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燕子  民族英雄  武术家

　　苗刀
　　
　　祁凌霄 王长松 关义军
　　楔子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1938年秋，河北沧县东关。
　　稀稀拉拉的庄稼已经快没了，有的庄稼地里还隐隐能看到被战火焚烧的焦土。斜阳下，河坡泛出盐碱渗到地皮上惨淡的白光。
　　小路上远远过来一个挑担子的老汉。担子里挑的是他自己晒的小盐。年头不好，鬼子到处抢粮，老百姓日子过得苦，这一大片盐碱地晒出的小盐，就是一家子的命。
　　老汉穿得很破，瘦骨嶙峋的，胳膊肘子和膝盖露在外头，与其说穿的是衣裳，还不如说把块破布裹在身上。可能是走累了，老汉撂下挑子，坐到道边土堆上抹汗。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几个二狗子，冲着老汉就来了。老汉见状划拉起挑子撒腿就要跑，却哪里跑的掉。没跑几步就被这帮狗子追上围住。为首一个黑大个过来就给老汉一个嘴巴子：“老不死的，你还跑，我看你往哪跑！我让你跑！我让你跑！”说着又是几脚，挑子里的盐撒的满地是，老汉也被踹在地上爬不起来，连声哀求：“警爷、警爷，乡里乡亲的，我一家子就指着这点玩意儿吃饭，您老行行好，高抬贵手饶了我吧！”黑大个朝老头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说：“皇军早就贴了告示，盐铁专卖，老子吃着皇军喝着皇军，你想让老子砸饭碗子是不是？饶了你，皇军可饶不了老子！弟兄们，给我打，往死里打，打死他喂狼狗！”底下那帮狗子听他那么一咋呼，“嗷”家伙扑上来连踢带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住手！”
　　二狗子听到怒喝，都停下手脚，转过头来。为首的黑大个见脸前站着这人40来岁，穿一身粗土布衣裳，貌不惊人，乡巴佬摸样，压根没当回事。他斜着母狗眼围着汉子转了两圈，呲着牙拉长声儿问：“这老不死的是你亲戚？”“不是，小鬼子欺负咱够苦的了，中国人不能帮他们欺负中国人！”黑大个闻听裂嘴乐了：“你不是他亲戚，他也不是你爹，谁裤裆破了露出你个玩意儿来！少你妈的管闲事，惹恼了大爷我连你一勺烩！”他回头给另外几个二狗子使个眼色儿：“弟兄们，这年头还有人敢惹咱，我看他妈的活腻歪了。弟兄们抄家伙揍他！”说罢撇下老汉“呼啦”一下就把中年汉子围上了。
　　黑大个跟疯狗似的端步枪猛刺，中年汉子见他下了死手，稍微一侧身，闪过枪尖，右抓住枪杆顺势一带，右脚尖朝黑大个迎面骨一点，紧跟着一掌拍到黑大个背上，黑大个“嗷”一声惨嚎，跌出五六米，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了。其他二狗子见头儿挨了揍，“哗啦哗啦”拉上枪栓就要射击。中年汉子那容他们还手，拎着黑大个的步枪只一扫，三下五除二，剩下的狗子们就都躺到地上哭爹叫娘了。
　　中年汉子不管他们，过去扶起老汉好言安慰道：“老人家，伤到骨头没！”早就看呆了的老汉顾不得疼：倒头就要作揖。中年汉子慌忙扶住，从兜里摸出几个大子儿，叹口气：“天下不太平，找个地方躲躲吧！好在没伤着骨头，买点跌打药敷上就不要紧了。”老汉千恩万谢接过钱，划拉划拉撒一地的小盐，挑起担子三步一回头一步一瘸的走了。
　　直到看不见人影了，中年汉子才转过身来。几个二狗子慌忙跪地求饶，磕头捣蒜地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中年汉子道：“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给日本鬼子当狗，今个暂且饶了你们，再叫我碰上，小心你们狗头！滚！”怕狗子报复老汉，中年汉子又说：“我是中央国术馆郭长生，有事来找我，再敢欺负老实百姓，就废了你们！滚回去把这身狗皮扒了，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其实，郭长生在铁狮子旁边坐了大半晌了，听到老汉求救，他急忙一个箭步蹿过去，救了老人一命。轰走了几个二狗子，眼看天色将暗，西北上乌云上来了，他又到铁狮子跟前坐下。脚底下，烟袋锅子磕出的灰都成堆了，他又把褡裢里最后一点烟叶末子撮出来，摁到烟锅子里。
　　烟雾缭绕，暮色苍茫，郭长生瞅着瞧了一过晌的铁狮子，又盘算起日本人的事。
　　去年七月，日本鬼子挟“芦沟桥事变”一战之势，一路南侵，不到一个多月，就侵占了沿津浦路一线重镇。9月24日，沧县城破，鬼子不顾雨后大水，沿东门用大车搭浮桥，占领沧县城。当鬼子膏药旗插到沧县城垣上的时候，郭长生正在家里歇暑假。战事危急，交通中断，他没有办法随国民政府南迁，外交部给他的薪水，也随即断了。一年多来，本来就没有积蓄的郭家眼看没米下锅，不得不过起苦把苦节的日子，郭长生重操旧技，给人纳鞋底子挣点铜细维持着一家子吃喝用度，十五岁的老大瑞林送天津当学徒去了，八岁的瑞祥到冬菜厂捡菜帮子，拾煤渣。
　　正在这个时候，日本人打发特务跑到郭家，请他出山担任辅轮学校的武术教官。这是一所铁路学校，从校长到教员都是日本人。日本人给郭长生开的价码不低，每月五百块现大洋——比南京外交部（一百五十块）和中央国术馆（三百块）都高。这就是诱着人做汉奸啊，教会了他们苗刀，再用中国的武术来杀中国人？郭长生一听就火了，啪一掌拍到桌子上，碟子碗紧跟着一震，碎了个稀啦哗啦。“要我给小日本做事，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郭长生给说客们撂下这句话，没两天就到东关来了。
　　从比武应征离开沧县城，到保定府给曹锟当侍卫，再到南京国术馆，郭长生就没去过东关。东关附近有他的老家，郭家历代祖先就长眠在这里。后来郭氏先祖搬到县城。这次来，除凭吊先辈，坟前立誓，不为鬼子做事，他还为了看看铁狮子，找个清净地方理理这些棘手的事。
　　东关是沧州的旧城，也称旧州，在县城东面40多里。早在北魏的时候，沧州就有城池了，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大宋朝的时候，河北东路的沧州地是边关，为了抵挡契丹骑兵，边关兵民挖了许多河岔水沟，种上枣树。两国修好后，朝廷在这里设榷场，供边境百姓往来贸易。到北宋国灭，这里成为金人地界，因沿海的便利，盛产渤海盐，金元时期这里又成了北方贸易的出海口，大量瓷器和盐从这里运出运进。旧州一度繁华了几百年的岁月，可惜到明初，燕王朱棣和他侄子建文帝争皇帝宝座，提兵把沧州城毁了。随着北京定都，天津卫的兴起，旧城也就废了，沧州州治迁到了现在的沧县城。
　　铁狮子有千余岁了，黄秃秃满目创痍的旧城废墟里除了几棵孤零零的枣树，没有高大的树木，铁狮子独立东南，非常打眼。后周的时候，太祖郭威鉴于沧州地处边境，历来有习武之风，民风彪悍，而沧州兵与冀州兵素称劲旅，谁能得之便可北面争锋，加上契丹人一直虎视中原，于是收缴兵器，销边地之兵，熔铸了这个硕大无比的铁狮子，并在其颈下铸“狮子王”三字，名曰镇海吼。风雨千年，沧桑岁月，铁狮子逐渐成为沧州人的魂魄——尚武，亦盼望和平。
