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戏

　　1、个人命运象征民族苦难，故事完整，人物特征明显，最适合画面塑造。
　　2、评戏，民俗凸显。改变影视剧，可视度强。
　　3、是另一种《归来》和》《霸王别姬》

　　（中篇小说）
　　莲花落子
　　
　　胡西淳
　　
　　一
　　早先梨园行流行“地方学艺，天津唱红”一说。有人抬杠问：在唐山、北平唱红不行吗？不行！唐山、北平你唱得发紫，也不算红，只算独占一方，属于小河沟撑船，没见过世面。你得到江河湖海走一遭，得拿看家本事在津门台子上亮一亮嗓儿，是金是铜，成色自然出来。都说卫嘴子嘴刁，天津人看戏眼“毒”。不论是五行八作、贩夫走卒都懂戏，懂板眼腔韵，什么云手起霸，门儿清着呢！连鼓佬儿他二舅住西南角哪条胡同他都知道。
　　这一年，保定一个戏班来天津小刘庄小来春戏园子演出，这戏班在上海南京沈阳都演过，谁知进津头一场就演砸了。戏班的班主找原因，问过老戏迷和闻人贤达，才知道麻烦出在主角艺名上，这主角艺名叫“小萝卜”。她演技一般，唱功平平，在别处演，也能有掌声，能连唱几天。哪知道小刘庄盛产萝卜，名冠京津。观众“挑理”啦：你那破嗓儿，哪有萝卜味儿？！于是，茶壶飞上台口，倒好一片。
　　谁知两年之后，“小来春”又来了一个不出名的小戏班，当家花旦艺名叫“萝卜醉”。戏牌子挂在门外，小刘庄一带的老戏迷情绪像炸庙一样，话也难听：嘛玩儿，戏没唱，挑号“萝卜醉”？你真醉，咱没得说，要是干巴棒槌，别怨咱扔马粪包！咱不管别的，糟践咱刘庄萝卜，没完！
　　这天戏园子人满为患，两边过道、墙根台口挤满了观众。是看戏的，可也巴望出点乱子。谁知开戏锣爆响之后，当家花旦台口一嗓子，将戏园子人全震住了：“玉堂春起解泪纷纷，思想以往事好不伤心。”拖腔之中飘带浮云，似由远至近，清晰可触，却又缥缈含烟。那嗓儿那音儿，如同山泉清洌，干干净净，没有半点毛刺，真是甜润爽口萝卜醉。众人发喊：好！
　　两个戏班都和萝卜有关，一个被砸场子，一个被热捧，小刘庄观众怎么总和萝卜“较劲”？这还真有说道。小来春戏园子紧挨海河边，确切说是紧挨海河刘庄码头。海河是一条真龙大脉，流到哪里哪的人气旺、生意火、财源盛，不信你沿海河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什么公司商号酒楼洋行旅馆钱庄，都借水脉而发达，老天津渔行有常言道:“水漫河沿儿——发了”。小刘庄有两宗宝：渡口快、萝卜好！早在明朝万历十六年，天津设渡口七处，小刘庄渡口便是其中之一。从河西到河东即小刘庄到大直沽，因河道窄，来往摆渡极为快当。小刘庄另一个著名的特产就是萝卜，小刘庄萝卜赛鸭梨，皮青肉绿，肉细有纹，脆嫩多汁，落地即碎。天津吃萝卜是一种风气，不论小戏园子还是大剧场，听戏看玩意儿，座位前一溜长案，摆得满满的，除了茶壶茶碗、瓜子花生米碟子，还得有几盘切成薄片的萝卜。街头有谚语：“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可见萝卜之功效。有人打听：小刘庄萝卜为嘛好？小刘庄人会告诉你一段历史轶闻。
　　明代嘉靖年间，有个受宠的皇妃爱吃南方的荔枝，但因交通不便难以保鲜，于是宰相严嵩献计，将南方的荔枝树连根土一起挖出，装船运到天津小刘庄码头。荔枝树在小刘庄卸船，荔枝树根大坨土要敲掉，之后改陆路运输到京。荔枝树的余土就倒在小刘庄附近的庄稼地里，日积月累，土换土，一亩顶两亩。后来小刘庄人在这片沃土上种的萝卜长得格外出息，色翠味佳。清代诗人就为小刘庄萝卜赋诗夸赞道：叫卖长街巷东西，瓜藏杏躲桃哑谜。胭脂唇红口生翠，刘庄萝卜赛鸭梨。至清朝末年老佛爷慈禧太后爱吃刘庄青萝卜，引得巴结她的人一车车将之包成贡品献上去。刘庄萝卜由此更获美誉，老佛爷喜欢，哪个敢说三道四？！
