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大概是对昨夜赶制出的一幅装饰画很满意,这天毛毳起得晚了些,心情却不急不躁。她哼着歌儿给自己做了煎蛋,还微笑着端着奶杯与镜中的自己做干杯状。然后,化了个精致的淡妆,拿着昨夜画好的画出了门。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微风轻送的早晨,毛毳怡然而行,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显出一种置身世外的写意情绪。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波澜不惊的气韵,让太阳城金色的阳光在她的面前淡若月色!
街对面,有一个人隔着六车道在向毛毳招手,她没看见。那人只好隔着街追着她的步子小跑起来,她没看见。
在即将拐入另一条街道时,她听到了一声恍若来自隔世的呼唤:“四——毛!”
毛毳惊疑地驻足,回头。她看见一个身影,急冲冲地穿过人行道,隔山隔水地向她奔来!
阳光在那一刻明亮起来,毛毳感到了一阵昏眩!她站在虽不密集,却穿流不息的人流中,一动不动,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等待大脑从近乎缺氧的状态下恢复过来。
“我!”楚天阔笑着站在毛毳面前,压制着轻微的喘息。
“哦!”毛毳像从梦中清醒过来,“你好!”
“我隔着车窗,就看见你在这边,怕你一拐弯就不见了,只好扯开嗓门喊!”
“哦,我去裱幅画!”毛毳机械地说着,思绪已飞回大学校园。那时,偶尔在电影院门口,或画展厅外,她先到了,不一会儿总会看着他,远远地跑过来,边夸张地喘着气边笑着说一声“我迟到了”。那时,他是做秀,是怕她生气而做出的一种先入为主的捧场姿态。十多年过去,他却上演了一场大男人们一般会努力避免和掩饰的奔逐!
“是它吧!”他拿过她手里的画,就在大街上展开来看,就像当年他随时随地抖开她的画夹。
“对!我开了个家居软装饰店铺,这是顾客定做的一幅装饰画。”
“好!我送你去裱画铺。”楚天阔把画卷起来。
“不了,就几步路。你忙你的事吧。”毛毳接过画说。
“耽搁不了!我再不去开车,可能会被交警拖走了。”
毛毳循着楚天阔的眼光朝街对面看去,见不远处的一辆骄车旁已站着交警了,就笑说点点头:“好吧!好像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你若有空,就今天补上吧。”
“一言为定!”
毛毳坐进车,听见楚天阔正和交警说:“又给你添乱了,改天叫上你们队长,让我边接受你们的教诲边喝酒。今儿忙,我就先走了。”
“笑什么?”楚天阔握住方向盘时,见毛毳兀自笑着。
“你还是不按规矩出牌!”
“不,这么些年,我正是按各种游戏规则处世的!”楚天阔的语气仍不失一贯的调侃,却不能掩饰一种沧桑感,这连他自己都觉到了,赶紧改口,“今天是特殊情况,我若不乱停乱放,就追不上你了。这里车要掉头,得开出一二里地呢,等我倒回来,还能逮着你?”见毛毳不接话,笑笑又问:“去哪家裱铺?”
“长青苑。”
“哦!那家是不错。”
转眼就到了。
“楚总,那画已裱好,你打个电话就送过去了,哪能劳你亲自跑一趟!”长青苑的小姜老板一边对楚天阔寒暄,一边有些吃惊地看着毛毳,然后有些热情过头地和毛毳打招呼:“毛经理,有些日子不来照顾我们生意了!”
“今天裱幅装饰画。”毛毳一看这阵势,就知楚天阔是这里的常客了,不禁有些后悔跟他来。
“好,你的画一定要裱得又快又好。”小姜老板展开画,边看边热情地说。
“谢谢!”毛毳随口应着,她知道这长青苑生意火红正是因了姜老板父子俩珠联璧合的配合,小姜老板热衷公关事务,姜老板在本市堪称技压群芳。但毛毳却觉得与小老板打交道,有些费劲。
楚天阔见毛毳无话,就转而对小老板说:“那幅画,我过两天让人来取。”
“好好好!你让我张罗的画,我已联系好了,下周我去成都取货,随后给你过目。”
“我下周去香港,至少要耽搁一周。”楚天阔突然转向毛毳,“看画,毛毳是行家,我们是大学同学。我不在,请她看看就是了,然后按我给你地址把画送过去。”
“好的,好的!”小姜老板说着向毛毳拱手道,“失敬,失敬!小姜今儿拜见师娘了。”
“呵!”毛毳一时哭笑不得,“拿老大姐开涮不厚道啊!”