　　郭长生眼前的铁狮子威武雄壮，虽然下巴颏已残，但后足蹬地，前足撑开，雄风依旧。他低头把烟袋往坐着的铁坨子上磕了磕，突然发现上面竟然有字，虽然字迹模糊，但是他还是辨认出来，是“崇宁通宝”。从小就喜欢写字的郭长生对这几个字当然不陌生——徽宗皇帝的御书瘦金体。他很惊讶，再望下细看，整个铁坨子原来是钱锈到一块的。看来是北宋国灭前来不及搬走的钱，都给埋起来了，时间长了就锈成一整个了。郭长生思量，徽宗皇帝是个大才子，写字画画那是国手，治起国来可就差劲了。他也愿意太平，年号都写着他的心思——崇宁，可是金国人哪管你那一套，找个借口就打过来了。眼见大事不好，治国无能的徽宗慌慌迭迭地把帝位让给更昏庸无能的儿子钦宗，想摆脱个亡国之君的骂名，但最后还是让北国人捋了去。两个皇帝，一群后妃，半朝大臣，几千人丧家辱国，失魂落魄的一路北去，真是故国三千里，双泪落君前，惨不忍睹。
　　知道要变天，树上的知了长叹一声，把它无奈和垂死的余音抛在空气里，一溜烟飞跑了。
　　“靖康耻，犹未雪……”在北平的时候，每当郭长生去佟麟阁那里，在墙上的这首《满江红》前，他都要站上半天，字好，词更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真正是壮怀激烈。佟麟阁是冯玉祥的旧部，冯玉祥又是曹锟直系旧部，论起来，郭长生与出生在兴济辫子市胡同的冯玉祥还是沧县老乡。每次攀谈，他对二人的救国情怀都非常佩服。29军副军长佟麟阁在芦沟桥大战的时候，抬棺出征，在阵前登上炮车立誓：“炮在人在，炮毁人亡！生为中国军人，就要学岳武穆，精忠报国，马革裹尸！”一番陈辞，慷慨激昂，三军将士无不动容。佟麟阁亲守南苑，与喜烽口抗日名将赵登禹、旅长何基沣，和鬼子赤膊撕杀，不幸被日机炸成重伤，以身殉国，成为抗战以来殉国官职最高的一位将军，而赵登禹师长也身中数枪，临死还紧握大刀，靠于芦沟桥狮子之上，面向倭寇做拼杀状，两位将军壮怀激烈，死得其所。名将星沉，举国同悲。郭长生闻知二人死难，曾临风祭奠，而今回忆往事，他唏嘘不已，后悔没有请佟将军写幅《满江红》，而今对他们只有望天追忆了。
　　北平失守，非中国军人战之过也，而岳飞、宗泽抗金、北伐不遂，亦非战之过也。时运不济，明珠暗投，中国军人唯有以死报国。岳飞抗金，宗泽临死不忘过黄河。除了这些没有遭逢名主的英雄人物，小老百姓，对国与家的爱也是深沉的。金兵南侵的时候，许多宋将拱手献城，军队哗变，而河北民众，宁死不降，组织队伍，痛杀金狗，就是燕王屠沧州城，也是因为在这里遭到了最顽强地抵抗。每个时代国家危急的时候，沧州这个军事重镇，都经历了血和火的洗礼，沧州人在屡次危难时，都不曾卑躬屈膝。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活，不当亡国奴，不当汉奸走狗，不给日本人做教练，但是苗刀，苗刀也要传下去啊。郭长生抽完最后一口烟，忽的站起来。苗刀本来就是杀鬼子的，从戚继光抗倭那天起，鬼子的血就浸透了这把刀。我死不足惜，还有徒弟曹宴海，他会把这门绝技传下去！
　　打定了主意，郭长生开始往家赶。
　　乌云四合，天象一口大锅扣在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风来了，发黄的枣树叶子哗哗地落下来。郭长生踩着落叶，听尖利的风呼啸着从铁狮子残缺下颏里钻出来，健步如飞……
　　远处响起了闷雷，闪电掠过铁狮子黑幽幽的浑铁。
　　天，要下雨了。
　　一
　　醉里挑灯看剑。
　　日本人碰了钉子，一直几天都没有动静，郭长生想，鬼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夭厄子。东关回来的路上淋了雨，他觉得身子有点发冷，把前清的时候家里就埋在地下的沧酒起出来，连续喝了几次，一为去去寒气，也为了最后的时间里再品品浓郁醇厚的家乡味道。
　　沧酒是沧州特产，也有几百年历史了。原来，在南川楼一带酒作坊林立。作坊的人取南川楼东岸运河的水酿制而成。据说酿造沧酒极其讲究，非那段河水不可，而且必须以罐子沉至水的下半截，取其清液，以为酒浆。而酿出的沧酒，不能摇动晃荡，不能长途运输，否则就变了味道。前朝许多沧州地方官，屡次想喝沧酒都不能，原因就是怕他们喝上瘾，横征暴敛，讨好进贡，给百姓制造负担。所以沧酒不仅酿造中透着精巧，保存运输中也露着智慧。
　　这坛子酒是老辈人埋下的，郭长生从没有舍得喝过，这次起出来，弄点花生米当下酒菜，每次都品匝上几盅。喝完酒，他就把自己那把苗刀拿过来，在灯下不停地看。醉里看刀，别有一番悲壮情怀。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凡是爱国的将军，他都喜欢，包括辛弃疾这位一辈子为北伐金人奔走的儒将。他甚至仿照陆游的诗写好了遗嘱，藏在了炕席下，如果遭到日本人的暗算，一去不回，他盼着把日本人赶走的时候，儿女们和弟子曹宴海等人，能到他的坟前祭奠，以告慰他生前驱除倭奴的壮怀。
　　这天中午他白菜帮子煮麸子就酒，满满喝了几盅。几盅酒下肚，胃又隐隐做痛起来，他干脆一推饭碗，拿出苗刀擦拭。这把苗刀是原大总统曹锟所赠，从师父刘玉春传授他苗刀绝技，已经跟了他20多年了。前日，他接到曹锟身边账房祁功兰和管家王常玉信件，信中说：原大总统隐退天津后，日本特务多次威逼利诱，均遭拒绝，而四夫人刘凤玮多次进言，就是在家喝粥，也不给人本人做事。夫人还多次骂走上门的日本便衣。今年5月，原大总统在得知李宗仁等血战台儿庄，张之江率大刀队夜袭鬼子营地，连声说：“我就不相信，咱们还打不过那小日本？”
　　17日，原大总统曹锟因病去世，终年76岁。临终遗言：“愿国军能乘胜杀敌，收复失土，余虽不得见，亦可瞑目。”6月4日，重庆国民政府发布训令，追授曹锟为陆军一级上将。
　　训令称：
　　“故陆军上将曹锟息影津沽，抱道自重，比岁以来，值寇势之方张，遭奸佞之叵测，威胁利诱，逼迫纷乘，而该上将正气凛然，始终峻拒，不挠不屈，通国具瞻，且于疾革弥留之际，以抗战胜利为念，忠诚纯笃，志节昭然，尤见军人之风范，足垂奕祀之清芬，今者老成永逝，轸悼殊深，允宜明令褒扬，式资当世楷模，特先颁赠‘华胄忠良’匾额一方，一俟寇氛靖平，再议饰终令典，凡其旧日僚属，能断志励操矢忠报国者，并当一体宏奖，优予登用，藉示眷念忠贞淑浊扬清之至意。”
　　
　　郭长生一边擦刀，一边沉思，一幕幕往事，不由浮现眼前。
　　民国五年（1916年）。保定府“光园”。直隶督军曹锟正在“光园”灯下批阅文书。
