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黄牛, 生在嘉兴, 行三。
牛栏的条件不太好, 角落都是陈年的稻草, 霉黑色, 我一直怀疑母亲就是在那片草上生下我的. 关于兄弟姐妹, 到底是兄弟还是姐妹, 我也不大清楚, 出生是在一个江南秋雨绵绵的午后, 关于出生的记忆, 我只记得整个身体一下子撞击地面的疼痛, 还好, "地, 不是那么硬", 还有冲破胞衣后全身缺氧万针摶刺下第一次张开口鼻的呼吸的感受, 当时我的鼻孔一定张得好大, 因为甚至喷出了一些喉咙里的胎血, "降世"或者"坠世"之后, 我也没有走七步, 脚踏或者口吐莲花, 而是第一时间不顾地面的湿滑, 跌跌撞撞的直奔母亲的乳头, 所以对兄弟或者姐妹的第一印象, 也是争奶时候, 彼此肩膀甚至蹄子间互相碰撞踢踹的力度. 算是进入"牛间"的第一次社交活动吧? 当然奶水的意义当然远大于其他. 那是一种混合瑞士城邑干酪和西西里黑橄榄的味道……
成长的烦恼跟大家都一样,最初的记忆都是争抢奶头的,妈妈总共有4个,但我们总抢不够,开始还在怨恨兄弟姐妹,暗自发誓要练得强壮些,要找准角度和力道,抢占最有利的位置,让奶水从最佳的位置被吸吮出来,奶头在我的眼里是有区别的,其中考前的三个都比较干瘪,只有靠后面的那个海绵体最丰富,也最容易出奶,咬到之后要紧紧含住,记住,不能咬,咬得或者拉扯得厉害了,妈妈会不留情面的把我踢走,倒不是怕皮肉之苦,而是“到嘴”的奶头被抢走,可就万万再没有机会了,每次都直到妈妈的乳房彻底干涸后,兄弟姐妹们最后意犹未尽的咂吮一遍才放弃,老妈也像如释重负般的卧倒,满足而又心痛的看着我们。
不知道是我们的身量饭量逐渐长大还是妈妈消耗得太多不到补充,奶总是不够喝,我的饥饿和怨恨逐渐演变成对兄弟们的踢踹,如果那时候有角也会用上的,虽然这些打闹是原始而无心的,现在想来也很是不该,可惜直到快断奶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明白为什么妈妈的乳房日渐干瘪,为什么即使我们没吃,也流不出多少奶水,因为,一天,天不亮的时候我看到了女主人在-------“挤奶”!
天不亮的时候,女主人没有完全缠足,农村,又不是大户人家,在缠足的美和半个劳动力之间,多半选择后者,又不能完全放“天足”,所以选择了半缠足。天还蒙蒙亮,女主人抿着大褂,随意趿拉着双旧鞋走进牛棚,对了,神州大地是没有“牛舍”的,虽然历史上很多高僧悟道都跟牛有关,但养牛的条件一直没有怎么改善,也没有工业化的高大牛舍,低矮的牛棚一直没变,据说一直延续到后代的文革时期,倒是让不少知识分子遭了罪,但,这又能怪谁呢?
女主人熟练的双手交替的挤着, 用一个木盆接挤下的奶,然后再倒到一个锡壶里,看到从母亲奶头挤出来的一滴滴白乳,我们都心如刀绞。母亲却无奈的呻吟,女主人把奶拿到那里去了?
直到开春的时候,一次女主人抱着个红布的襁褓来看我们,我永远忘记不了那张白白的小脸,在牛栏窗棂间的阳光下越发显得娇嫩。白白的小脸,白白的小脸,奶声奶气的,我脑袋里却满是没有喝道的大盆的白白的稠稠的奶!
