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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血青年  为党争光  胸怀马列  独立思考

　　全明儒站起来，开始读自己的年终评审材料：一、思想改造方面，我------
　　
　　50.小房子里，夜/内
　　这是跟小队出杂工的小组群犯专门监舍，政府都比较信任的老犯了。
　　一个老犯念着材料，拿眼角溜着田队长。
　　田队长手指：方叁投，你这一年违犯监规不少啊，怎么没听你检讨呀，到东荒地，就打鱼摸虾，偷柿摘瓜，五中队张干事找我几回了。
　　方叁投咧嘴陪笑：报告田队长，过年我一定坚决改正。
　　田队长笑了：去年我就听过你这话！
　　小组众犯都陪笑。
　　
　　51.大房子里，夜/内
　　材仁尚笑吟吟地冲扬春江：扬大记录员，你给大伙读下你写的评审材料吧。
　　扬春江拿起稿子站起来点头：好。
　　材仁尚又冲全中队：都注意听呵，看人家是咋写评审材料的，你瞅你们写那玩意，驴唇不对马嘴，车轱辘话，净倒粪，学着点人家！
　　有人笑喊：谁能写过他呀！
　　夏指导员倒背手站在不远处亲切地注视着他。
　　扬春江环视了群犯一眼，又用诗朗诵一般“读”自个的【年终改造总结】：
　　一九七三年，是伟大的不平凡的一年，全国的形势一派大好。这一年，我们全中队犯人，在人民政府的劳改政策感召下，夺取了二千亩水稻、和思想改造的双丰收！这是毛主席革命劳改路线的伟大胜利！
　　他停顿一下，观察群犯的反映。
　　全中队群犯听得聚精会神。
　　夏指导员仍面带笑意。
　　他继续：我是在人民解放战争胜利的炮声中诞生的，是在新中国温暖的阳光下长大的。
　　祖国花朵第二代，经不住风雨反凋残------
　　夏指导员此刻皱了一下眉头，手指：停一下，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的？
　　扬春江看着稿：祖国花朵第二代——
　　夏指导员耐心地给他纠偏：犯了法，成了犯人，别再夸自己是一朵小红花了，是嘛，这句这样写是不正确的------
　　扬春江忙解释：报告指导员，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指导员认真起来：那你下一句，我听着怎么也特么不中听呢？
　　扬春江忙又念：经不住风雨反凋残——
　　夏指导员走过来点指他：这你就更不对了！进监改造吗，你就老老实实靠近政府好好改造呗，没事儿，干点啥不好，偏偏想到去三国反人家大美女小“貂蝉”，人家吕布戏“貂蝉”，那是要杀董卓老贼，你咋也去跑那儿凑啥热闹？老实儿改造你的得了！
　　全中队群犯顿时哄堂大笑，有人笑的前仰后合，有人笑得直拍大腿，有人笑得鼻涕眼泪一齐流。
　　扬春江也被逗乐了：报告指导员，我写的不是这个意思------
　　全明儒站起来忙打圆场：我说小春子呀，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学识渊博，博览群书，古今中外名著，你都看过，这你都当我讲过。念书时，学校图书馆两千多册书你都读个遍，四大名著，你背个滚瓜乱熟，我们是比不了你。可也不能脱离改造现实不顾，跑到一千五百年前的“三国志”里，跟人家大美女“貂蝉”，勾搭连环打涟涟，你本来就是政治犯，咋又要变刑事犯干调戏妇女------
　　扬春江顿时火冒三丈，竟当着指导员面，手指全明儒破口大骂：你他妈给我滚犊子！咬草根眯你得了！你那点儿一瓶不满半瓶咣当的文化，跑我跟前儿显来了！你听好了，是音同字不同，凋是凋落的凋，残是残破的残！就你那点文化，还批评我呢，再上小学回炉吧你！
　　全中队群犯听他一顿臭骂，立时哑口无言。
　　全明儒气得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愠气。
　　材仁尚扫了一眼夏指导员，见他一脸尴尬，便低低地对扬春江：全大记录员听拧扒了，你也别太在意了，允许别人犯错误嘛，咱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扬春江鼻子不鼻子脸不脸的啪啪摔本夹子。
　　夏指导员自觉颜面尽失，但又不好发作，转而又从其他方面批评他：那你这年终改造评审也写的没按人民政府的要求去写——
　　扬春江老大不高兴地翻愣眼皮对付：我哪儿没按人民政府的要求写了？
　　夏指导员手指材仁尚：你把那，一九五五年孟雷升那个犯人写的年终总结样板材料拿给他看，是不是一思想、二改造、三劳动、四监规这样写的------
