弄脏的被褥洗净、晾干,久而久之,婉秋竟然被这种恶臭熏得失去了嗅觉,她再也无法闻到任何气味。
而此时的林家,因为林耀祖的离世,也渐渐衰败下来——林敬轩没有兄弟,两个远嫁的姐姐家境一般也帮不了什么,下人们也走的走辞的辞,偌大的林府只剩下婉秋和婆婆相依为命。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战争的硝烟在弥漫。
这一年,林老夫人终于撒手人寰,当披麻戴孝的婉秋孤零零地跪在灵堂时,她真的是欲哭无泪,此刻的林家只剩下了一个实际上早已不是“林家人”的女人。
就在这时,林敬轩回来了,但是他的身边却多了一位女子。
林敬轩更瘦了,微黑的面庞上有着青黑的胡茬,昔日狂傲的神情几乎消失殆尽,而跟随而来的女子亦是瘦瘦的,貌不惊人,但是她同林敬轩一样,他们的眼睛里都闪动着异样的光彩,究竟是怎样的光彩,婉秋说不清。
林敬轩在母亲灵前哭过、痛过之后,把那女子牵到了婉秋的跟前。
“这是婉秋。”林敬轩把婉秋介绍给了那女子,而不是把那女子介绍给婉秋,在他的心目中,她早就是外人一个了,不是吗?婉秋有些酸楚地想。
“你好,婉秋!”那女子大方地伸出手来同婉秋握手,她的那双大眼睛忽闪着,嘴角微微上翘,竟是满脸的真诚。
婉秋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被那女子的手握着,可她的眼睛却偷偷地瞥向了那女子的双脚——那是一双浑然的天足,藏在时下流行的低跟皮鞋里,是那么坚实有力地踏在地面上,美丽,优雅。
婉秋的心蓦然疼痛起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挪动半步,生怕会露出裙下那尖尖的三寸金莲——她知道,这辈子,有些东西,她注定永远无法拥有。
“你……叫什么名字?”好半天,婉秋才低声问道。
“我叫雅彤。”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婉秋的手掌上比划着这两个字的写法。
“很好听……”婉秋喃喃地说道,她忽地想起四年前那个秋天的早晨,林敬轩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教她写名字的情形,那么,他也这样教过雅彤吗?
那几天,婉秋尽心尽力地做好了饭菜,看着林敬轩和雅彤将它们一点点吃下,林敬轩夸赞她的厨艺好,却在婉秋微微露出笑颜的时候,用那只教过婉秋写字的手去拂掉雅彤不小心粘在衣襟上的饭粒。
晚上,婉秋依然是一盏孤灯,她看见林敬轩和雅彤的房间总是很晚很晚才熄灯,他们的影子投映在窗上,显得是那么默契和亲昵。
多少次,婉秋想冲到他们面前,大声地呵斥他们、质问他们,破坏掉他们恩爱的场景——然而,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或许全世界都认同她“林家大少奶奶”的身份,可在林敬轩那里,她却早已是陌路人,换言之,婉秋是赖在林家不走的一个弃妇而已,她有什么资格去阻隔人家的美满?
是下定决心的时候了,婉秋必须得离开了,离开林家,离开这个即将被战争席卷的小镇。
就在她收拾行囊准备离开的那一夜,他却来向她辞行。
“我和雅彤,你也都看见了,婉秋,对不起!”林敬轩的眼神有几分愧疚和黯然。
婉秋没有说话,她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林敬轩那张依然英俊的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勇敢地看着他,毫无畏惧,她看出他的脸上褪去了当年戏谑和傲气,取而代之的是历经岁月洗礼后的坚毅和沉稳。
“雅彤,是个好女人……”婉秋想仰起头对着他笑,可是她的眼泪却无比汹涌地流了下来,似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哭过了。
林敬轩依然呆站在那里,没有给她任何安慰,或许是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更或许,是不想。过了好半响,他才幽幽地说道:“若是生计困难,就把宅子卖掉,还是那句话,找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嫁了吧!”说完后,他快速地转过身去,没有让婉秋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她的房间。
婉秋颓废地坐在床上,任泪水肆意流淌,她听见林敬轩和雅彤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林家大院又恢复了原有的静寂,可是,她却再无勇气和力气悄悄地跟着他,送他离开。
他是她一生都无法追赶的脚步,甚至她无法堂而皇之地送他离开,千里之外。
“找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嫁了吧!”这就是婉秋守候七年等来的一句话,有些许的温情却更有无比的绝情,在他的世界里,她是过眼云烟,淡淡,轻轻,随风而逝,可是在她的世界里,他却是三生石上的印记,生生,世世,刻骨铭心。
他拥有很多,而她只想拥有他。
这一刻,婉秋突然不想走了,她就要一辈子守在这里,一辈子做名义上的“林家大少奶奶”,让林敬轩在想起她的时候,心里会有淡淡的愧疚。
“我等你回来,我要你好好地回来!”婉秋在心中默念,带着些许的恨意。
她决心就这么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一个人。
(四)从日出到日暮
林敬轩再也没有回来。
婉秋就这么守着林家偌大的院子,看一个个部队经过这个小镇,不作停留。所幸的是,战争并没有蔓延到这个地方,炮火声只是远远地响着,在黑夜和白昼。
日子艰难地流逝着,婉秋靠着林家几亩薄田收上来的地租,独自过活。
也会有一些无聊的人,会在深夜偷偷摸摸地去敲婉秋的房门,一开始,婉秋并不做声,她不想惹事生非,只是记得每天晚上将门窗锁得紧紧的。可是后来,她被那些无聊的人惹恼了,于是她便像那些街头的泼妇一样,叉着腰,将两只小脚跺得咚咚直响,站在房间中央大声叫骂——她骂得那样起劲,仿佛跟谁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来二去,再也没有人敢去惹她了。