我明白了跟我竞争的不仅是兄弟姐妹,还有白白的小主人,我们像赛跑一样的成长,承担和体味着各自的世界,各自的烦恼,我的烦恼多半来自母亲干瘪的乳房和我日渐干瘪的胃肠。
又一个下午,我看见院子里来了插钗的妇人,鞋子也是女主人不曾有的绣花鞋,所以没有踏进牛棚,只远远的望着我们,与女主人谈论着,嬉笑着,末了拿自家的锡壶倒走了半壶牛奶,一块光闪闪的银元落到了女主人的宽袖子里,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银元,好像是墨西哥的鹰洋,盖了“戊”字的戳子,那时候浙江府机制的袁大头已经变成“冤大头”了,不光是火耗,还有黑心的掺假,民国的洋毫更不用提,中饱私囊之外,前线打仗的银子哪里来?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去上海的路上听说的。
这次的“卖奶”加深了我的恐惧,不仅是对未来的食物,还有对商品社会的恐惧。可惜我的知识总赶不上社会的变化。鹰洋的成色是足足的,这一块代表了妈妈半个月的奶水,之后又是一块,不再是那个贵妇人来取,他们家自有下人,那天想必是来看奶的质量,还有产奶的母亲,黄黄的奶皮,还能有错?我倒第一次为母亲骄傲起来了!
这下我面对的奶水竞争是真个世界了,所以在刚刚可以嚼食牧草的时候,我就顺从的与时共进的低下了头,用还隐隐作痛的臼齿咀嚼着草料,告诉自己,填饱肚子,不论饮食,对了,就像中国人常说的,“那些思想什么的,又不能当饭吃”,“活下去就是人生命的全部意义和底线。”我又怎能免俗呢,一头畜牲,境界也不必要超越汉人主人们了。更何况我也计算不清楚母亲奶水换来的鹰洋该再如何换取油盐酱醋,茶叶绸缎以及苛捐杂税,男主人为此苦愁的脸,这也许是我们低等动物弱智商的“福气”吧?痛苦跟智商成正比么?我不知道,但那些流掉的稠白的奶水是我童年最后的无情记忆和终止符!
草料硌着牙齿,对稚嫩的牙床来说,连里面偶尔混的玉米和大豆也只是不同的硬硬的痛,味道?那都是在几个月牙齿坚固之后的事情了。倔强的咀嚼让我得以存活,特别是看到几个营养不良的夭折的兄弟的尸体之后。但从小这样的“硬吃”,也给我留下了严重的胃病,这也变相的改变了我之后的“牛生道路”以及名望,我有些无语了。
那时候吃在我眼里唯一的乐趣,不光是吃后狂饮,肚子圆圆的水饱的满足,还有饲料中青草的味道,对了,长到这时,我还没离开过牛棚,可能是怕少不经事的我们踏坏青苗的原因吧。我对春天的理解就是窗栏外的杏花和饲料中的青草味道,那么活跃而浓烈,吸吮出了整个大地的萌动,还有点肆意的疯狂,这是夏天秋天的牧草里没有的,冬天的干草就更不用说了,像生咬冬虫夏草一般。
春天的牧草里偶尔的一俩朵小白花,就美的不可思议了,我总是用嘴把她们拱到一边,舍不得吃,当最乏味的日子需要打发是才嚼上一朵,如果能感觉到花心的一丝甜蜜,那会幸福上好一阵子的,当然我的舌头不敏感,我也不指望总能吮吸到蜜意,甚至我现在都不太清楚牛的“幸福”到底应该是什么?因为虽然我知道我是个小公牛,但到死我都没有谈过恋爱,更不论婚姻和娶妻生子了,我是不是很失败?我是不是很无奈?如果最后那天的那个眼神还称得上“一见钟情”的话……
大到半岁,我们就可以在房舍周围的小路和山坡上转转了,我太小,没有办法穿鼻环,对了,不要羡慕阿三,那些阿三美女的鼻环感受我是知道的,特别是伤风感冒流鼻涕的时候,那滋味~
能出去看看风景,当然是我的福气,当然放我们出去在田间地头半坡上觅食,既减少了主人们打草的辛劳,也放任我们自己从土地里攫取营养和必须的矿物质,这么大乐,生牛瘟病死一定是不值得的。
我吸着自由的空气,吃着自由的野草,又是在江南,黑瓦白墙,屋脊的高度和挑檐代表着村里各家的富裕程度和气象。最美的还是远近的绿意,溪流的甘甜清澈和走过小桥,蹄子踏在青石板上的韵律。春雨江南,看着孩子们翻开小溪边的石板,就能抓到好多小虾,顺手就吃掉了,据说还有甜甜的味道,耐心点的小姑娘还会从家里拿来一碟醋,那样的干净无污染。以后也会变成了神化和梦想了吧?
