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世事难料,命运无常
却说封肃自那日见过雨村回到家中,便有些沾沾自喜,想不到自己的女婿竟然是新任县太爷的故交,遂把原本抱怨女婿不争气,拖累了他的心思丢开。次日又听女儿讲起当年士隐如何同雨村交往并周济他去京都赴考之事,遂连连感叹,反嗔怪道:“你们当初既那样有眼光,为何就不着人去打听打听后事?不过是再等个一年半载罢了。如今他当了县太爷,不但你们风光,我也跟着高兴,就是那丢了的外孙女,有他一句话,只怕也是能找回来的,到那时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岂不好?”说的甄家娘子又伤起心来,想女思夫,流泪不止。封肃还只管唠唠叨叨的,说士隐虽已不在,咱们还得想个法子常到衙门里走动走动,以后逢年过节也该拿些土产什么的去孝敬县太爷,才不枉当初和他结交一场。正说着,忽见雨村派人送信来,又拿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说是送给甄家娘子的。封肃忙接了,把信展开来读,不由喜得眉开眼笑,遂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县太爷那么急着来找士隐,原来是看上了丫头娇杏,这下可好了,还愁奉承巴结不上吗?连忙让送信人带回话去,说是如此甚好,一定妥善照办。随后便天上地下的百般怂恿撺掇,劝说女儿把娇杏送给县太爷。
原来这娇杏并非封氏陪嫁的丫头,十二、三岁上卖到甄家,因她聪明晓事,与别的丫鬟不同,深得士隐夫妇喜爱。甄家遭难后,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只剩娇杏和一个小丫鬟留下伏侍封氏。士隐出走后,主仆三人更是谨谨慎慎,日夜做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
却说附近庄上有个财大气粗的富户,在庙会上看到娇杏随封家父女前去进香,因见娇杏有几分姿色,便托人找到封肃,要买她做妾。封肃因那富户出的银子不少,心内活动,便来和女儿商量,怎奈女儿执意不肯,说道:“爹爹若嫌我们吃穿用度花费太多,我们再多做些活计也使得,只是这娇杏从小跟了我,事事妥帖,又无错处,怎好卖她?况且我病已渐成,唯有她还能对我说几句宽慰的话,卖了她,只怕我也活不了几天了。”说着便又哭泣。娇杏亦早听说过那富户,知他年过半百之人,家里已有妻子和几房姬妾,依然荒淫好色,听说封肃要将她卖与那人,便也哭着跪下说自己情愿伏侍夫人一辈子,宁死不嫁。封肃无法,便去回复那富户说,娇杏当初已做了士隐的屋里人,如今士隐虽没了音信,生死不知,她主仆二人却都是要守着的。那富户听了这话,虽是半信半疑,事关女子名节,也只得作罢。
如今封氏听父亲说是雨村要娶娇杏,虽然还是舍不得,却不好阻拦了。一则,父亲已日渐年迈,自己还要依靠他度日,不愿过于违拗,二则,她还指望县太爷能帮忙找到女儿英莲,亦不肯轻易得罪。于是叫来娇杏,问她是否愿嫁雨村,娇杏听了这话,只红着脸低头不语,半晌,才含泪跪下磕头,口内说道:“没什么说的,我既是夫人的人,听凭夫人发落就是了。”封氏忖度其意,知她心里是愿意的,就拉她起来,说道:“你去吧,这也是你的造化,我怎好阻拦,只是咱们主仆一场,只托你一件事,到了那里,千万不要忘了求求太爷,务必留心帮我找到英莲才好。”说罢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一面拭泪,一面收拾东西,找了些自己早年未穿过的衣服送与娇杏。封肃见状心中欢喜,又恐夜长梦多,事情有变,当晚就张罗着用一乘小轿悄悄把娇杏送到了雨村府上。
(13)风情月貌,碎语闲言