“不敢,不敢,以后我叫毛老师便是。”小姜老板道,“裱好后我给你送去。”
“不敢当,知道你们忙!”毛毳笑着说,“老规矩——麻烦你及时电话通知我。”
“好吧,那就照旧。”见楚天阔已拿出车钥匙,小姜老板转而说,“二位进里喝点茶?”
“我们还有事,就不麻烦了!”楚天阔说着,又回头对毛毳道,“你等着,我去把车倒过来。”
“一起去罢!”
“我得先去二滩欧方营地一趟!”楚天阔上车后对毛毳说,“也一起去吧!”
“说过请你吃饭,当然得陪你忙完才成,不然,岂不显得我们没诚意。”毛毳笑着。
“那说好啦!”楚天阔像生怕毛毳反悔似的,道一声“系好安全带”就驾车狂奔起来。
“以前,我从没发现没有红绿灯的好处,坐在你的车上,才庆幸攀枝花的这一特色。”毛毳是信任楚天阔的车技的,而且这也不是第一回领教他的信马由缰。只是曾经是在旅游景区的马背上,这一回是在车上,看着他在车流、人丛中左冲右突,还是禁不住提醒:“慢点,让人先走。”
“好,我只想开到开阔的路面再放慢速度。”正说着,楚天阔的手机响了,他不接,只说:“在后坐的包里,接一下。”
毛毳拿过后坐上的公文包掏出手机,直接把它对送到了楚天阔的耳边。
“是我。办妥啦!那就能赶上原计划,通知香港方面,我们准时出席。”楚天阔说完“有情况随时联系”,示意毛毳关机。
“下周去香港的签证才办妥。”楚天阔解释道。不料,又有手机铃响,他随手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来接了。
“你的装备可真吓人!”毛毳刚才看见他公文包里有商务通、录音笔,及袖珍扫描仪之类的配备。
“你知道我这人头脑储备有限,只有动用现代办公设备以尽可能免除偏差,同时也免得自己和下属尽做些无用功——重复劳动。”楚天阔说,“这两部手机,一部是本地机,一部入的成都那边的网!权当省点漫游费。”
楚天阔说着已减慢车速,把音响调至最低,一支毛毳熟悉旋律却想不起曲名的萨克斯曲便在车箱里若有若无地飘荡。
“怎么不说话?”
“让你专心开车呀!”毛毳轻轻地吁出一口,轻轻地说,“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楚天阔回头对毛毳苦笑一下,也不再说话。
“还弹琴吗?”良久,毛毳边调音响边说,“我记得你会弹这首曲子。”
“肖邦的《夜曲》。是的,我会,但一直弹不好。也许我的心思从来没能沉静下来,抓不住它的灵魂。现在,只偶尔跟女儿合弹一曲,这算不算?”
“算吧,可以想像你这些年的忙碌,能坐在琴凳上已属不易!”毛毳淡淡地笑着,“但你肯定没少在高级洒吧为公关炫技!”
楚天阔看了看毛毳,轻吁了口气:“正如你的想像!”顿了顿,又说:“另外,我的歌也唱得比以前好。改天让我唱给你听!”
“是在歌厅里泡出来的?”
“四毛,我就知道,这辈子逃不出你的眼睛。”
还好,他没再说什么。毛毳得以转换话题:“你知道我唱歌张嘴就跑调,所以几乎不听流行歌曲。但我画画时会放点轻音乐,后来我发现,我选的曲子都是曾在学校听过的——我对音乐的那点好爱,算是你培养的,为这,我呆会儿敬你一杯。”转而又说:“哦,你要开车,就以茶代酒吧!”
“车,随时可以不开,你的酒我一定要喝。”楚天阔笑道。
“那好,我们一人一瓶红酒!”毛毳突然来了兴致。
“你可以喝一瓶?”楚天阔记得当年毛毳对洒也就是尝尝味道罢了,“我记得你当时说我们动辄就干杯是糟蹋粮食,你怎么现在干瓶子了?”
“我一直想试试自己有多大酒量!”毛毳说得竟有几分兴奋又有些难为情。
“呵!”楚天阔为毛毳自然流露的天真而欣慰,“那我们今天不醉不散。”
“!”毛毳笑了笑,拿出手机给店里打了电话,说她今天有事,交待了几件需要办的事给店员小秦。然后又问楚天阔:“你真没事?别下午突然来了紧急会议什么的!”
