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

　　午后的教室被阳光烘得慵懒。
　　林深把漫画书压在膝盖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几页早就卷边的47到52话（那里画着少年被公主抱在怀里哄“乖，不怕”的画面）。
　　他从来不敢把那几页折角，怕被同学看见。
　　他已经连续第七年不过生日了，也连续第七年告诉自己：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不疼了。
　　他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滑向斜前方的白露。
　　她总是这样，像教室里的一道奇异风景——头发乱糟糟的，课本上画满奇怪的星辰符号，偶尔自言自语些什么“结界”“使魔”的词。林深知道她叫白露，班上公认的“怪女孩”，但他从不觉得怪。他自己不也整天躲在漫画里，幻想那些英雄和魔法吗？只是他从来不说出口。
　　她睡着了，脸颊枕着摊开的历史书封面用铅笔画了一排小星星，旁边写着“露娜的子民”。字迹被橡皮擦得模糊又重写了很多次，像怕别人看见，又忍不住想让谁看见。，嘴唇微张，一缕晶莹的口水从嘴角缓慢而执着地溢出，在书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
　　等白露走后，他左右一瞥，四下无人。时机像一道窄门，稍纵即逝。
　　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冰凉，带着一点粘腻。
　　心脏在耳膜里擂鼓。他几乎本能地将那根手指缩回唇边，舌尖快速一舔。
　　也就在这一刹那——
　　她回来了。
　　时间骤然凝固。林深等待着审判降临。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凑近他，近得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莓糖气息。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神谕般的庄严：
　　“以流涎为印，以窃尝为契。“凡人，我，星辰魔女露娜，看见了你潜藏的资质。”“从此刻起，你是我的使魔了。”
　　说完，她从嘴里取出那颗含得半化的糖果，塞进他口中。“你现在是我的宠物了。”她把手背在身后，脚尖在地上蹭了蹭，才小声说：“使魔也要补充魔力的……不许嫌弃，明天见。”
　　公交车像一艘灌满暮色的笨重铁船，在晚高峰的潮汐里缓慢摇晃。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把发动机沉闷的嗡鸣与乘客模糊的低语搅拌成一团令人昏沉的混沌。
　　林深紧靠着冰凉的玻璃，身体随车厢节奏轻晃。与周遭疲惫麻木的面孔不同，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整个世界都在循环播放那个片段：她骤然放大的、带着奇异狂热的瞳孔；温热气息拂过耳廓的微痒；还有那颗带着她体温的糖果，被塞进他嘴里的瞬间。
　　手指带着急迫探进口袋，捏住那颗糖，剥开，含化。
　　他站在那片由巨大彩色积木搭建的无垠平原上。棉花糖云朵缓慢漂浮，空气里弥漫着非现实的宁静。
　　“大哥哥，你来啦！”
　　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女孩从虹光泡泡上一跃而下，声音像撒娇的铃铛。她蹲在积木堆旁忙活，指尖把红色积木块叠成尖尖的塔，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偶尔抬手拍一下歪倒的墙，嘟囔：“不听话就罚你永远待在我身边。”
　　林深盯着那抹红色愣神时，女孩已蹦到他面前，忽然凑近嗅了嗅，眼睛亮起来：“你身上有甜甜的味道，像藏在口袋里的小零食。”
　　“我被一个魔法少女任命为宠物了。”林深轻声说。
　　女孩歪头笑：“宠物好呀，能一直待在主人身边。”她拉着他蹲到城堡旁，把顶端的红色积木掰下来递给他，“这个给你，甜甜的东西要和重要的人分。”
　　“我好像有点累了。”女孩的声音忽然带上倦意，“你先出去好不好？”
　　她的身影开始淡化。
　　“XX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电子女声将他拽回现实。公交车一个急刹，他睁开眼，神情平静而柔和。世界依旧，但他已不同。
　　他起身走向车门，脚步轻快。草莓糖的余味仍在舌尖。
　　从那天起，白露开始缠着他。课间，她会突然转头，递过来一颗糖：“使魔，贡品。吃吧，能增强你的忠诚度。”林深接过，红着脸低头吃掉。他本想说“你别闹了”，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又咽了回去。