　　奉调镇守保定后，他白天在前清的直隶总督署办公，晚上就下榻在直隶按察使衙署，因仰慕抗倭名将戚继光，他将直隶按察使衙署改名“光园”。这天白天，下属李彦青说，关帝庙嫌弃无用，不如改成戏园子，建好了后请梅兰芳梅老板来唱戏，军民同欢，以示大帅追求和平之意，如果有时间还可以再请康南海来，待以上宾，听听他对消平诸侯有什么高见，以收天下文士之心，也彰显大帅的文治武功。他笑了笑未置可否，军事万端，处处棘手，皖奉尚在卧榻之侧；部队内部，人心叵测，身边那些手操兵权的大僚多虎视耽耽，朝秦暮楚，妄图多占地盘，称霸称王，他还来不及考虑唱戏和请康有为的事情，但他非常高兴，因为他爱听戏，也愿成就文治武功，青史留名。这个聪明的李彦青把事办到他心里去了，所以晚上批阅文件的时候，李彦青的一些请求，他一一批复认可，心情舒畅。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洞开，一个蒙面人带着一股子凉风，猛不丁就站在他办公桌前。曹锟大惊，急忙到抽屉里摸枪。只听蒙面人低低地说：“大帅且慢！”曹锟一惊，把伸出去的手又放到桌子上。毕竟是久经战阵的人了，一惊之下曹锟马上镇定下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来人。只见蒙面人双目炯炯，手握金镖，寒光闪闪，一身黑色短打扮把不高比矮不胖不瘦的身材衬托的虎气生生，威风八面。
　　曹锟一生阅人无数，单凭这双眼睛，他直觉来客并无伤人之意。于是问道：“壮士深夜造访，不知有什么事？只要办得到，兄弟愿效犬马之劳。”蒙面人压低嗓门道：“大帅不用惊慌，只因朋友遇到难处，特来贵府求借五百大洋。”曹锟一听来意，忙道：“这事好办，只是兄弟屋里没有这么多，义士明晚来取如何？”蒙面人闻听，双手抱拳：“那就多劳大帅了，明晚一定来取。”说完纵身一跃，轻飘飘就没了影。
　　次日晚上，曹锟命人准备了五百大洋，分装两箱，放在桌旁，命令卫队增加暗哨和流动哨，屋子周围遍布伏兵。而他自己若无其事，依旧伏案办公，等待蒙面人的到来。夜色黑漆漆的，屋子里的电灯发出淡黄色的光，懒洋洋似睡非睡，只有大挂钟一步赶着一步的往前走，滴答滴答敲打着沉闷的空气。半夜子时，只听屋顶瓦片数声微动，曹锟一抬头，那蒙面人已经站在了面前。曹锟暗自佩服，此人不愧英雄豪杰之士，果然艺高胆大。他正要示意来人坐下，只听蒙面人道：“大帅昨日应允五百大洋，不知准备妥当否，某来取钱了。”曹锟指指桌旁箱子，“五百大洋分文不少！”蒙面人也不搭话，抓起皮箱，夹于掖下抬腿就要走。曹锟急忙摆手道：“敢问壮士宝地贵乡，高姓大名？你我也好交个朋友。”蒙面人微微一笑：“久闻大帅豪杰，仰慕戚继光将军建此‘光园’，在下虽身在江湖，一芥武夫，戚将军痛扫倭寇，克平国难，也素为仰慕。今日冒昧求借，实非不得已。某河北沧州人也，蒙江湖朋友抬爱，送号‘云中燕’。”说罢一抱拳，肩膀一晃，人已经到了院子里，风里送来“后会有期”几字，人已经在数十丈外了。
　　这时，潜伏的卫兵才闻风赶来，冲着飘动的黑影举枪欲射，曹锟高声喝住，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蒙面人走后，曹锟推开文件，胸中勃然豪气久不能平，蒙面人求借大洋，有惊无险，他并不生气，倒是对此人生出十二分的爱慕。曹锟心想，自己忝列封疆，手下虎狼军将数万，如此豪杰之人竟然稀若星凤，若能得此等人为侍卫、为教官，壮我军旅，何愁大志不申！
　　于是他连夜召武术教官刘玉春来园，与其商议，择期到沧州设擂比武，选拔俊才。
　　刘玉春何许人也？
　　原来，此人为曹锟老乡，静海独流人士，通臂、苗刀、左把枪无一不精，在当时独步武林，人称“常胜将军”。因地缘相亲，素得曹锟信任，被聘为卫队武术教官。刘玉春老成持重，老家离沧州不过百五十里。渊源所自，加上如今他已经六十开外，也想在沧州寻个好苗子，将得之与沧州的绝技再还与沧州，使之渊源流长，光我华族。曹锟动议，他正是求之不得。他对曹锟说：“沧州武风泱泱，已积千余年，豪杰之士历代辈出，若大刀王正谊、神枪李书文、大侠霍元甲、霍殿阁等辈皆出其地，而冯玉祥军中张之江，亦沧州人。就是我所学苗刀，也是吴桥桑园人所传。况沧州文风炽盛，历来文人学士不穷，仅咸同光年间盛名者就有张之万、张之洞兄弟，此二人不仅雅好文章，驰誉丹青，且治国事功，弥不为后辈敬仰，堪称国家柱石。沧州地接大帅故里天津，素来为津南重镇，兵家必争之地，若能在沧州选拔文武兼修之士，厚以待之，择能而任，何愁英雄事业不成！”二人商议半夜，遂把此事议定下来，着手准备摆擂事宜。
　　过了几天，一切准备停当，曹锟带领刘玉春等一班人马亲自来到沧县城，在东门外搭台选才。沧州好汉闻听此事，蜂拥而来，每天比武应试的不下百人。曹锟一身便服，混迹人群，观擂选人，几天下来，也颇有不少人才被收入囊中。但那个蒙面人始终没有露面，让曹锟多少有些失落。
　　这天，早饭罢，曹锟又躲在人群里观擂，等待那个蒙面人的出现。
　　只听一声锣响，台下飞上一个黑衣小伙。小伙冲主考刘玉春彬彬一礼，然后朝台下一躬，随即拉开架势，好似大姑娘似地围着台面慢慢走了起来。曹锟一皱眉，心说哪来那么个搅和星，不会武术来应哪门子试。台下老百姓见这小伙子文质彬彬，不亮招式，反而跟个娘们似的一步三摇，不仅都笑起来，也有些街头泼皮，纷纷起哄叫好。也有认识的百姓在底下议论：“长生这孩子今个是怎么了，擂台可不是打哈哈的地方，不亮几招绝的，怎么能让人家看上呢？”
　　曹锟听众人议论，心想命人将他哄下台完事。正在此时，只见黑衣小伙在台上一步紧似一步，一步快似一步，越走越轻，越走越快，走动劲风带动衣襟下摆，忽忽做响，隐隐然有风雷之声，走到妙处，只见一片黑光，到处人影。这时台下嘈杂议论的百姓都抻着脖子，忝脸观看，鸦雀无声，后边的矮个儿还掂上砖头，拔着高往里面瞅。全场寂寞。
　　突然人群里有人扯着嗓子喊出一声叫好的暴响，随即掌声雷动，声震屋檐。曹锟一时看呆了，不仅也随人叫了一嗓子，拍起了双手，孰料他慢了一拍，众声过后，全场沉寂，他这一声“好俊的功夫”不免“鹤立鸡群”，惹得百姓轰然大笑。曹锟也顾不上别人笑话，瞪着眼睛看黑衣小伙。
　　没等小伙表演完毕抱拳拱手，端坐一旁的主考刘玉春已经站了起来。他看出，这小伙功底极好，走步换位，移身挪形，身法步法快而不乱，稳而不沉，绝对是一等一的好苗子，如果收为徒弟，倾囊传授自己看家绝学，必能光大武学，传薪得人。想到这，刘玉春满脸喜色，急忙把小伙子拉到桌前，朱笔一挥，点砂录取！
　　此人就是当年19岁的郭长生。
　　喜报飞快送到马道街。郭长生的母亲喜极而泣。她太了解儿子了。虽说穷文富武，家里日子难，但儿子从小立志学武，10几岁就拜在劈挂拳师赵世奎门下。在小孩群里谁也跑不过他，是沧县城里有名的孩子王。因练武刻苦，天资聪颖，身法极快，18岁就在沧州出了名，人称“小燕子”。曾有次儿子见上海一报纸登载外国人在“上海租界地公园大门口悬挂牌子，华人和狗不得入内”的消息，把报纸扯了个粉碎，回家后顿足锤胸，好几顿茶饭不思，闷头练拳。儿子的脾气又倔又硬，给人做工，难免看到不顺眼的事伸手帮拳，万一惹出祸端，穷家活业，可担待不起。如今儿子被军队录取，不仅有份军饷，还能申张素志，当娘的怎么能不高兴地掉泪呢。
　　二
　　这次比武，虽然没有找到蒙面人，但曹锟在沧州还是选拔到佟仲义、孙玉铭、李凌霄等近80名武术好手，许多人后来成为名噪南北的武术家。因见郭长生颇具蒙面人的气质，曹锟对他特别注意，但曹锟不动声色，暗地里想对他再作一番观察。
　　刘玉春对郭长生更是情有独衷，遂收他和佟仲义等人为徒，倾囊传授。一日，佟仲义问刘玉春，当今武林出了两个“常胜将军”，一位是霍元甲，一位是您，江湖上人称您是“大力神通天教主”，弟子有些不解。刘玉春一笑道：“九柱（佟乳名），你用你全部本领来打我。”佟仲义连称：“师父年岁大了，弟子正在壮年，况且以小犯上弟子不敢。”刘玉春道，“无妨，尽管打来！”