走在田间,我才感到了“牛生”的第二次危机,因为像我这样的黄牛并不多见,水田里当然是水牛,宽大的犄角,虽然耕地很累,但收工后总可以在池塘里打滚,滚上满身的淤泥,不仅有“牛背鹭”(当地孩子也叫“砸吧郎子”)可以一边享用淤泥里的田螺虫子,一边免费的按摩针灸,那种舒服,更让牛艳羡的是那层厚厚的淤泥能挡住多少夜里的牛牤的叮咬,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噬咬,钻进骨髓,但又说不出来,可怜的牛尾巴的摆动也只能保护屁股大的地方,你见过半鼻子都被牛牤塞满的不能呼吸的牛么?我知道它那时候倒是想赶紧被窒息而死的呢!
我们跟水牛没有仇恨的,因为根本不成比例,我们黄牛没有大角,更不能下水田。我们应该是黄土地上的才对,在这杏雨江南,我们自己在柳树下避雨都觉得自己碍眼,所以更不会跟水牛去争斗。刚开始我还偷笑了好一阵子,呵呵,可以不用像那些黑家伙,疲劳的耕田劳作,最然主人们的鞭子多半只是空中挥舞一下来吓唬的,但缰绳勒进鼻子和肉里的痛苦可是免不掉了。
如您所看,我是一条爱思考的黄牛,这个特点又一次的困扰了我:主任养我们干嘛?在嘉兴养这么多黄牛干嘛?我们又不能耕田,长大后岂不白费草料?我的思绪和困惑深深困扰着我,让我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口的吃着饲料,不能像存活下来的兄弟姐妹那样“无忧无虑”的活着。
我失眠了,真的,即使在没有牛氓的夜里,窗间照射下来的月光如此的亮,我默默地看着这冰冷凄清的月光在地面上行走,照亮了别的牛儿的毛发,也照亮了我的眼睛。---------主人养我们到底为了什么?我们这些畜牲又为什么活着?
没有被牛氓传染疾病,我日渐减少的饮食和小时候留下的胃病还是让我病倒了,女主人很着急,给我单独加了草料,对了,这时候,不知道那天,母亲跟别的牛被带走了,她们是被牵着走的,走上了出村的土路,我忘不了母亲的眼神,她混浊的泪,低声地闷哼着,谁教她没有文化一生愚痴,糊涂的活着,糊涂的生下了我们,又糊涂的爱着我们,我猜她甚至不知道死亡,只一路痛苦的回头看着我们,看着她的小牛棚。我希望她一路走好,我想她奉献了一生,我甚至都企盼,她既然最后离开的时候都只是心里放不下我们,那护犊子又护不到的感情如此之强烈应该能掩盖到世间一切其他的苦难和恐惧吧?我只有祈祷着。
对的,母亲离开几个月后我彻底病倒了,不能再享受外面的蓝天绿草,我虚弱的甚至都不能爬到牛槽的地方,女主人给我单独开了小灶,的确带“火”,怕我嚼不烂,掺的玉米都是煮过的。我却并不见好转,已经能感到肋骨的突出,连牛氓们都不太理我了……
一天我隐约听到男主人在屋外跟一个生人谈论,好像是城里的价钱和路费的不值得之类的。那个干瘦的人走进了牛棚,手却出奇的大,他混黄的眼珠让我很不舒服,不知道怎样,他的大手就伸进了我的肛门,钻肛门的痛,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约的听到外面的喧嚣,村里的人都来了,时而兴奋,时而嫉妒的谈论着,嘈杂中我只听到反复的一个词“牛黄”。
好久之后我才明白,我的小时候吃坏的胃给我带来了稀奇的麻烦!我不是林黛玉,我是一头黄牛,思虑不会让我憔悴,消化不良和严重的胃病才是主因,我到现在都不知道牛黄是什么?肿瘤?息肉?无所谓了,后来我知道,是人们的贪心让我多活了半年,本来长了牛黄的牛多半是病死之后,屠宰的时候才发现的。像我这样“生前”就诊断出生牛黄的微乎其微,而且多半也赶紧被宰了取“宝”,是人们的贪心,准确地说是男主人听信了干瘦兽医的话,他告诉男主人,这样的牛黄难得,更何况牛,就是我,还活着,如果采用城里给人“动手术”的法子取出牛黄,没准我还不会死,没准能在病灶上继续长牛黄,那就发大财了!!这种发财对嘉兴乡下,三亩薄田,妻儿老小,产奶的牛都卖了的男主人无法抗拒的,他拿出了我母亲为他赚来的三块鹰洋,光灿灿的鹰洋,从城里真的请来了会打麻药的郎中,跟那个兽医一起,给我做了手术,取出了牛黄,其实牛黄不是黄的,至少从我身上取出来的是深褐色的一团,表面还有黄绿的胃液和胆汁,就因为这“成色”不好,听说男主人去城里几家药铺都不收,最后还是折价卖给了那个兽医,除去往返几次的路费和之前给兽医的好处,也没剩几块银元,那个干瘪小胡子,我第一次看他就不怀好心,只是我说不出来。