原来雨村从衙门回到内宅,便命人收拾了一处房间,虽装饰简朴,倒也色色齐备。吃罢晚饭,雨村依旧平素家常衣着,与夫人说些闲话,心内虽十分焦急,只盼与娇杏相会,脸上却并不露出。正等得不耐烦,忽有下人来报,说轿子已到了门上,雨村大喜,忙迎了出来,亲自将娇杏扶下轿来。因他素昔行事简断果决,最厌烦那些繁文缛节,如今好容易实现了多年的夙愿,便省去许多礼仪,只让娇杏拜见过夫人,随即带她进入新房之内。秉烛细看时,只见她淡妆素服,粉面含羞,比往日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致,正可谓:“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那娇杏虽只是个丫鬟,因从小在士隐家里长大,耳濡目染,也颇见过些世面,今见雨村儒雅书卷之气犹在,平添了些许官府权贵的威仪,更显气度不凡,心中自是仰慕,又兼他言语温存,举止体贴,那一种怜香惜玉之态,更令人情不自禁,遂想到:“他如今已是人上之人,还对我念念不忘,可知是真情实意了,这岂是那等朝三暮四的富贵纨绔可比的?”遂心中感念不已,自谓终身有靠。于是,那一夜,二人既是新婚,又如久别。但见窗外微月萤光,树影婆娑,只闻屋内细语柔声,莺啼婉转,真是春宵苦短,良辰易逝。枕边衾里,娇杏又把那甄家娘子的好处和苦恼一一告诉雨村,含泪说道:“我一个丫鬟,能有今日,全仗着甄家对我的恩典,只求老爷多帮她些,就是替我报恩了。”雨村遂安慰她道:“天地生人,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当年我困窘之时,蒙士隐相助,如今甄家落难,我岂能不闻不问?你只管放心,我自有道理。”
次日,雨村便封了百金作为谢礼派人送与封肃,又送了甄家娘子许多礼物,叫她自去过活,以待寻访她女儿英莲的下落。
且说封肃办成了这一桩事,自谓有了靠山,又得了些金银财物,岂有不乐的?待人接物便有了些底气,未免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起来。左邻右舍自是纳罕,又因接连几日不见娇杏出来进去,众人心中疑惑,问了甄家的小丫鬟,方知是她嫁给了新任的县太爷,便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庄子里的人听说封肃和官府大人沾亲带故,也有赶着奉承他的,也有怕事躲避他的,那些平日里与他不和的人,亦不得不刮目相看,礼让他三分。此事传到那位曾想买娇杏做妾的富户耳朵里,这人原和知府家里有些瓜葛,在乡里横行霸道,无人不怕的,他便恼怒道:“岂有此理,既要当节妇做贞女,就该本本分分,维护好自己的名声,怎么转而又嫁别人?分明是把我不放在眼里。”说了又亲自带了家丁,兴师动众,来找封肃问罪。那封肃本是短视之人,哪里能想到这些后事?只后悔自己当初自作聪明说错了话,如今覆水难收,又不敢得罪那富户,只好说:“我虽再三恳求,那县太爷只是不依,我等一介草民,哪里有胆子对抗官府?这才不得不答应他的。”如此这般,把一切都推到了雨村头上。那富户仍是不依不饶,道是:“凭他什么大官儿,也是皇上派的,大不过天理去,若是这样倚权仗势欺男霸女,只怕这官也是做不长的。”众人听到吵嚷,都来解劝,那富户方口中骂骂咧咧的去了。自此,乡民中便有人说起闲话来,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抢了人家的女子做妾,还不知这后面的两把火要殃及谁家。”此话一出,就一传十,十传百,不久就传到县衙门里,未知雨村作何应对,且听下回分解。
(14)明争暗斗,内忧外患
话说雨村娶了娇杏,无意间得罪了当地的豪绅富户,闹得谣言四起,众说纷纭。雨村自谓是做大事之人,以为这不过是那些小人因嫉贤妒能,心理阴暗,挑拨生事而已,便只一笑了之,并不十分在意。倒是他的原配夫人原本就对此事心怀芥蒂,颇有微词,听了这些闲话传闻,正碰在心上,又因雨村自上任以来,虽说有了朝廷俸禄和下属们的一些馈赠,可上司和同僚们常要打点应酬,又兼迎娶新人,添置家用,银钱财物上出的多,入的少,渐次手头拮据,遂心中大为不悦,口中不免言三语四,带出些埋怨来。那娇杏是从小做丫鬟的,早习惯了处处留意主人的脸色,岂能看不出深浅高低?只因如今成了雨村的新宠,身价非往日可比,便也忍不住高看了自己几分,对于正室夫人表面上虽恭恭敬敬,百依百顺,暗地里却亦有些不服。