　　佟仲义看师父非常认真，于是进步喂招，使出平生所学，照刘玉春就是一击。只见刘玉春不慌不忙，脚走连环，身子一旋，两只长臂一伸一缩，只一招就把佟忠义摔出丈远。
　　倒地的佟忠义翻身起来，满脸疑惑。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六十多岁的老师一招挫败。立在旁边的郭长生也是满肚子疑问。老师这种打法，他没有见过，更想不出破解之法。
　　刘玉春看出二人心思，哈哈一笑道：“这就是通臂拳法，亦称通臂二十四式。此拳招式，多为二臂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一臂出击，一臂反带，二臂贯通呈反向扯带之形。乾隆时游僧传此拳到静海独流，到我这已经是第5代。你们不明招数，也不为浅陋。此拳步法讲究‘激步勾子，纵步斩’，连连发动，迅如暴风骤雨，不给敌留喘息之地。良臣（佟忠义）出身蒙古，六合、擒拿、摔跌、接骨得天独厚，应扬你先祖所传；恩普（郭长生字）身腰具佳，很适合这套拳术，若将所练披挂与此拳相参，以快打慢，威力无穷。”
　　刘玉春接着道：“当年我以通臂二十四式，换得吴桥桑园谢家苗刀绝技，若将此拳步法融入苗刀，必能发扬光大。我垂垂老矣，希望就寄托在你们年轻后生身上了。”
　　说罢，他将二人带入营房，指着一把长刀说：“此刀即为苗刀。” 郭长生随着师父手指看去，只见此刀全长5尺，身长3尺8寸，柄长1尺2寸，刀宽1寸2分，长刀如枪，寒气逼人，锋利异常。刘玉春道：“此刀曾为我华族立下赫赫战功。当年倭寇侵袭东南沿海，因倭刀长利，每战，我军必受其挫。戚继光将军鉴其刀法，在‘戚家军’中配备了此刀，遂扫平浙、闽、粤沿海倭寇。戚继光将军后来著成《记效新书》《辛酉刀法》，使此刀载于典籍。 前清末年，沧州东光连镇杨氏在东北向一游方僧学得此刀，后传于吴桥桑园谢晋汾和谢晋德兄弟。谢为桑园富户，一次在西街大运河码头见一镖师大败脚行数十人，谢邀为上宾，此人便是为师。谢家将苗刀、左把枪等尽相传我，而为师则将通臂二十四式传于谢家。”刘玉春顿了顿道：“苗刀乃双手刀法之属，本有二脉，谢家为一脉，今日武术营成立，乃称苗刀。除我之外，还有你们师叔任相荣（后传刀于佟忠义）；盐山武家黄林彪得双手刀法于天津纪氏，张玉山传马凤图，马传二弟英图。古人云，‘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方今天下大乱，群雄逐鹿，虽有快枪大炮，但近身搏斗，两军混战，此刀可刺可劈，远胜枪刺。大帅组建苗刀营亦是此意，将佐学成此术，必能壮我军威，一扫六合。你们还都年轻，务必精研此术，使之简易便学，待来日教授全军，必能申我中华多年怨气。”
　　二人听后默默点头。郭长生心想，古来绝技秘不外传，师傅将之公开传授，若非强国强种大愿必不如此，自己须下苦功钻研，将之传承百代，不负恩师厚望！”
　　此后郭长生起早贪黑，日夜苦练，打磨腰身，遂逐渐将通臂、披挂、苗刀、左把枪等融会贯通。练武中，郭长生给自己立下规矩，黎明即起，带一黑瓷大碗，一条羊肚子手巾，所擦汗水拧入碗中，碗不满练不止。军营大校场西面一棵白杨树，郭长生天天在树下练功，乏了就靠在树下合眼养神，天长日久，白杨树竟绿叶变黄，慢慢枯死了。此事在军中传为佳话，而刘玉春闻听，捻须大笑：“我的徒弟百千个，将来恩普必能光大我武艺，给我露脸！”
　　这天，军中放假，郭长生遛遛达达来到街上。远远望见一群百姓围着一个哭泣的姑娘。他急忙走过去，要看个究竟。这时，一个穿军装的人匆匆而来，与郭长生撞了个满怀。这人并不说话，撇下郭长生扬长而去。郭长生分开众人，见一农村姑娘正伏在一个老汉身上痛哭，老汉已然气绝。郭长生一问，才知道父女二人早起来保定卖桃。刚才那人拿桃不给钱，还出口伤人，老汉理论几句，被此人一拳当胸，当时就吐血而死。姑娘哭红了眼，见郭长生也身穿军装，以为他就是刚才的凶手，扯住不放。郭长生忙向姑娘解释，围观百姓也纷纷解劝，姑娘方松开手，哭泣不止。郭长生掏出刚关的军饷，安慰姑娘道：“回去把老人家好好安葬了吧，这个仇我替你报！”
　　回到营中，郭长生向师父讲起此事，刘玉春听后大怒道：“这小子名叫坏刘，阴险狡诈，横行惯了，欺压百姓无一不能，早该除了这个祸害！”于是师徒二人一起求见曹锟。曹锟道：“出此恶棍，实扫我军脸面。若大肆声张，未免人心浮动。天下雨娘嫁人，做恶者必自食其果，由他去吧！”郭长生听曹锟这话，似有不了了之之意，正要说话，被老师拉出。
　　出得门来，刘玉春道：“恩普不必动怒，军中关系复杂，此事贸然处置，未必妥当。我素知大帅为人，他极重乡谊。而我直军将佐，亦多北方人。坏刘是他的老乡，大帅对他素来不薄，但若由大帅出面惩治，嚷动全军，大帅怕家乡人心寒，也怕面子上不好看。他那话是要我们便宜行事罢了。另外我看大帅一直暗中观察你所为，有考验你之意，趁这个事情，也露一手让大帅瞧瞧，为他分忧，为民除害。坏刘知道你找大帅，必然找你，到那时收拾他不迟。”
　　果然不出刘玉春所料，未过几天，坏刘得知郭长生到曹锟那里告他黑状，破口大骂，并派人三次给郭长生传信，要会猎沙场，切磋武艺。这正中郭长生下怀，当即应允，明日校场大槐树底下见面。
　　刘玉春叮嘱郭长生道：“打狗不死狗伤人，除暴安良，斩草除根为上策。”
　　次日一早，校场大槐树下被围个水泄不通。坏刘见郭长生到来，冷笑一声，迎面就是一掌，恨不得把他拍到土里。郭长生早有防备，身随腰转，避开掌风。这二人一似扑食恶狗，一似猛虎下山，你来我往，打在一处。几个回合过后，坏刘速胜心切，虚晃一招，下把撩阴，欲制郭长生死地。这招极其歹毒，为光明正大的武者所不为，坏刘出此阴招，以为郭长生躲闪不过，非死即伤。孰料郭长生一挫腰，飕地跳出一丈多远。坏刘一招落空，点足紧追，一招狠似一招。郭长生见坏刘拳到，劲力用老，下盘空虚，使起通臂激脚连环步，右脚飞扬，正中坏刘小腹。耳轮中只听“咚”的一声，坏刘胖大的身躯被踢出一丈开外，仰面闷声摔在地上，眼看救不活了。围观兵士见状，无不拍手称快，大声叫好。郭长生弹弹鞋上灰土，整整衣禁，扫了坏刘一眼，冲大伙一抱拳，转身而去。
　　曹锟见郭长生三招两式解决了坏刘，不仅武艺高强，而且颇会做事，即保全了自己的名声，又稳住了人心，安抚了百姓，不禁大喜过望。不过，他还要再试试郭长生的功夫。于是他亲自选拔武术营几百个好手，练兵大较艺。经过几年苦练，郭长生尽得刘玉春真传，整个比赛，郭长生没被人打中一下，与人过招，不过三五回合，对方即中招倒地，曹锟也是练家子，见郭长生如此了得，比沧州比武时更是日进千里，不禁对身边幕僚说：“郭长生身法轻快，好似飞鸟穿林，柳絮着地，真是云中飞燕啊！”从此，郭燕子的绰号，名满江湖。
　　
　　经过多次观察考验，曹锟见郭长生文武兼备，朴而不愚，聪而不狡，很有见识，遂决心调郭长生到身边任贴身护卫，侍从左右须臾不离。
　　调任手令下发这天，郭长生在侍从引下，着便装直趋光园。虽则曹锟白日在督署办公，但因郭长生为贴身侍卫，曹锟以示亲切，在自己晚上下榻之地接见。侍从对郭长生道：“大帅命你在光园逛逛，夫人等皆在此地居住，为兵将者先悉地理，老兄今为侍卫，身系大帅安危起居，责任重大，不可马虎啊！”