　　小刘庄是一个穷地方，可一个萝卜给这里人撑了腰提了气，难怪这一方百姓这么维护着它。你唱戏的叫“萝卜醉”，唱得真叫人沉醉，没的说，没糟践咱萝卜，咱也不能慢待她，看戏捧场就是。于是“萝卜醉”在刘庄一带猛然走红。观众一认可，接下来一切都顺畅了。其人的扮相也美了，戏范儿也足了，举手投足都说你带劲儿。喜欢上一个名角后，也会喜欢她的缺点，比如罗绫念白有吐字不清的，梅香的香，她念桑，人们不仅不计较，还成了特点，还有票友专学这一口。
　　“萝卜醉”何许人也？她姓曹，名落灵，张家口曹林庄人，自小失去父母，七岁那年投奔到滦县三姑家。她三姑家也不是富户，三姑夫有个手艺，会刻砖，就是大户人家建新房，他能在砖上瓦上雕刻吉祥图案。手艺是从天津学的，学得不到家，只会粗劣图案，但糊口却没问题。三姑夫也算有点文化，见着侄女就说：把名改了吧，“落灵”二字不吉利，叫罗绫，绫罗绸缎的“绫罗”两个字，听着也富贵。
　　三姑夫常年在外忙于活计，三姑却便大病小病不断，一年中有半年卧床。三姑是心疼罗绫的，就让三姑夫在天津为罗绫找个饭辙。三姑夫在津郊李七庄林家干活，林家祖上做官，在津门管理盐务，之后家里破落，只经营布匹小店。三姑夫头脑活泛，得知林家老太太要雇一个小保姆，他立马推荐了自己的侄女。就这样罗绫一脚迈进了天津卫。
　　罗绫小小年纪就有察言观色的本事，没爹娘疼的孩子立世早，她一进林家后屋，就见一位老太太躺在床上，花白头发散在枕上。罗绫猜想，自己来这里肯定是照顾这位卧床不起的老人，心里也打怵，可脸上不带着，暗想这就命。她马上进入角色，倒痰盂，洗衣服，整理床上床下，给老人擦身子，把被角四下掖好，把梳妆台物品一一归位，趁势将圆镜擦拭干净。林老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这之前也来过伺候她的人，是个中年妇女，心眼儿倒好，只是眼里没有活，走路转身笨得像牛，哪像眼前这小丫头，身轻如燕，穿梭飞往，没见怎么费劲，就将屋子收拾得利利索索。那样儿倒像自己年轻的时候，心里舒坦，气色也好起来。家里人都说：这小丫头能带来喜气！
　　闺女，快歇歇，扶我起来说话。林老太太招呼她。原来老人并没瘫痪，而是不久前起床后下地时摔了一跤，伤了大腿骨，虽没骨折，可走路一瘸一拐的。林老太太没架子，和罗绫说话慢条斯理，和气样儿就像是祖孙俩。两人都觉得投缘，老人讲：这丫头大眼睛长睫毛，多像我年轻那会儿！这孩子长着招人疼！
　　罗绫在林家站住了脚，虽然每天忙得手忙脚乱，可她小脸红润，头发有光，俏模样儿也显现出来。林老太太人性好，没事也不折腾罗绫。倒是老人神清气爽时，一定要招呼罗绫挨着坐，听她咿呀呀哼哼戏曲。罗绫听不懂，感觉是有腔有调的，好听。
　　大户人家年节生日庆典都要请堂会。本地的戏班来演，演过之后，那着迷的家属们常常请戏班的名角到家里教戏。学的主要是女眷们，一段唱腔一出小戏，教的放松，学的不拘束，大户人家，余兴一乐。