　　扬春江一脸鄙弃地：八百年前过气的老朽木文章，还拿到今天当比宝？
　　夏指导员顿时火了，高声断喝：扬春江！你怎么跟人民政府说话？立正站好！你这样写评审，不能通过！重写！大家发言，批判他的年终总结！
　　扬春江又狠摔记录本：我还怕你批？我一年改造都过来了，爱通过不通过，我还在乎你这个！
　　正在僵持不下时，田队长跟朱干事回到大房子，只见指导员双手叉腰，横眉立目，扬春江站在他面前，扬脸朝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材仁尚忙上前递上扬春江的“年终评审材料”给他看，小声地：指导员意思改一改------就可以通过。
　　夏指导员威严地：重写！
　　扬春江哼了一声：谁乐意重写谁重写，我是不重写。
　　田队长抖了抖“材料”，轻声问他：为什么？
　　扬春江正脸回答：我写的年终评审，一个字不错、一个标点不错、一句话不能改！
　　夏指导员气的直抖。
　　田队长笑了，转脸对其他群犯：呵！咱们六中队真有高人，写的文章，竟然一个字不错、一个标点不错、一句话不能改？那人民政府可得好好研究研究，说不准，能登上人民日报呢！最好在“红旗”杂志上发表！你扬春江，可就跟张铁生一样出名了！
　　扬春江：他交的是白卷！
　　全中队群犯给逗的大笑起来，尴尬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大伙七嘴八舌劝扬春江。
　　田队长对群犯：大家开始讨论通过个人的年终评审吧，扬春江的材料先不评议，人民政府拿去看一看，再作决定。
　　跟指导员三人走了。
　　待队长一走，呼拉围过来一帮铁哥们儿，纷纷劝他服个软得啦，咱小犯人细胳赙，拧不过政府干部粗大腿。
　　扬春江反倒劲上了：毛主席的革命劳改路线取得伟大胜利，我能改掉么？整顿整出一派大好形势，我能改掉么？捍卫毛主席革命劳改路线，表现在哪儿呀？就表现在这儿！
　　众老铁叫他给说的，都不好再劝啥了。
　　
　　52.谈话室里，夜/内
　　田队长看完材料，朱干事忙扯过去看上了。
　　夏指导员仍然忿忿不平。
　　田队长掏出烟盒，慢慢地拧着旱烟卷：扬春江，这文章写的确实不赖，我还真没看出有啥错字，哪句不通顺的地方，咱们是写不出来，可能咱们文化没他高？
　　夏指导员也消气不少：我也承认，这小子用词优美动听，可你得给政府面子，跟我牛上了，就不改，我不急眼！
　　朱干事也看完了：我初步没找到明显毛病，我也认为他文词用的挺美。
　　夏指导员仍不服气：明天，把他的材料上交大队，让大队上交支队，叫场领导找中学高中语文教师，一字一句细抠，我就不信，就没有一点错，找到一个标点用错，我都叫他给我重写，我就不信，治不了一个小扬春江！太狂！保安沼有点装不下他了！我偏要治他这个狂妄小子！
　　田队长只是嘻嘻笑。
　　夏指导员不解：笑啥？
　　田队长：两小孩儿！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53.保安沼场部大会议室，日/内
　　长长的会议桌两边，坐了五六十人。
　　八大队教导员、赵干事、夏指导员坐在靠高科长这一侧。
　　中学教导主任，语文组组长和另一位语文老教师，坐在支队政委这一侧。
　　军管小组也派一名干部来了。
　　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份复印材料。
　　支队长面带笑容开始讲话：同志们！今天场党委和管教科，召集各大队教导员、干事，还有中学的教导主任、语文组老师、军管小组领导，大家坐在一起，开一个别开生面的讨论会。那么，这么多人聚合在一起，讨论什么呢？就是大家手中的那份材料，一个犯人写的年终评审材料。大家一定会问：一个犯人写的一份材料，凭什么值得我们讨论，有这样的必要么？我认为有！这个犯人竟狂妄地宣称，他写的文章，一个字不错、一个标点不错、一句话不能改！这是向场党委、全保安沼劳改干部、武警战士发出的挑战！我们没有退路，只有迎战到底，才能证明人民政府的伟大、光荣、正确！才能彰显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下面，由高科长简要地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个叫扬春江的犯人情况，大家做到心中有数。
　　高科长：大家千万别小看扬春江是“犯人”，如果你先入为主地想当然地看待他写的文章，那你首先败给他了。