这日,娇杏对镜梳妆,见少了一种脂粉,刚想吩咐下人去买些来,又一想,自己多日闷在家里,何不趁此机会到街市上去逛逛?吃过早饭,便对夫人说:“今日是大集,奶奶若想去街上散散心,我陪奶奶去。”夫人道:“这两天我不舒服,见不得嘈杂热闹,不想去。”娇杏道:“既如此,奶奶在家里歇着吧,我出去一趟,奶奶要买什么东西?告诉我,也好带回来。”夫人听了,半晌不言语,然后慢慢说道:“依我说,你这几日还是不要出去抛头露面的好,没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吗?你如今跟了老爷,不比从前了,老爷是做官的人,名声可比性命还要紧呢。”说毕也不等娇杏答言,竟自回房中去了。娇杏听了这话,觉得刺心,却也不肯善罢甘休,遂把要买的东西悄悄告诉一个下人,谁知那下人刚要出去又被夫人拦住,问了个明白。夫人生气,便又说道:“家中这几日的花费太多了,凡能省的就省省吧。既无宾客要见,又不是逢年过节,咱们自己在家里呆着,还是稳重些好,花枝招展的打扮什么?”娇杏虽是下人出身,因在甄家被主人信任,并不曾受过这样的辖制,本以为自己做了县太爷的屋里人,从此苦尽甘来,有了归宿,谁知遇见这位不通情理,不好相处的夫人,倒还不如过去做丫鬟,只要一心伏侍好主子便是了,哪里用受这样的气,因此越想越觉委屈,又不知如何是好,便赌气坐在屋里流泪。
那雨村整日在衙门里忙完公事和各种应酬,回到家中,早已身心疲惫,只想和妻妾们说笑闲谈,以此来消乏解闷,不料近来家中气氛总不融洽,走到夫人房里,见夫人一脸怒气,唠叨些柴米油盐,依然缺东少西,来至娇杏屋内,又见娇杏满面泪痕,诉说些粉黛脂红,仍旧有此无彼,闹得雨村心中烦闷,无情无绪的,因想道:“人家做了官的,三房四妾也平常,怎么就不像我家里这一妻一妾,闹得里外上下不得安宁呢?看来必是自己官太小,钱太少之故。”或者,正应了圣人那句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想想也罢,清官难断家务事,且随她们去吧。
由此以往,每当衙门里事情不多时,雨村便不急于回家,转而前去拜访三两个意气相投的朋友,大家聚在一起,或饮茶喝酒,议论些朝政,交流些为官之道,或赏花观柳,吟诗作赋,暂且忘掉了家中的烦恼,倒也颇为惬意。
(15)潇洒有余,圆滑不足
却说雨村为家事心烦,得空便与同僚们交往。初始时大家都有些钦佩雨村,因他吟诗作赋,遣词造句,无不文采飞扬,与众不同,堪称一流才子。言谈中又见识颇深,超凡脱俗,经常语出惊人,一时无人能敌。于是,这个请他写篇文字拿去为人做寿,那个邀他做副对联庆贺乔迁之喜,雨村自然乐得展才,有求必应。然而他毕竟阅人有限,处世尚欠圆滑,日子长了,便有些恃才傲物,好为人师起来,遇到不随心之人或看不惯之事亦不免有口无心,出言不逊。况且他穷儒登第,寒士得官,初入仕途,敛财心切,待人接物未免出手吝啬。如此一来二去,同僚们与他相处时便显现出人心之三六九等。有那家境殷实,惯于阔绰铺张的,便时而嫌他穷酸小气,贪图薄利,时而又笑他强撑门面,虚张声势,人前人后常流露出不屑之态。雨村知道了虽心中恼怒,却也不好怎样,只得自我安慰,寻求解脱,说:“自古以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君子之交,理应清淡如水,若只是银钱酒肉上的情谊,只怕难以长久,便不与这等凡夫俗子同流合污又当如何?”闻听此语,便又有些善于见风使舵的人,当面赞他为人清廉正直,不拘小节,背地里却贬他沽名钓誉,别有用心。这等心术不正表里不一之人更无法深交。于是,雨村偃旗息鼓,不再夸夸其谈,夺人眼目,而是尽量少言寡语,装愚守拙,在很多场合,只是胡乱应个景儿。数月后,他与不少官员都面和心不和,渐渐疏远了,只剩下三、两个同僚还可谈得来,其中邻县有个名叫张如圭的,却是一如既往,依然和雨村往来频繁,在旁人眼里,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