　　郭长生点头称是，随着侍从围绕光园转了起来。初来乍到，郭长生不敢四处张望，今曹锟有令，且重担在身，职责所系，郭长生不禁细细打量起这片园子。原来，园子和督署互相连接，辟有通道，来往方便。而园内有好几个院落，非常壮阔，虽尚未完工，也极具气势。飞檐斗拱，五脊六兽，假山叠翠，水榭歌台，汇集南北精华，参错西洋风景，中西合璧，气象非凡，十分优雅。
　　郭长生见假山上有七块半人高巨石，班驳陆离，似非新材，而七块石头摆作七星状，一群小孩在那里嬉闹，看孩子穿戴极其普通，也似非曹府中人，不仅心中疑惑。侍从见他停驻看石，悄悄说道：“此石名花剑石，皆数百年前旧物，自圆明园被老毛子烧掉，弃而无用，大帅命人运来，常来休憩，睹物思国，长怀太息。这北斗七星的摆置，是明朝皇帝在天坛祈年殿东“七星石”的摆法，大帅最恨的是受西洋人欺侮，虽与英美交好，但决不攀附卖国。庸人不知，还造谣大帅窥测神器（总统）呢！”
　　“若英明睿武，天命所归，得之有道，主政北京也并非不可。”郭长生道：“若无曹操，得有多少人想做皇帝？他们兴风作浪，受祸害的是百姓啊！”侍从忙举手禁声：“老兄所言不差，但军中人心叵测，小心直言取祸啊！”郭长生一笑谢过，问：“刚才进门也见到许多村夫走卒，这些孩子也不象大帅府里的人，门禁似乎不紧啊？”
　　“哈哈哈。”侍从笑道：“老兄有所不知，大帅出身寒微，最爱与民同乐，一人乐不如众人乐也，他老人家前半生无儿，十分喜爱男孩儿。这园中游玩的孩子，他认过认过五六个螟蛉义子呢！”
　　郭长生点头谢教，二人又到后面几进院落观看戏台，不觉已到晌午。此时曹锟传令，命郭长生到书房晋见。
　　进到书房时，曹锟正在写字，郭长生急忙敬礼。曹锟放下笔，拉住郭长生的手，亲热地拍着他肩膀笑道：“恩普，你比我小三十四岁。当年袁项城（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我投奔他的时候，也是19，和你来我这里那个岁数一样，咱们爷俩缘分不浅啊！以后我的屋你随便进出，咱爷们谈谈武术写写字，唠唠家常，不用讲那些俗套子礼节。来，先坐下，坐下。让我把字写完。”
　　刚进来时，郭长生还有些拘束，毕竟曹锟如今是直鲁豫三省巡阅使、直隶省长，还曾为川粤湘赣四省经略使，大总统冯国璋死后，曹锟已经是直军领袖，权倾中外，况且曹锟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曹锟这番话，把郭长生刚才拘谨的情绪一扫而光，不禁凑到书案前为曹锟展纸。
　　曹锟写的是幅对联，只见他饱蘸素毫，笔走龙蛇，唰唰唰几笔，顷刻写就。待笔墨稍干，钤上大印，叫郭长生展开看看如何。
　　“燕寝凝清香，坐镇冀州遏戎虏；开帘见新月，每依北斗望京华。”郭长生出声念道。“恩普，你文武双全，看看这联这字如何？”曹锟道：“想什么就说什么，底下那帮行子光拣好听的说，奉承拍马很是厌烦啊。”
　　郭长生仔细端详这幅对子，只见每个字拳头大小，工笔正楷，藏锋裹笔，劲健浑厚，气势贯通，脱于颜真卿，又有个人风貌。不禁击节叫好道：“大帅身在戍伍，竟有如此好笔墨，真令卑职佩服。”曹锟大笑：“楷字要做行书写，如此，才有流水之势；行草要做楷书写，非此不能留得住啊！武术亦如此，快拳打人于一瞬，慢拳技击于稳准。你再看对联如何？”
　　“大帅恕长生直言。此对联乃是张文襄公（张之洞）为山西贡院所作，如长生所记不错，原联为：‘燕寝凝清香，坐镇并州遏戎虏；开帘见新月，每依北斗望京华’。大帅将‘并’改为‘冀’，易一字而意合大帅驻保定督河北，遏胡虏平乱阀，治三省而怀天下！长生佩服。”
　　“好眼力！好见识！知我者恩普，懂我者恩普也！“曹锟高兴至极，命人道：“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我与恩普痛饮几杯。”
　　曹锟指着屋角的九狮钮宝光金刀和足有二斤多重的银质狮纽大印道：“这把宝刀，是大总统徐世昌所赠，这四省经略使的大印是内阁总理段芝泉（段祺瑞）所铸，拜他们所赐，我根本用不着。徐世昌进士出身，段芝泉号称“六不”总理，这二人，一个以元老之尊居中调停各派，实则为自己谋利，一个又臭又硬，他们是不把咱这个布贩子看到眼里的，不过如今，咱再不是布贩子啦！段芝泉被咱打败，张小个子也败回东北，老徐这个安福系选出的总统，咱看时候也不长啦！”曹锟踌躇满志：“过些日子，咱就要满六十了，到时候好好热闹热闹，再请康南海来这里看看，听听他有什么好计谋。”
　　郭长生见曹锟说起国事，不好插嘴。这时饭菜已经摆好，曹锟拉着郭长生的手道：“恩普啊，别人都以为我花天酒地，你看看，我每日不过吃这些东西，今儿你来，特意弄点沧州小吃和家乡小菜，一起尝尝，吃顿便饭。”
　　饭菜果然不算奢华，一壶热酒，一盆沧州羊肠汤，一盘冬菜，还有黄骅糟鱼，四喜丸子，驴肉火烧，南皮窝头，几只渤海湾的大螃蟹。曹锟拿起筷子给郭长生夹了一块鱼，说道：“恩普，你尝尝咱这家乡菜，这叫烧腌鱼，和你们那的糟鱼比又是另一番味道。”郭长生夹块一尝，细嫩鲜美，加上里面的萝卜干佐味，果然爽口。
　　曹锟边吃边说：“咱老家是大沽的，我排行老三，上有大哥、大姐，下有四弟、五弟、六妹、七弟。我爹在大沽的船行当排工，成年累月给人家造木船，尽管家里日子不好，但老父宁愿自己勒紧裤腰带，也要供我们姐弟上私塾识几个字。咱十六时，老爹逼着让咱学造船，咱不肯，叫咱做农活，咱也不依，咱买来几匹布肩上一搭四处叫卖。年轻时候好酒贪杯，喝醉了倒地就睡，街上一些小孩子就趁机把咱钱袋里的钱偷走。钱没有了，咱也不烦，一笑了之，从不追问。大沽一带的人们给咱起了个外号‘曹三傻子’。”
　　说到这曹锟哈哈大笑：“一天，咱贩布到保定城，被俩守城的兵拦住，不但没让进城，反而被他们嘲弄一番。咱无端受辱，窝了一肚子火儿。想起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也没变了这受穷受气的命。恩普，你也是穷苦出身，咱穷人给人做活受气，要出息就得当兵。后来咱就去小站投了袁项城，入了武备学堂。很快就当了步兵左翼第一帮带（相当于营长），此后一步步当了协统（相当于旅长）、第三镇统制（相当于师长），袁项城拿咱当亲信，派咱守卫北京。”
　　“这做人处事儿，讲究实在又聪明，厚道不迂腐，用钱不爱钱，不然你既无后台也无大树，谁来帮衬你啊！”曹锟笑着接着讲说：“如今咱虽官高势大，但对小时候吃的烧腌鱼念念不忘。这里面的萝卜干，是老娘为叫孩子们多吃几口添的，日子穷苦吃不起白米、白面，蒸馒头时掺上麸子。可咱每次吃都似佳肴美味，吃不够啊！这个烧腌鱼，吴子玉（佩孚）、冯焕章（玉祥）、张雨亭（作霖）他们都在这吃过。”说到张作霖，曹锟道：“他和咱如今是儿女亲家，一口一个三哥叫着，可是亲家归亲家，国事归国事。这个不能含糊。”
　　郭长生听曹锟这么说着，心里不禁对他更为敬佩：人无完人。乱世枭雄而不忘国，身居高位而不忘本，比那些朝秦暮楚、见利忘义，只知道争地盘吃喝玩乐的人不知道强多少倍。
　　