这次是主人病了,可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经历过这些起落吧,也许是在城里遭了太多白眼,有麻醉郎中的,还有药铺的。总之是病倒了,于是主人家里又多了草药的味道,我倒不反感,有时候药渣舍不得扔,女主人也拌到我的饲料里。现在我倒成了全家的希望了,他们期望着我能再长出块牛黄。
不知道是经历了一次生死,还是治疗主人的药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我居然好了,能站了起来,肋骨之间的空隙也随着胃口好了日渐丰满。除了不长牛黄,满身的肉都回来了,说的我那是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每次女主人来看我的眼神,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总不会咳嗽两声吧。看得出她也操劳的很苦,奶孩子时候的丰盈已经变得枯瘦了,粗糙的手臂上的青筋,还有那渴望的突出的眼神。
日子在过,男主人丝毫不得起色,我像个“罪牛”一样的苟活着,探病的村里人总是在谈论着主人的病和我。这让我甚至在病好之后都不敢出去看水牛了。兄弟们倒是傻吃傻睡。直到……。
直到傻吃傻睡的它们都知道“时候”到了,我们同时得到了消息,村外来的一群人来牵我们了,真的,我一点都不恨主人,他们也有些养育之恩,要不是花洋钱麻醉,可能我早就病死了,成了一堆无用的牛骨,也许皮还可以给村东头的皮匠二牛换点钱。我甚至都希望卖了我们的钱真的能给男主人治好病。我真的是这么希望的。
来的那群人操着上海沪上的口音,很是凶恶,主人平日是不舍得打我们的,这些人可不管,上来就是皮鞭,强拉着牛绳,走出村,我都来不及跟田里的黑牛们告别,对了,整村人都对我们的走无动于衷,除了小主人蹒跚的跑出来送我,挥舞着小手不舍得,这可能是我们都一起喝母亲的奶的缘故吧?
被这些“恶人”,强拉着走出了村,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去,我长这么大都没走过这么远,一直走到了河汊的渡口,上了平底的货船,我们都被牢牢的绑在船上的粗木棍上,屁股对着屁股,所以我是一直看着左岸顺流向下的。左岸风光变换着,我倒不再害怕,看着这些不曾见过的风物,有远远地竹子山,若隐若现的寺庙和塔尖,间或传来钟声,有黄浦江边的乌桕,有江上的渔船和来往的货轮,当洋货轮过来的时候总是突突出一阵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越到下游,江面越见宽阔,江水越浑,江面的大洋船也越多,这些大洋船路过“十六铺”时都停下来卸货,卸到码头上成堆的洋米洋面,洋纱洋油,还有黑漆漆的包装精良的洋膏大烟。码头上忙乱而混乱,苦力们上上下下的卸货,没人顾得上看我们,一个半大孩子吃不住劲,摔了一箱大烟膏,立刻就被工头的鞭子招呼上了,打得满地打滚哀号,想来我也只是在出村的时候受过几鞭子而已。
我们的“牢船”继续前行,过了十六铺就是外滩,呵呵,第一次看到这远东巴黎的面貌,别管是哪些洋人犹太人的杰作,外滩的繁华,高端,大气和上档次,惊得我这乡下病牛鼓大了鼻孔,瞪大了眼睛。原来人间不只是土路,这些高楼大厦,洋车洋马路,还有打着太阳伞的阔太太,指指点点着江面和江面的我们。那一身的皮毛,也是我不曾见过的。有点像主人家的大公鸡的尾翎。晚上花灯初上,该不知道有多漂亮呢,这时候我倒得意了起来,幸亏在船的左舷,不管过一会儿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也算看过大上海了,比起右船舷的兄弟们,他们只能看着跟村里一样的黄浦江之东,可惜我看到的这面外滩的繁华没机会告诉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