　　过了几天后
　　老师说，白露病假。
　　他凭借记忆中偶尔瞥见的学生信息，找到她家的地址，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白露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
　　“来访者，报上身份。”
　　“我是……白露的使魔。”
　　“进来吧。”
　　白露蜷在沙发里，裹着印满星辰的厚毛毯，只露出一张潮红的脸。额发被汗濡湿，眼神涣散，却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努力聚起一点光。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软糯得像化开的糖：“……使魔，你来觐见了。”试图坐直，却一阵头晕，又软软靠回去。
　　她瞥见他空空的双手，眉头微蹙，病人特有的委屈浮上来：“贡品呢？探望虚弱的魔女……难道不该进奉草莓布丁吗？”
　　林深看着她虚弱却还要努力维持魔女架子的模样，他非但不觉荒谬，反而觉得，这样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可爱。
　　他在她面前的沙发边缘坐下，声音低而温柔：“魔女还需要吃草莓布丁吗？”
　　白露愣住，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用尽全力反驳：“当然需要！这是维持结界的必要能量！”话没说完，又一阵咳嗽打断了她虚张的声势。
　　林深起身，声音里带着宠溺的笑意：“好，我亲爱的魔女大人，这就去为你取贡品。”
　　他快步下楼，午后阳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一层光。便利店冷藏柜前，他挑了最顶层、霜花最完整的那杯布丁，又快步赶回。
　　门一开，白露眼睛明显亮了，却仍强撑着严肃：“使魔，你的贡品让我等太久。”
　　林深单膝跪下，打开布丁盒，插好小勺，双手奉上：“请魔女大人享用。”
　　她吃得干干净净，满足地靠回沙发：“今天的贡品，我很满意。”
　　第二天清晨，高烧突然袭来。林深打车带她去医院。
　　他坐在病床前，背脊挺直，盯着输液瓶——还剩三分之一，大约四十分钟。他调了滴速，确保药液匀速落下。
　　额发被汗黏在皮肤上，他用温水毛巾轻轻拭去？嘴唇干裂，他用棉签蘸水，一点点涂抹。她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像只渴极的小兽。
　　凌晨两点，护士量体温：38.1℃，降了一点。林深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时间与数字，这是今晚第七次。
　　窗外车灯偶尔扫过，在天花板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他守在那片明明灭灭的光里，一夜无眠。
　　有一次白露在梦中皱眉。林深伸手，极轻地拍她的被角，一下，又一下。？不多时，她眉心松开，呼吸重新变得绵长。
　　晨光里，白露醒来。消毒水味让她恍惚，随即昨夜零碎记忆涌上——？探向额头的手、出租车上安稳的肩膀、一遍遍换毛巾的侧影。
　　她偏头，看见林深靠在椅背上睡着，眼下青影明显，却坐得笔直。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恰好落在他安静的睡颜上。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他睫毛轻颤，睁眼。
　　视线相触的一瞬，他眼底的疲惫与柔软毫无遮掩。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的沙哑，身体自然前倾，手背贴上她额头，停留两秒。“嗯，不烧了。”
　　动作流畅得像做过千万次。
　　白露垂下眼睫，扯了扯被子，声音软糯地嘟囔：“……这里的圣殿，结界太薄弱了。能量……也很普通。”
　　耳根却悄悄红了。
　　林深看着她别扭的样子，嘴角弯出一个极轻的弧度。“嗯。那我们回家，回你自己的圣殿。”
　　从医院回来那天，白露再次安稳睡去后，林深靠在沙发旁的地板上，指尖捏着那颗草莓糖。？糖纸窸窣，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闭眼，任甜味漫开。
　　再睁眼，他站在积木平原上。天空蒙着薄灰，巧克力河流奔腾得沉默。女孩坐在彩虹台阶上，手里摩挲着一块红色积木，见他来，随手递过去：“攥着，能安心点。”
　　“大哥哥！”？她从泡泡跃下，狐狸面具歪斜，声音带着罕见的慌张。“你身上有凉凉的涩味，裹着一点甜，好奇怪。”
　　“我去照顾了一个生病的人。”林深说。
　　“就像我照顾歪倒的城堡一样吗？”
　　“更复杂。要量体温，要喂水，要数她皱眉的次数。”