　　此后，郭长生就住在光园，侍卫曹锟，平时无事，也陪曹锟练拳写字，听戏喝茶，又长了不少见识。曹锟身边将帅，多河北人。就是平常杂役，也因着各种关系，投奔曹锟。吴佩孚的马弁刘金科为南皮北头人，曹锟家的保姆王常玉和帐房祁功兰为南皮祁家洼人。北头刘家素为津南大族，历来名人辈出，而刘家后人刘云樵，为神枪李书文弟子，是霍殿阁之师弟。祁家洼祁姓素为山西大户（永乐二年迁），清朝也出过宰相，祁家洼这支与南皮相国张文达（张之万）家，为姑表至亲，虽村小户少，也多传奇故事，况唐拳圣地，村中习武者不绝，明清武举不少。村中韩云飞曾为大内侍卫，而又有侍卫大太监安德海者，武功皆极为精纯，早在沧州，就听说祁家洼祁家的韩氏传人，双钩和轻功了得，而王常玉和祁功兰，也素习武术，几个老乡常在一块，谈论武术，非常欢洽。
　　感情日深，几个人谁要回老家，都顺便给对方家人带信捎钱，互为莫逆。
　　一日，四人在王常玉屋里闲坐。王常玉道：“要不是大帅准备做寿，刘金科也不会随玉帅（吴佩孚）来保定，前些日子，得了两件东西，趁刘兄在，你们也开开眼界。”随即在内室捧出两个锦盒。祁功兰和郭长生颇为好奇，见他打开一个盒子，捧出一把宝剑，白鲨鱼皮柄，绿鲨鱼鞘，剑如秋水，寒气逼人，伸指一弹，虎啸龙吟。三人齐声称赞。郭长生看这宝剑面熟，正欲问，只听王常玉道：“这上面还有梅花篆字，‘宝剑七星，曹锟’。”说罢得意大笑。“莫非大帅将自己心爱的七星剑给你了？”郭长生问。“不只这个，更有好的。”王常玉说罢打开另一个盒子。盒子里是把壶，配两个杯子。只见茶壶发色暗红，银提双梁，壶周身云纹，一蛟龙隐于云端，张牙吐爪，口吐火珠，另一面为鲤鱼跳越于波涛之上。更为惊奇地是，随着茶壶倾倒，壶盖下龙头瞬间吐出长须，尤为精巧。再看两个茶杯，柄为战国夔龙，张口衔住杯身，杯身外为紫砂，里挂白釉，釉裂为细碎古纹。一杯刻怒放茶花，款识“春回小岘”，一杯刻数枝梅花，款识“淡绿微黄碧涧春，韩泰”。画风恣肆，书法精绝，叹为观止。
　　王常玉起下壶盖，只见盖里钤一方精巧小篆印章“国良”。“三位可知这壶名称？‘国良’何许人也？”不待大家回话，王常玉道：“这壶名鱼龙壶，又叫鱼化龙。国良姓俞，乃江苏人氏，是黄玉麟之后做壶名手，黄玉麟曾所作鱼龙壶，失盖，非此人不能配，为别于黄，他做的鱼龙壶壶身云纹，与黄做鱼龙壶正好相反。俞国良早年专为湖南巡抚吴大徵做壶，大帅在东北时曾见过，遂成为朋友，最近大帅军政顺心，特重金请他制这把鱼龙壶，又请刻碑名手韩泰题刻。大帅酷爱梅花，尤擅画梅，人称梅花圣手，所以就刻上了大帅所画梅花。过几天大帅要做六十大寿，听说还请梅兰芳来唱戏，真是巧啊，哈哈。”听到这里，郭长生心里一震，隐约有点不祥之感：早就知曹锟怀成龙之志，此壶恰是写照。而今将其送人，难道……
　　这时祁功兰问道：“玉叔，这些东西都是大帅心爱之物，怎么舍得给你呢？”“是啊，是啊！”几个人都觉得纳闷。王常玉慢里丝条地说：“咱们几个人，除了金科兄跟着玉帅，就数我跟大帅早。那年冬天，我在保定给人干活，看见一个小孩掉进水里，四周老百姓看得多，救得少，眼看小孩在水里没影儿了。我从小就会水，在我村门南大坑里，能一个猛子到头打来回。我就跳下去，把孩子救了上来。谁承想这孩子竟然是大帅的四少爷士嵩，也就是刘夫人生的老二，老大世岱早夭，大帅对从四爷（曹锟四弟曹锐）那过继来的‘庆’（曹少珊小字）宠得厉害，对自己亲生的尤其是刘夫人生的这俩孩子倒是很少关心，所以大帅也常觉得对不起孩子和夫人。见我救了士嵩，大帅拿出许多大洋，我不要，他又指着屋里值钱的玩意儿让我挑，我还是不肯。大帅见我一个庄稼汉不爱钱财，就把我留了下来，看护士嵩，并陪着刘夫人说说话。” 王常玉看了一眼祁功兰：“功兰，那年你来投奔还是刘夫人说的话，要不你玉叔怎么主的了这事儿。后来大帅见我喜欢练武喝茶，刘夫人也倚我为心腹，就把这两件宝贝给了我。刘夫人真是贤惠，老是劝说大帅，依靠外国打天下是权宜之计，投靠外国人就是卖国贼，大帅很听的进去。不过听说四爷在外面弄了不少钱，都是用的假名，不少人说闲话呢。”
　　祁功兰插话说道：“大帅对我也不薄，给我写了斗大一个‘虎’字，嘱咐我做人要有老虎的精气神。前些回子我裱好了，托人捎给我本族二叔树徵公。我这二叔应过前清科考，最近家里被人暗算，遭了土匪，送了两天的大洋，土匪还是把大爷、爷爷都给活埋了，二叔难过欲死，打不起精神，我就把这字给他了，也把大帅说的话告诉他了。这天下，一天不定，老百姓一天不心静啊！我这二叔医道、武术、书画，无一不精，尤好名人书画，家里客厅每月换一次，几十年不重样，早的有慈禧老佛爷赐的唐伯虎山水，近的有张文达、张文襄、翁同和的挑子，还有一幅是甲午年王懿荣写的，就是张文襄那个大舅哥，前清的清流，做过国子监祭酒、户部主事的，后来买龙骨，发现一种什么文？天下震惊。”“甲骨文。”郭长生补充道：“ 王文敏廉生公（王懿荣）不光学问好。庚子年在北京，他领着兵和老毛子在东便门撕杀，寡不敌众，败回家，写下‘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的绝命书，仰药不死，吞金不死，最后投井死啦，真是壮烈大臣啊！”
　　“恩普，大帅对你那么好，可曾送你东西？”王常玉问道。郭长生摇摇头。“其实，我看物件总归是个物件，大帅那么器重恩普，人前背后，老是夸奖，说你是文武全才，堪当大用。有大帅这话，比送这些东西不强多了，我和玉叔不过是一般仆役，就是府里收支处处长兼军需副监、兵站总监李彦青，大帅虽然宠信他，也没看见人前人后的夸奖。”祁功兰说。“这些年功兰没少受李彦青气，这小子飞扬跋扈的，特爱捞钱，大帅不过为着他长的精神伶俐，搓澡搓得好，才收留他，从长春带到这来，听说外边那些个大官们都管他叫六爷，一个劲儿巴结。不过也有人不怕他，比如冯检阅使（冯玉祥，时任陆军检阅使，率所部驻防北京南苑）就当众骂他，说‘老子部队不是亲娘养的啊，你这个王八羔子老是到月不关饷’。”
　　一直不大说话的刘金科这时开腔道：“其实大帅的真正臂膀是我们玉帅，大帅这些年的勋业，哪样不是玉帅征战来的？不过大帅老了，不象以前那么听人劝了，依我看，四爷和李彦青早晚给大帅惹出事来——”刘金科说到此突忽然想到私下议论这些不妥，忙改口道：“对啦，大帅也给我写了两个大字。放在洛阳了，得了机会给你们瞧瞧。”
　　“写的什么？”祁功兰问。“圆，满。”刘金科道：“我看这个词很有深意，玉帅做过秀才，通《易》，明春秋大义。听说诞生时，玉帅的父亲梦见戚继光进入家门，便以戚继光的字“佩玉”为玉帅取名佩孚，字子玉。大帅也仰慕戚继光，这才有了这光园，恩普所习苗刀，又与戚继光将军渊源深厚，所以大家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这就是圆。但圆未必能满，为帅者将佐一心，为艺习武者，传承有序，合力做成一件事，虽不能惊天动地，却也能青史留名，这才叫满。”
　　一直不大说话的刘这时开腔道：“其实大帅的真正臂膀是我们玉帅，大帅这些年的勋业，哪样不是玉帅征战来的？不过大帅老了，不象以前那么听人劝了，依我看，四爷和李彦青早晚给大帅惹出事来——”刘说到此突忽然想到私下议论这些不妥，忙改口道：“对啦，大帅也给我写了两个大字。放在洛阳了，得了机会给你们瞧瞧。”