这场战争足足打了八年。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婉秋听到了侵略者投降的消息,她以为天下太平了,林敬轩会回来,可是随即而来的另一场战争又无情地把她的这个想法断送——婉秋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总会有战争,她只是模糊地知道日子安稳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而林敬轩也不必一次次离开。
又是三年的炮火纷飞,当举国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婉秋对着镜子拔掉了自己头上的几根白发,她知道一个新的世界来临了,她要精神焕发地等他回来。
林家大院被新政府收去做了用场,但是新政府也给她这个小脚女人安排了住所和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当婉秋在街道工厂跟女伴们糊纸壳的时候,有些热心的姐妹半开玩笑地要给她介绍对象,但是,婉秋拒绝了,不仅仅是因为林敬轩至今下落不明,还因为在她的生命里,十里红妆,只有一次。
流年似水,寂寞、疾病、甚至是那几年的饥饿都没有惊扰婉秋那份等待的平静,可是,她却没有躲过那场人为的灾难——小脚女人,地主家的大少奶奶,国民党军官的太太,这样多重不利的身份不说,还有人把林敬轩的下落不明演绎成他去了台湾,而且别有用心地留下婉秋来进行秘密活动。当婉秋头戴高帽被迫跪在那些尖利的石子上时,狂热的人们忘了,她已经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了,他们用皮带抽打她,将她花白的头发剃成“阴阳头”,逼迫她交代林敬轩和她自己的“罪行”,可是,无论他们怎样折磨她,她都无法说出林敬轩的任何坏话。
其实,她也想说一说他的坏话,这么多年,他怎么就那么狠心对她不闻不问,可是,每当她绞尽脑汁去想他的“坏”处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来。
原来,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已经沉沦,万劫不复。
狂热的人们见她沉默不语,便想出了更恶毒的方式来折磨她——绑住她的双手,然后在她的耳边将铜锣敲得山响,想以这种方式来“警醒”她,让她彻底认罪,可是,一直到婉秋的耳朵被彻底震聋,她也没有让那些人如愿以偿。当她再也无法听见任何声音的时候,婉秋的目光便也呆滞起来,她经常是呆呆地望着远方,不言不语,像一尊苍老的雕像。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有婉秋自己知道,她在心底一直重复着那句话:“不要回来啊,不要回来啊!”
倒也是因为她的这种“呆”,那些人最终失去了批斗她的兴趣,而让她在无数个扫大街的日子里,捱过了那段动荡的岁月。
十年风雨,于人世的沧海桑田,却也是弹指一挥。
终于,一切都回归平静了,喧嚣、狂热、口号、动荡真的已经成为过往了,纵然伤痛还在,但是那些伤痕却正在被历史的尘埃一点点抚平。
婉秋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她每天蜷在自己的小屋里,门窗紧闭,在昏暗的世界里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她不再奢望他会回来,因为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认出他——她的嗅觉她的听觉她的视觉会让她在一个人面前彻底迷失,不知来者是何人。
可是,在她生命即将逝去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却千里迢迢地从海的那一边飞回来看她——这个人,是雅彤。
在昏暗的小屋里,雅彤主动上前抱住了婉秋,而婉秋也艰难地认出了雅彤,终于,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禁不住相拥而泣,半个世纪的沧桑,让很多东西变得很轻很轻,却也把很多东西变得很重很重。
“他,还好吗?”婉秋开口问道,却是用极大的音量,而此时她的心却平静如水,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只要想到大洋彼岸的他在那里依然安好,她就会心安。
婉秋看见雅彤的嘴巴张开又合上,似乎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可是她都听不见啊,所以婉秋只是微微地笑着,心里想着林敬轩也应该是满头白发,皱纹成舟,儿孙绕膝了吧。
雅彤激动地说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婉秋并不能听见她的话,她沉默了片刻,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打开到某页后,把它送到了婉秋的眼前。
婉秋接过书,用粗糙的关节突出的手摩挲着书页,一遍又一遍,她勉强看到书页上那密密麻麻的铅字,一行行,一列列,就像天上无数颗小星星整齐地排在一起,它们对她笑着,挤眉弄眼,好像在等婉秋辨认它们的不同——婉秋有些茫然,她冲着雅彤愧疚地笑了,把书递还给了雅彤,因为她不识字。
雅彤似乎有些急了,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的脸涨红了半天,终于指了指书页上的字,然后指了指婉秋,意思是说这些字与婉秋有关系。
婉秋再次接过书,她眯起眼睛仔细瞧那些小星星,蓦地她的目光停住了——字里行间,她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两个字:婉秋。
此时,雅彤打开了窗户,小屋内的光线顿时明亮起来,而秋天的风趁机穿过开着的窗子涌进屋内,拨动着婉秋霎时变得敏感的神经,并且替她去读那书页上的文字——
明日一战,依然是力保淞沪要地,敌强我弱,同胞们唯有以血肉之躯来抵御日本侵略者之疯狂——九死一生,为我中华,敬轩无悔!只是在虚度的二十七个春秋中,除了有愧于父母,还深感对不起一人——就是我从不愿意承认的结发妻子婉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