“放心吧,需要我主持的会可以往后排,需要我当听众的会,我会带着耳朵静静地坐在那里,误不了事。你知道,我喝酒不上脸,只要不说话,别人连酒气都很难闻出来。再说我们这种部门,中午喝酒应酬也是常事,不碍事的。”
“你去‘欧方营地’是出席正式会谈?”
“不是,是代表公司同时也代表自己为两位就要离攀的外国朋友送件纪念品,耽搁不了久。”
“我不是怕你耽搁,是怕你早有不得不应的饭局。”
“没有。若想请他们吃饭,我不必一大早就往这边赶。”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见老外?”转眼,位于二滩菩萨岩山脚下纳尔河畔的“欧方营地”已在眼前,楚天阔问。
“我去干什么?”毛毳说,“这里我是好多年前团委组织活动来观参过一回,今天正好可以再看看这里的风景。你去忙吧,我随处看看。你出来时给我打电话,我就回车上去。”
“也好。”
毛毳下车时,楚天阔正从后坐上拿出两个手提袋。她发现那是她离她的店不远的一家苴却砚专卖店的专用包装袋:“是苴却砚!”
“对。这是攀枝花的一大文化特产,量他们在别处卖不到。”
“算不算市宝外流呀?”毛毳笑道。
“呵!”楚天阔也笑道,“这东西拿出去还真是宝贝,我们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有一回我让雕刻师在苴却石上面雕了一个老外的头像,他喜出望外地见人就说要拿它作自己的墓碑,引来不少外国游客去那家专卖店去求。让苴却砚一时热卖。那雕刻师还赞我为其拓宽了创作题材,送我一方他的得意之作。你喜欢,我改天带给你。”
“我可不夺人所爱。”毛毳笑道,“这种石头的资源也很有限,拿去作碑是糟蹋了!就你点子多,石头都能点热了。”
“嘿嘿!其实,他们现在雕西欧人头像还很不像样,但砚雕的一些传统国画式题材又不被这群消费者认同,所以一直难赚外汇,我这个点子第一次让这个行当外汇滚滚来,所以有人谢我。不过你这一说让我得小心了,文化这东西就该是慢慢沉淀,热了滥了,可能引来过度开发。”
“我可没想那么多。”毛毳感到楚天阔的头脑转得比当年还快。
他们在草坪上分手。楚天阔目送着毛毳向园林深处走去,猛然回头大步向专家别墅走去。
作为二滩水电站在建时期安置外国专家驻地,毛毳觉得在这个城市里,它真是够奢侈的。占地五百多亩,拥有大小建筑一百多幢,采用园林式布局,建筑风格中西合璧,餐厅、酒吧、游泳池、医疗室、会议室设施一应俱全,听说如今还要增建配套门球场、网球场等体育健身设施,及康疗室、瑜珈养生室、有氧读书亭、花卉苗圃、娱乐厅、购物超市及其他配套设施,简直就是一处休闲胜地。她在球场的看台上坐下来,府瞰这座一度被称为“小联合国”的现代化村落,想到它曾容纳了来自世界4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外国专家,人数最多时达1200余人,不禁惊异于这个寂静山谷的所承载的喧嚣与繁华。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寂静的山谷,虽然一直独自承受着顺流而至的各种风霜雨雪,却也承载过楚天阔在生命中高亢歌唱。她突然感到有一片莹亮模糊了视线,感紧在心里告诫自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一抬头,楚天阔就在眼前。
“这么快!”毛毳有些喜出望外。
“怕等久了,你就跑了。”
“你哄人的天分就别炫耀了。”毛毳半恳求半调侃地说。
“如果你不总是认为我在哄你,也许我们就都不会走那么多弯路了。”
楚天阔的语调让毛毳心紧,赶紧调动了自己全部的调笑细胞来应对:“这就是一句最美的哄人的话了!”转而又说:“我们也并没走什么弯路,相反,我们走得很认真。”
“不跟你在这儿理论了,走,找个茶座,慢慢说吧!”
“不是说喝酒吗?”毛毳笑道。
“谁说茶楼里就不能喝酒!”
十二
他们走进一个临江的,名为听涛的茶楼,服务生一边叫着“楚总好”,一边径直把他们领进了名为月影涛声的雅间坐定。
“楚总,照旧上大红袍?”服务生轻声问。
“不!”楚天阔说着看看毛毳,“记得你喜欢竹叶青!”见毛毳笑了笑,便对服务生说:“就竹叶青。茶艺展示省了吧!在外面泡好了端上来就是。”
“怎么感觉上就像你的包间?”服务生走开后,毛毳打趣道,“恐怕没有不认识你的服务员!”