　　河岸边，一座积木城堡突然坍塌，碎成光点。女孩伸手想扶，却只抓住一把空气。
　　“你会消失吗？”林深问。
　　她沉默很久，面具下的眼睛眨也不眨：“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就是你啊。我什么时候会消失，身为造物主的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积木平原剧烈摇晃，林深被强行推出。睁眼时，正对上白露不知何时醒来的目光。
　　“做噩梦了？”她伸手，拭去他额角的汗。
　　回家的路上，白露忽然问他：
　　“喂，使魔，你生日什么时候”
　　林深脚步顿了一下，声音很淡：
　　“没什么好过的。”
　　白露歪头：“诶？那我下次随便挑一天，当你的生日好了！要草莓蛋糕还是布丁蛋糕？”
　　他低头看着地面，嘴角动了动，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几天后，白露拿着一张机票订单，向他宣告“黑暗势力迁徙”的消息也就是白露的母亲要带着白露去到别的城市生活，林深看着白露，只说了一句话：
　　“魔女大人，根据《使魔守则》第一条，我们启动‘破晓行动’。目标：利用凡人钢铁地行龙，脱离议会管辖范围。”
　　白露眼睛瞬间亮了。
　　出发前夜，白露发来一条消息：「黎明生效。」
　　林深回：「一小时后，你窗下。」
　　夏夜潮气微凉。？他捡起小石子，轻轻一掷，“哒”一声。
　　窗户推开，白露披着星辰毛毯探出头。？看见他，她几乎没有犹豫，双手一撑窗台，纵身跃下——
　　像一片脱离枝头的羽毛，又像一颗终于挣脱轨道的星辰。
　　林深向前一步，稳稳接住她。？冲击力让他后退半步，双臂却将她牢牢护住。？她很轻，带着沐浴后的香气和夜风的微凉。
　　落地瞬间，白露心跳如鼓，抬头对上他沉静的眼，所有不安被瞬间抚平。
　　“使魔接驾及时，”她喘着气，仍不忘端架子，“值得嘉奖。”
　　林深虚扶着她站稳，低声答：“我的荣幸。”
　　他牵起她的手。“走吧，黎明前我们要赶到钢铁地行龙的巢穴。”
　　两人手牵手，跑进更深的夜色。路灯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奔向那列将暂时带他们逃离一切的列车。
　　列车在夜色中前行。林深看着靠窗熟睡的白露，将最后一颗草莓糖放入口中，闭上眼。
　　这是最后一次了。
　　梦境已衰败到极致。天空是绝望的暗紫，积木化为齑粉，巧克力河干涸见底。？世界像在等待终审判决。
　　戴着狐狸面具的小女孩站在废墟中央，身影稀薄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她手里攥着那块被体温焐得发黏的红色积木，边缘沾着细碎的粉末。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带着空洞的回声，“我一直在等你，来做最后的告别。”
　　林深一步步走向她，心脏被某种预感勒得生疼。
　　“大哥哥，”女孩轻声说，语气温柔又悲伤，“这个梦是因为你需要我才存在的。我是你孤独的化身，是你不敢表露的情绪，是最深的渴望所投射出的影子。”
　　她抬手，指尖碰了碰面具。
　　“可现在，你找到她了。那个能让你不再孤独、能让你安心做自己的人。”
　　“所以，我的使命……结束了。”
　　女孩的动作停住。面具之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她缓缓摘下面具。
　　面具之下，是白露的脸。不是现实里那个会闹别扭、会大笑的女孩，而是他潜意识里最完美、最理想化的白露，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与悲悯。
　　原来，从他第一次含着糖逃进这片梦境开始，他早已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把她选做了唯一的归宿。
　　“明白了吗？”幻影轻声道，身体开始化作璀璨光点，“你等待的、寻找的、愿意为之走出这里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她。”
　　“所以，不要再回头了。去她的身边，去那个有她的、真实的世界。”
　　在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她用白露最熟悉的口吻，带着狡黠与祝福说：
　　“去吧，我亲爱的使魔。回到你的魔女大人身边去。”
　　轰——
　　整个世界化作温柔的光海，然后归于虚无。
　　林深猛地睁眼，回到列车车厢。剧烈喘息，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不是悲伤，是某种堵塞多年的东西被冲刷干净的释然。
　　他侧头，现实中的白露依旧靠窗熟睡，呼吸轻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