　　那天罗绫问：奶奶，这是啥戏啊？罗绫不用人指教，嘴儿自来甜，从进门那天就叫奶奶，叫得林老太太十分的欢喜。老人愿意有人和她搭话，便兴致高昂地和罗绫说起剧情来。罗绫听得入神，老人寻到了知音，兴致被调动起来，讲得入神，绘声绘色，不时还击掌唱上两句。罗绫夸耀人也不失时机，不乱捧，往往一语中的：奶奶，您唱得比戏匣子里还好听。老人被夸得高兴，她看罗绫长相秀气，动作麻利，便把自己学戏的心思寄托在罗绫身上。原来这林家林老太太早先学过几出评戏，是在家里跟评戏艺人学的，喜欢唱戏也做过唱戏的梦，可那终究是梦。此时似乎只要罗绫唱好了，自己早年唱戏的梦想也实现了。她没事便给罗绫讲戏文，不时念叨台词哼唱曲调，有个爱好相同的人在身边，她开心着呢。
　　没想到罗绫学唱模仿力极强，几天便能学下来一段唱腔还有板有眼。接下来林老太太领着罗绫看了几出戏，让林老太太吃惊的是，罗绫那眼神身形也像模像样了。林老太太腿脚也好了，两人便能在胡同里边唱戏边溜达了。后来罗绫曾对人说：我学习是小胡同溜达出来的。
　　
　　二
　　半年过去，林家上下对勤快懂事知礼的罗绫很满意，林老太太更是离不开她。她们说话不像主仆，倒像祖孙俩。没过多久林家又唱堂会，罗绫看得如醉如痴。早先在乡下听说，谁家的媳妇看戏看得跟戏班子跑了，她还不理解，谁知看过堂会后，罗绫的心被曲调腔韵拨弄活、拨弄乱了，真恨不得跟着张生崔莺莺们远走他乡。如果痴迷是一种病，她就病了。之后林家女眷们跟戏子学戏，罗绫学得忘情忘我，晚上躺在床上硬是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唱腔和身段。她觉得自己就像冰块，融化在滚烫的戏中。
　　罗绫每天下午搀扶林老太太沿后胡同散步。后胡同细长，有一百五十多米、方砖铺的路，多年失修，常有坑洼，但这里幽静。林老太太每天下午要沿胡同走几趟。这天林老太太对罗绫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学戏，我想成全你，你瞧见了吗，这后胡同就有个“角儿”，他能教你。奶奶，我跟你学就行，奶奶一笑：我那是瞎哼哼，你跟坐科的学，不走样，兴许你就是唱戏的材料。
　　这天下午，林老太太领罗绫进了后胡同徐家。这胡同的“角儿”，就是徐世银老先生，他早先唱旦角，也红过，但后来腰摔伤，不能登台了，只能在家教戏。她们到徐家时，客厅中三位中年妇女正在学戏。罗绫悄声问林老太太：这学戏得多少钱呀？林老太太一笑，道：咱学，不要钱，我认识徐老先生，说一声就行。你学吧，每天我睡午觉时，你来这学两个小时。
　　从那天起罗绫拜徐世银徐老先生为师，戏曲大门从此朝她敞开。
　　来徐世银这里学戏都是闲适的阔太太，玩票而已，能粉墨登台许是最大奢望。所以她们学戏的劲头没法儿和罗绫比。罗绫是沉浸其中，她们只是凑趣。罗绫感到世间最美妙的就是下午这两个小时，似乎生命重新开始，往日丧失双亲的痛苦，饥饿劳累等忧伤全在这里化解没了，只剩下行腔走板、响遏云霞的蹦蹦调。演唱天赋是掩不住的，罗绫没去多久就上道了，而且难唱的拖腔也唱得收放自如，这让教过许多学生的徐世银大为吃惊，他对林老太太说：罗绫这孩子条件好，好好练，将来能成！凭我多年戏台的经验，看不走眼！
　　这年冬天，眼瞅过年了，城里大户谢家的儿媳生子，特邀请徐世银前去唱堂会。徐世银对罗绫说：咱去唱堂会，我领你见见世面。罗绫一听堂会就兴奋，她根本没想带她去还有别的目的。这天她兴冲冲地和林老太太请了假，便和徐世银一起去老城里。那时老城里已有电车，可徐世银硬给罗绫叫了一辆洋车，两辆洋车一前一后，忽忽悠悠地走着，让小罗绫又惊又喜。
　　到了谢家，徐世银才对罗绫说，今儿，你清唱一段《茶瓶记》，就唱我教你那段。
　　我行吗？小罗绫内心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