　　众人一片不以为然地唏嘘声。
　　高科长：扬春江，一九六八年进监，现反，曾通读毛选四卷数十遍，所有重要文章，他全能背诵下来！
　　众人一片惊叹声。
　　高科长：他的档案显示，他初中三年十六岁就写长篇小说，出口成章，精通哲学。
　　一个大队教导员：欧，怪不得他那样狂妄，都敢挑战全保安沼！挑战场党委！
　　高科长：保安沼？这算啥呀，他连林彪作的九大政治报告都敢挑战，质疑党的继续革命的理论，宣称要独立思考，创造理论！
　　众人又是一片惊叹。
　　高科长举起手中的材料：这是篇内涵深刻的理论文章，千万别低估这篇文章的能量！今天邀请各位来，目的一个，挑错，狠狠打击他的嚣张气焰，大长我们保安沼志气！请中学语文组老师先挑错，人家在写作上，比咱们这些干部专业！
　　教研组长：昨天场部就给我们中学语文组老师送过来材料，我们组七八个老师认真研究了一下午，无论从字、词、句，遣词造句，标点符号，开头结尾，前后照应，情感抒发到理论认知，根本就挑不出一点不当或瑕疵。由此可见，这个犯人的文学水平极高，按作文标准，完全可以打一百分。
　　众人又一片失望叹息声。
　　有人小声：完了，保安沼败了。
　　教研组长：但是，我们不甘心被他战败，就把退休的老校长，五十年代吉林师大中文系教授请来研究，终于，孔老校长发现有词意表达不规范一处！请听老校长的分析。
　　这下干部们全面露笑容了。
　　孔校长戴上花镜：我只指出他写的两句散文诗，有词意重迭的有待修改之处，不谈及他的政治理念。请听这句“祖国花朵第二代，经不住风雨反凋残”，前一句诗十分形象艺术的描绘出新中国青年是祖国的希望，有过美好的青春时光；后一句，他要表达的是在革命和建设的风风雨雨中，他失足了，犯了罪。经不住风雨，其中也包含了凋残的意思，他又加个“反”，这在词意表述上，构成词意重迭，如果改成“风雨之中”反凋残，就较为完美了。我讲完了。
　　干部们一齐为老校长鼓掌。
　　有人长出一口气：我们保安沼，就是战无不胜！
　　军管代表：这个犯人的反意深藏不露，请看这句：全国形势一派大好。依他的词意表述能力，不会写出一句空泛的没有确定涵义的结论，而是故意不提“革命”二字，言外之意，是生产形势一派大好，这正是为有人提出的“唯生产论”整顿出成效叫好！这篇年终总结的材料还有政治问题！
　　夏指导员脱口说出：要不我咋叫他重写呢！
　　军管代表：还有——
　　淡化。
　　
　　54.谈话室，夜/内
　　夏指导员、田队长正给材仁尚、全明儒、陶四冲、侯未阳十几个靠近政府的，中队的骨干份子秘密开会，布置一项特殊任务：帮教扬春江，重写年终评审材料。
　　夏指导员最后再三交待：人民政府是本着治病救人，惩前毖后的宽大政策，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回到人民政府给你们指引的道路上来。政府不主张武斗，但他实在顽固不化，适当地触及一下灵魂，也是可以的！
　　
　　55.中队大房子，夜/内
　　全中队群犯一阵又一阵嘲讽笑声。
　　夏指导员、田队长、朱干事坐在七组对面炕边，也都捂嘴，只是没笑出声。
　　全明儒手指扬春江脑门儿，冲大伙：我刚回炉上小学二年级，就给他挑出错了，你们大伙说，扬春江是几年级小学生？
　　众犯齐呼乱喊：一年级！
　　扬春江给羞臊的一脸尬笑。
　　全明儒拍着他的肩膀：小春同学，听全老师话，向人民政府承认自个评审材料有一句错误，有一句表达不完整的地方，有一段议论离题远了，有一段口号跟政府------
　　扬春江盯着他的脸：有苍蝇屎！
　　全明儒随意用手一挥：没事儿！
　　扬春江：酒糟鼻！
　　全明儒：天生。
　　扬春江：罗圈腿儿——
　　全明儒：你——谁那么十全十美？我劝你改错，你怎么还品鉴起我来？
　　扬春江故意讲给“所有人”听：这就对了，人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物？我们每个人人性中的不足，才构成了我们之间的差异，才构成了相貌有别，神情各异的人类社会。这样从信仰到认知千差万别的人，如何共同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那就得相互包容，相互理解，不可以将自己的个人意志，强加给别人，硬性让别人接受。如果我的评审真的有一点不完美，那正好解释了我的改造还应当继续下去，否则，我都成共产党员了，还写什么“评审”求你们这帮犯人来给通过？
　　他这一顿呛白，弄的众犯没人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