　　“写的什么？”祁功兰问。“圆，满。”刘道：“我看这个词很有深意，玉帅做过秀才，通《易》，明春秋大义。听说诞生时，玉帅的父亲梦见戚继光进入家门，便以戚继光的字“佩玉”为玉帅取名佩孚，字子玉。大帅也仰慕戚继光，这才有了这光园，恩普所习苗刀，又与戚继光将军渊源深厚，所以大家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这就是圆。但圆未必能满，为帅者将佐一心，为艺习武者，传承有序，合力做成一件事，虽不能惊天动地，却也能青史留名，这才叫满。”
　　其实，郭长生拜刘玉春为师、进入帅府当侍卫时，曹琨就请龙泉制刀名铺沈广隆号，用上好的钢精心锻造了一把苗刀，赠给了他，郭长生温厚含蓄，不愿人前卖弄，所以也就没有说。
　　几个人听刘金科这么一说，都觉得在理，而郭长生尤其觉得心头沉重。李彦青贪酷骄横，曹锐爱财狂敛，虽然吴佩孚对曹锟忠心耿耿，但意见不一，难免出现分歧，国运艰难，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一招不慎，全盘皆输。而自己身微言轻，有言难进，身处中枢，时局安还好，若时局大乱，老师所授苗刀绝技，能否发扬光大，也是个未知啊。身安然后道隆，若自己不保，难保这门绝学不随风消逝啊。
　　三
　　虽然曹锟在光园张灯结彩，大摆宴宴，一片热闹景象，但冷冷的天还是下起雪来。
　　这雪下的好大，飞飞扬扬，大如榆钱，不到一个时辰，就把地下屋顶铺了厚厚一层，枯树干枝上栖息的麻雀都缩头蜷身，冻得团成一个个灰球球。
　　次日天明，雪还没停，光园的兵丁仆役一边打扫积雪，一边轰赶到处觅食的麻雀，一片嘈杂。曹锟打完拳后，问郭长生道：“梅老板他们也快到了吧！”“夜来雪大，如果路好走，估计半头晌儿也就差不多了。”郭长生答道。为着助兴，曹锟特地用重金请来梅兰芳、余叔岩、杨小楼、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筱翠花等戏剧名流来保定唱堂会，演戏七天。不仅如此，为扩大政治影响，他还请了康有为等一大批社会名流，自己的部下吴佩孚、冯玉祥、孙岳等等也自然早早地赶来为大帅拜寿。
　　吃罢早饭，曹锟命人到街上张贴布告：所有来祝寿的百姓，吃流水席，到关帝庙看戏。凡来的百姓，按户口计算，每户赏大洋一块。曹锟下完命令，觉得不妥，招呼郭长生道：“恩普，你去看一看，别让他们把事办砸喽！”郭长生领命，叫了几个随从到街上巡查。只见百姓看了布告，都奔走相告，相约开席的时候到光园坐席领赏。郭长生见状心里甚是宽慰，忙回来禀告曹锟。
　　刚到光园正门，只见数台炮车分列摆于正门两侧，车上都栓好了大红绸子，等吉时一到，便放炮开筵。这是时只听一人骂道：“大帅六十大寿，你嚎什么丧！”郭长生循声看去，只见队中一十八、九岁的炮兵正掩面哭泣。郭长生问那军官：“怎么回事？”那军官道：“这小子叫王三顺，新兵蛋子，打从昨个儿就哭哭啼啼的，问他为啥也不说，可能是这些天接到大帅命令，从北京南苑调炮队来累的。”郭长生好言安慰王三顺，但他就是哭泣不止，只嘟囔道，见着大帅我就说。无奈，郭长生命随从去请曹锟。
　　王三顺见曹锟在李彦青等人簇拥下来到，扑通一下跪倒雪地里放声大哭。李彦青上去踢了他一脚，骂道：“你算什么东西，尽给大帅添堵，还不滚开！”曹醌喝退李彦青，叫王三顺说话。“大帅您过六十大寿，俺给你来放炮，俺爹昨个死啦，谁给俺爹送终啊！”“那你不回家送终？”曹锟问：“俺哪有钱回家啊，大帅，您看俺这鞋都破了，也没有钱买，哪有回家送终的钱啊？”说罢眼睛直瞄李彦青。曹锟低头一看，果然王三顺一只鞋前面破的露出脚指，脚跟鞋掌还连着一块。
　　曹锟大怒：“这是怎么回事？冯检阅使给你们关的饷，你们都拿去喝酒逛窑子啦！”李彦青见状脸色大变，忙满脸堆笑道：“大帅，这些事甭用您老操心，我来处理。”曹锟正要答话，炮队十几个人呼啦下全都跪下，鞋帮子上无一例外都露出黑乎乎的棉花套子。李彦青还要说话。曹锟转身问那个领头队长道：“你们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大帅，反正今儿我们也豁出去啦，您要怪我们不懂事，就把我们办了！打您准备做寿那天起，我们都仨月没有关饷啦。冯检阅使找军需，军需说为了给您做寿，没钱给俺们关饷，为这个，检阅使回来闷着老大的气呢！”
　　郭长生听说心中一凛，抬头看了看李彦青，李彦青不敢正视，低头不语。曹锟听后脸色铁青，狠狠瞪了李彦青一眼：“恩普，找四爷支钱，把军饷补上，另给三顺五十块大洋，派俩人送他回家办丧事！”说罢，曹锟甩下李彦青径自走了。
　　郭长生看了看发呆的李彦青，也不管他，自己到曹锐那支钱去。
　　一切处理妥当，时候已将正午，只听门外一声喧闹，六辆黑色小汽车和几辆敞篷子卡车在门前停下。
　　“梅老板和康先生他们来了！”兵士急忙禀报曹锟。曹锟连忙披上寿衣吉服，到大门迎接。
　　曹锟左手拉住梅兰芳，右手抓住康有为，边走边说“梅老板和康先生能来捧场，曹某非常荣幸，梅老板越发‘出挑’了，康先生不远千里从洛阳到易州拜谒故主陵墓，又冒雪赶来为曹某添彩，曹某真是感激万分啊！”
　　梅兰芳见光园内排满了汽车，不禁笑道：“想当年，第一次给大帅唱堂会大帅还没有汽车，如今汽车满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康有为道：“大帅乃当今第一英雄，区区几辆汽车又算的了什么！”
　　众人来到内院席间，各自落座。吴佩孚总领寿辰事宜，陪康有为、梅兰芳等客人一桌，曹琨亲自陪冯玉祥、孙岳、鹿仲麟等各省军政要员，曹锐递次作陪其他客人。还没开席，各省要员纷纷献上礼物，翡翠寿桃、碧玉佛手、金银财宝、古董奇珍堆了满登登一屋子。梅兰芳献完自己礼物道：“大帅，您的布衣之交齐白石在湖南养病，离北京前，特嘱我为您带上寿礼。”说罢命随从打开礼盒，乃是鸡血、田黄闲章一对，草虫册页一本，写意寿桃一轴。曹锟看章上所刻乃是“乐寿老人”“渤海叟”字样，大喜：“齐先生真是心细之人啊，曹某多次承先生篆刻印章，今又送礼物来，令曹某无以报答，齐先生艺林高才，曹某早就说过他不会久居人下。听说陈师曾先生嘱他变法，并带他去日本展览，回来后名声大噪，京师纸贵，俨然是北方艺林领袖啦！”
　　众人见曹锟说好，齐声附和。这时士兵来报，有几个老百姓想见大帅，说有礼物敬献。曹锟纳闷，命领进来。只见来人是一个老头和几个中年汉子，衣服倒也光鲜，只是眼睛滴溜乱转，不大象百姓模样。老头进门就给曹锟磕头，说道：“小民几个是保定城郊人氏，大帅今儿个六十大寿，今天我们看了告示，让我们来白吃席面白看戏，一家还赏一块大洋。那年修光园，保定正闹水灾，大帅为解救百姓，让老少男女都来干活，都按壮工给钱，大帅爱民之心小民万死难报，今儿给大帅拜寿送礼来了。”老头说完，叫中年人取来一个大铁桶和一盆花来。只见桶里满满一桶生姜，花盆里栽的是一株万年青。和那些珠光宝气的礼品一比，灰扑扑的，怎么看怎么不搭调。满屋人都觉得好笑，但都不敢笑。老头见曹锟脸色发窘，慌忙说道：“大帅请听小民说完，这桶姜，乃是一桶江山，那万年青，乃是万年长青，小民们不能报答大帅，托小老儿带上他们的心意，祝愿大帅‘一统江山，万古长青’。”
　　众人哄堂大笑，连声叫好，曹锟脸上也有了许多笑容，命赏了来人，打发外面吃席。
　　只听“咚咚咚”六十声炮响，吉时到了。