原来这张如圭本贯扬州人氏,家中有祖上留下的几十倾田产,颇为过得,因他读书尚可通达,连考两次,便中了举人,又苦心经营,上下打点,好容易得了个知县的位置。从此对上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对下尽力笼络安抚,并不敢随意作威福,但只一件,他吃亏在长相上。因他生得形容猥琐粗鄙,举止诡谲怪异,实难登大雅之堂,总不能入上司的眼,自己私下里亦不免时常忧虑担心,深感现任官职尚且朝不保夕,升迁晋级更是无从谈起。今见雨村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一上任便烈烈轰轰,令人刮目,遂心内自忖道:“这人既有官相,何愁官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恐怕不是一洲一县之地所能容纳的。”果然,不久他又探听得雨村和京都荣宁二府的贾氏家族同宗同谱,更认定他有达官显贵做后台靠山,必定凡事都有照应的。张如圭也曾用言语试其虚实,雨村自是摇头否认,笑答说:“我一身一口,远离家乡,全靠读书考取功名才谋得此任,除了皇上的隆恩,并无任何亲戚可倚仗。”那张如圭听了哪里肯信?以为必是雨村过谦,抑或是怕被旁人小看,不愿暴露其向上巴结攀附之意。因此,竟把雨村当作那来头不小,深藏不露之人,变着法儿投其所好,拉拢亲近,请客送礼,曲意逢迎。那雨村虽也觉察出张如圭的趋炎附势,倒并不十分反感推诿。一则,这张如圭亦算是科举正途出身,又早一年在此地任职,较之雨村,更精通庶务,擅长吏治,言谈中常提及地方治理的各种经验教训,大事小情,颇能上下应对,左右逢源,化繁为简,化险为夷,让雨村获益匪浅。二则,谁人不喜欢阿谀奉承?毕竟盛情难却,礼多人不怪,何况雨村正是缺钱之时,有人送上门来,自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故此,二人来往密切,不在话下。
(16)敛财有道,逢迎无规
这日,雨村在衙门里,吩咐一个书吏查验近期到账的赋税,心中盘算着以何名目为本衙门里多留些,自己也好有些收益。谁知那书吏查来算去,除了需按律上交的,不但没有预期的盈余,反还有不少亏空。细细盘问起来,下属们却推三阻四,闪烁其词,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一个个都似有难言之苦衷。雨村生气,正要责打几个震慑一下,问个明白。忽有门人来报,说是张老爷来访。
雨村知是张如圭,忙说:“快请进来。”自己便起身迎出,只见张如圭满面笑容已走进来,和雨村拱手相见,二人归座,下人送茶,各叙些寒温。谈话间,张如圭见雨村心神不宁,便问道:“雨村兄双眉紧蹙,莫非有什么难解的心事吗?”雨村见问,遂叹道:“不瞒你说,我这里最近征收地赋丁税,十分棘手,银钱上还有亏空,正要找老兄请教一二,不知在这件事上可有良策?” 张如圭道:“各县的土地都是由省里巡抚大人亲验勘察丈量造册的,只需按册按亩征收便是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的旨意,谁还敢违抗不成?若有那胆大抗旨不交或少交的,抓到衙门里来依法严惩就是了,这有何为难的?雨村兄不可过于宽厚仁慈了,否则难免会养出些刁民来。”雨村道:“你说的自是正理,我何尝不知?只是我手下这些差役也太不中用了,竟连个偷税漏税的名单也拿不出,叫我抓谁去?难道他们这些人还对付不了那些农户吗?”张如圭想了想,说道:“你这些衙役虽在此地供职多年,却也并非土生土长,实际上到各家各户去催缴田赋的都是本地的乡约。据小弟揣测,其中恐有那奸诈作弊者,这等人不但掌控了那些平头百姓,连官府里的人只怕也有被他们拉下水的,这却是乡间一大祸害,不可不整治的。”
几句话提醒了雨村,联想到自己到任以来听到的各种传闻、谣言甚至诽谤,不禁怒道:“这不用说了,一定就是那些无法无天的人在闹鬼,这还了得。”说罢,也顾不得和张如圭喝茶聊天,立刻就要让差役去传唤所有乡约来当堂问话。张如圭忙笑劝道:“雨村兄暂且息怒,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须得明察暗访,了解实情,待一切弄清楚了,自然是该抓的抓,该办的办,革除那些捣乱作怪的,再挑拣些伶俐顺手的换了。想往上巴结的人多着呢,还怕没好的不成。此刻却不必着忙,小弟还有更要紧的事和老兄商量。”
雨村也觉自己有些过于性急了,便笑道:“如圭兄来了这半日,只顾听我诉说自家的烦恼,实在是怠慢了,不知是何要事?”张如圭道:“明日赵知府要办寿宴,小弟恐老兄消息闭塞,特来告知,你我相邻不远,我顺路来接老兄,可一同去。”雨村听了便皱一皱眉,说:“上月他老人家刚过了生日,明日却又是为何人做寿?”张如圭道:“听说是他家的公子,年方二十,要为他做个整寿。”雨村摇头笑道:“这也奇了,只听说上了年纪的人做整寿的,才二十岁何必如此大办,岂不反要折了他的寿。”张如圭也叹道:“赵知府年过半百,膝下只有这一子,过于溺爱,也是有的。”又说了些知府家里如何娇宠儿子,不善管教的笑话。说:“既是他要大办,我们少不得要去的。贺礼你就不必操心了,我已准备了两份一样的。”雨村听了,自是感激不尽。二人商议已定,张如圭便告辞走了。