“我确实常来。”楚天阔笑着说,但并不想纠缠这个话题,“我记得你说过是喜欢竹叶青这个名字!”
“是的!现在想想真不敢相信,你也恋过席慕容的诗歌和散文。记得你有一天在“夜航船”里边弹琴边信口找些诗句来念,其中有一句就是席慕容的一句散文诗‘喜欢那一抹滴翠的浓绿,只因它有一个让人倾心的名字——竹叶青(万年青)’,一语毕,马上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有人鼓着掌站起来,说你背错了。你理直气壮地说‘领会精神,领会精神’……”
“后来喝茶时你说,万年青不如竹叶青美得有烟火气息、有生活味,同时又诗意盎然!”
“时间过得真快!”毛毳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重新坐定。
“我们自己续茶!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另外,我们在这儿吃中饭,就在旁边的洒店点菜吧。”楚天阔打发了服务生,把毛毳的茶杯前她面前挪了挪,也重新落座,吁了口气,淡淡地笑着向着毛毳,一时无话。
“别看了,找不到当年的影子。”毛毳揶揄道。
“还好,还看得过去,没变得让人恐怖,只是从淑女变成了熟女。”楚天阔调笑的口才总是一不小心就暴露无遗。
“权且当好话听吧!你基本没变,只是少了几根头发!”毛毳这么说着,禁不住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有一种她很陌生的光芒,虽然他的神情还似当年的冲淡,但那光芒显示有一股激情在那里面,让人觉得在他的心灵极度深处,长期有须以战斗方式才能解决的事情,他的灵魂在那战斗中间大声呼喊,征服着,流着血……
“谢谢你口下积德!”楚天阔陷进沙发里,拿出一支抽烟向毛毳示意,“可以?”
毛毳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请便吧!”看着楚天阔点燃烟,毛毳问:“你是从什么时候起不昏烟了?”
“从被第二个女人踹了开始。”楚天阔本来想做出轻松的样子,但一语出口,便再也笑不出来了,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后,他狠狠地把烟头按在烟缸里——灭了。
“是说你的前妻?”毛毳不想逃避话题了。
“嗯。”楚天阔的一双手掌从下巴一直摸到脑后,仿佛要拂去脑海心头的十几年的尘埃,“想起也真没出息,我居然为一个女人自虐!”
“!”毛毳喝了口茶,她没法接话,对他的那段为期一年的婚姻,她几乎一无所知。
“参加完你的婚礼,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初恋以被你踹了了结。”楚天阔陷入了回忆,“那段时间我一直被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纠缠,在这种感觉支配下,我认真地清理我们的照片、信件和一些零碎物件,但将它用我在校在的一个小旅行箱将其封装好后,却不知该把它怎么办!然后就是陪着当时也失恋了的刘放一起喝酒。”
楚天阔端起茶杯,向毛毳做了个请喝的姿势。毛毳像举着酒杯,无声地做了一个呼应的手势喝了一口。
“这其间,老妈张罗着让我相亲。”楚天阔苦笑着,说话的声调让毛毳感到分外陌生,“我当然没去。其实现在想想真该去,让人介绍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诚心诚意组成家有什么不好。但当时,我全然不把相亲当回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没有沦落到要靠相亲找女人的地步。而且,话说回来,我对女人一直没有怎样的渴念,这不是吹牛吧——四毛,在学校,我们相处了三年整,如果说我没有追求你的迫切愿望,我不会在大三毕业后,又缠着老爸想办法让我在校多混两年,你和我老爸都以为我是不想走上社会,想混张学士文凭以利于日后发展,其实,那是借口罢了。我那时根本没有什么事业心,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靠做学问安身立命,仅仅是为了陪你读完大学,然后双双还我家!”
“!”毛毳想说她是懂他的,但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她只轻轻地喝了口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在国外时,不少人去找洋小姐,我真的很不屑。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很多人觉得我这不好,那不像样,却从不攻击我乱来男女关系的原因。”楚天阔笑笑说,“但有时想想,我是后悔的,我在你身旁鞍前马后三年多,却让你完完整整做了别人的老婆,让你莫名其妙就挣脱了我的手!算了,再说下去你面认为我这么多年来就攒了一肚子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