　　吴佩孚起身高声道：“今天大帅生日，天降瑞雪，喜上加喜，后天就是小年，所谓瑞雪兆丰年。几十年来，咱们以大帅为领袖，同赴国难，撕杀疆场，换来如今的太平天下，而刚才百姓也说了。民意天意合为一意，盼望来年大帅‘一统江山，万古长青’！吉时已到，各位同举杯，共欢庆，开怀畅饮不必拘礼。”
　　大众满饮一杯，曹锟说道：“蒙弟兄们不弃，曹某从一个贩布的，打下这番基业，尤其是子玉，耿介不俗，文韬武略，用兵如神，却独能推崇老夫，这也算是前生的缘分！这些年与我同仇敌忾，为国家之共和，民生之殷富，立下汗马功劳。今天我宣布，以后不可再叫我大帅，大帅之称，应为子玉，我已经老啦，以后叫我老帅好啦！”说完自己满饮一杯。众人听了争着奉承道：“玉帅无论怎样威望，毕竟比您年轻，老帅勋高望重，震古铄今，此中不但有缘，也是老帅德业所感！你们二人真是明主遇英雄啊！”
　　此时康有为按奈不住，端起酒杯大声先改口说道：“老帅生日，康某能来，不胜荣幸，我与大帅素为至交，大帅所说，正是康某也想说的。刚才，康某听老帅和大帅说话，颇有感怀，想到一联，想借老帅笔墨，为之一挥如何？”“好，南海先生不仅才高八斗，书法也是碑派巨擘，拿笔墨来。”曹锟非常高兴，命人到书房取乾隆年的玉版宣纸和上好的贡墨。
　　不一刻，书案摆放停当，康有为挽起长袖，抓起斗笔，略一沉吟，开始写起来。“老——农——别——墅”，“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众人随他笔锋搅动，齐声念道，最后这个“龙”字，拉的声音特别长。康有为写完把笔一扔，哈哈大笑，“老帅勤政爱民，妇孺不欺，德被天下，威加海内，这人中‘龙’字，非老帅谁能担之？”
　　这时曹锟已有醉意，大笑道：”南海先生不忘故主，当今名士，曹某愧不敢当。恩普，把康先生的书法收好，改天咱到了北京，要荣宝斋最好的师傅裱成金镶玉，挂到中南海去！等会听梅老板给咱唱贵妃醉酒！”
　　听了半天戏，毕竟是六十岁的人了，又喝了很多酒，曹锟有点乏累，郭长生扶他到书房睡下，自己到园子里巡视。
　　只见冯玉祥正和鹿仲麟说话，见郭长生走来，二人停下对话，和他打招呼。郭长生问过好，见冯玉祥旁边站立一个年轻人，豹头环眼，异常威武。不禁问道：“冯检阅使这是？”冯玉祥哈哈一笑道：““异之，来拜见郭师傅。”冯玉祥不直呼郭长生姓名，乃是多年习惯，他见郭长生武艺兼备，性格温和，时常感叹，爱惜不情溢于言表。而鹿仲麟也多次向冯玉祥说起，愿得此人为贴身护卫，但碍于曹锟先得，一直不敢张口。小伙子拜过后，鹿仲麟介绍道：“异之是沧县狼儿口人氏，姓季名振同，又字汉卿，毕业于保定军校，也是从十几岁就跟着检阅使，管检阅使夫人叫姨妈，最近亲上加亲，检阅使把侄女玉芝又许配给他了，是检阅使的乘龙快婿。他现在是检阅使的卫队团团长，从南苑军中刚来到。”
　　郭长生闻言大喜：“莫非你与季云龙季三爷是同宗？”“正是。”季振同答道。
　　“季三爷，比我恩师年长，而且他们是好友。当年他来营中投儿子、第六混成旅汽车营季伦杰营长时，我曾亲眼见他双手扛车，真是力大无穷，不愧沧州八极四杰之称！”
　　郭长生接着说道：“当年季三爷来保定，家师刘玉春、任相荣和武术营的沧州人都知道三爷力大无穷。有人就提议让三爷试力。当时兵营旁正有辆拉盐的铁瓦车，刚卸完盐还没走。大伙说，‘三爷你能把这辆大车扛起来吗？’三爷说，‘那我试试’。车老板也好奇，就把牲口摘了套，等着三爷举。只见三爷一俯身，钻到车下，肩扛车轴，双臂一伸，一手托前车盘，一手托后车盘。大叫一声‘起！’。将大车扛了起来，转了三圈，然后轻轻放到原处。众人鼓掌说：‘三爷，好大的力气，今日一见，大饱眼福，果然有千斤之力’。那拉盐的铁瓦车，是三个大青骡子拉的，四角都挂着二三百斤的铁瓦，足有千斤之重。”
　　季振同道：“千斤重的大车，不是站着举，是钻到车底下蹲着举起来，三爷这力气大恐怕还要大。”
　　“是啊！那时季三爷六十三。武术营百余人在场，高手如云，大伙无不佩服。”
　　冯玉祥道：“狼儿口季氏，明、清两朝为津南望族，明朝九代世袭‘冠带总旗’之职。历代以文武立业，祖传数百年少林拳、飞虎拳、华拳诸艺。前清就有文、武举四十余人，两榜进士也不少。有名的季四疯子（崇文）虽是南皮人，也是那村一脉。慈禧太后万寿，他直言进谏，冲撞了太后，被免官回家，疯啦，实在可惜！季氏八极、劈挂拳创始人‘季云龙’，承袭家传，后经本族长兄、两榜进士——季春和推荐到其好友京津镖局总镖头‘刘旋猢’（刘虎臣）门下学艺，十数个春秋，得八极之精髓，燕南武林均称其为八极门中期四杰，也是季氏八极第一代传人。十三岁能双手各举百斤沙坛，年轻时在光绪帝面前举鼎，御赐武举人，人称‘铁胆神力王’。”
　　鹿仲麟插话道：“季崇文的事，早年间听文端公（鹿传霖，军机大臣，太子太保、体仁阁、东阁大学士，鹿仲麟本族）说过，文瑞公是张文襄的姐夫，而事涉张文达。季崇文和张文达本来很好，后来交恶，太后挪海军军费做寿，各省督抚也送钱祝寿，但这笔银子不能走户部，太后就命张文达夜间在佛寺接收，正被季崇文撞见，于是他就直言进谏，落这么一个下场。听说这回堂会，光犒赏那些戏子就花了三十万大洋。不知道老帅怎么想的。”
　　郭长生见鹿仲麟提起钱的事，事关重大，暂时把上午炮兵的事情隐了起来：“检阅使，鹿旅长，异之老弟英武不凡，想必武术也了得，请他表演一下如何？”
　　冯玉祥哈哈一笑：“异之，你看呢？”
　　“那晚辈就献丑了。牵马来！”只见季振同束束大带，紧紧腰身，高头红马还未到眼前，平地一跃，正落于马鞍桥上。季振同双手拽住丝缰，喊了一声“驾”，枣红马四蹄腾空，围着园中空地飞奔起来。再看季振同，在马上忽立忽卧，忽上忽下，最后竟然双腿脱蹬，倒立于马背之上。真是马踏飞雪一片红。“异之，看镖！”马刚旋过身来，鹿仲麟顺手掏出一个铜板，迎面击去。季振同不慌不忙，从背后抽出大刀，斜刷刷一下，铜板断为两半，铜板将落地的刹那，季振同蹬里藏身，俯身反手一刀，又将大钱分别击出几丈高，耳轮中就听“啪啪”两声脆响，紧接着金属脆裂剧烈划动空气之声不绝。
　　此时季振同已经飞身落在三人面前，插好了双枪。
　　“好枪法！好刀法！好马术！”郭长生连叫三声好：“少年出才俊，新人换旧人，异之老弟真是了得。”
　　“异之，刀马枪无一不精，苏俄的军事顾问，看了他的马术都夸在蒙古草原上都没有这么俊的功夫。”鹿仲麟道。
　　“带兵打仗，需有勇有谋，异之还年轻，勇有余，而谋不足，讲义气而易动情。方今天下未定，派系纷争，且不可图一时痛快，而铸成大错。你要多学学郭师傅的文武双全，随和宽厚。”冯玉祥教导中透着对这位乘龙快婿的喜爱。
　　郭长生连称不敢：“如果我陆军将士，都有如此身手，破敌杀贼，不在话下。”“正是。”冯玉祥道：“以后我军中就要推广马术、枪术、刀术，尤其是这大片刀，两军搅在一块，这刀最管用。郭师傅，你是苗刀高手，如果能精练刀法，搞出兵士们容易练习的简练招法，那战斗力就会大大增强。”
　　“不如让郭师傅随我们去吧。”鹿仲麟忍耐不住说。
　　“如有缘份，长生愿为国家效力。”郭长生道。
　　“佛讲缘，检阅使最近信了基督，佛也好，基督也好，我看也要讲缘，缘来了，你推也推不掉啊，到时候，郭师傅可不能食言呦。”鹿仲麟哈哈大笑。
　　这时，冯玉祥随身卫兵急匆匆来报：“检阅使，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