次日一早,张如圭果然乘坐车马如约来找雨村,二人一同前去知府家里赴寿宴,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7)读书做官,望子成龙
话说雨村和张如圭共乘一副车轿,一路上观景闲谈,不觉行了七八里路,就来到知府的衙门。只见门前的路边上已有不少车轿停着,大都装饰得五颜六色,镶嵌得珠光宝气,其中有的车架子还用了上等的木料,新涂了清漆,拴了两匹簪花大骡子,十分引人注目。知府家的门子见又有客到,一面接了,一面忙去通报。二人遂进去拜见了赵知府,送上贺礼。众宾客中有不少相识的同僚,大家互相见礼,彼此寒暄,内中有那素日言语刻薄,关系不甚融洽的,见他二人同来,贺礼又差不多,便知是雨村吝啬。有的故意恭维,说:“雨村兄果然清贵,行事自与别个不同。”也有的连连感叹:“雨村兄书读得多了,自然不似我等,只会在俗礼脸面上讲究。”雨村品出这些话中的嘲笑挖苦,十分难堪气恼,却也不好怎样,只得佯装不解,说些别的话岔开,心中颇有些后悔,想到不该随便和张如圭一起来,原只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倒并非贪图他为自己备的贺礼,也不为省了自家的车马,何苦又弄得自己在这样场合没有面子。
一时,下人出出进进,摆上宴席,大家依次排序入座,那些官职不分上下的人少不得又虚礼假意推让了一番。待大家坐定,方见大堂屏风后转出一位青年公子,华冠丽服,打扮入时,来到赵知府身边。赵知府遂起身满面笑容,向众宾客们介绍,原来这位便是今日的寿星赵公子。雨村看那公子,见他脸面还算清秀,只是眉宇间带有几分骄横之气,举止虽彬彬有礼,却透着轻佻,又似因酒色过度,年纪轻轻已显出些颓败之势。
原来这赵公子系知府第四个妾所生。赵知府年近半百,才得了这个儿子,且是三世单传,自然如获珍宝。因父母溺爱,这公子从小便踢天弄井,顽劣异常,哪里肯好好读书,靠着父亲的关系好歹弄了个秀才的头衔。如今已娶了妻,仍是瞒着父亲家人,伺机便出去结交些优伶戏子,喝酒赌博,斗鸡走马,眠花卧柳,无所不为。只因近年随父进京几次,见过了京都的大世面,回来再看自己这一方水土,便觉这也不好,那也不对了。于是,咕咕唧唧,央求他父亲为他捐个京官,也想到那天子脚下去享受昌明隆盛之邦的富贵繁华,更想省去读书科考的辛苦和烦恼。那赵知府这些年来为了这儿子的前程,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跑了多少冤枉路,千方百计结交了若干京官,或叙过同乡,或连过宗,或拜过干亲。虽是如此下工夫,但一则捐官需要等合适的缺位,难免僧多粥少,供不应求。二则捐来的官终不能像人家正途得的官光鲜体面。因此,也不顾儿子是不是读书的材料,总是时而苦口婆心,时而正言厉色,劝他读书上进。近来,知府又眼光向下,留心将自己属下这些州县官们一一察看,发现也有不少都是历年科举出身的,便心生一计,借为儿子做生日请这些下属们来,让公子当面拜师,日后好让他们帮着栽培提携。知府对雨村的才能亦早有所闻,又听张如圭说起过雨村在京都有什么背景,虽未听雨村提起,又未打听得确实,有些将信将疑,但只在心内忖度,如若不是这样,这贾雨村即使有才,恐怕也不能那么容易就得了这个官位,所以对雨村自是另眼相看。
却说在酒席宴上,众宾客正要为赵公子祝寿敬酒,只听赵知府笑道:“诸位且慢,他是晚辈,大可不必如此。今日本府请诸位来此一聚,虽说是以为小犬过个生日之名,实则是让他拜各位为师之意。”说罢,便吩咐儿子轮流为各位宾客敬酒,一面介绍这位是哪一年中的举人,那位又是哪一年的进士,走到雨村跟前,特意多停了一会儿,说道:“这位贾知县是新科的三甲进士,本府属他的学问最高,将来他教导你的日子还多着呢。” 雨村听了忙一面回礼,一面说些自谦的话。众人听知府如此夸奖,便也不约而同随声附和。雨村十分得意,此刻方觉自己胸中的闷气平服了许多。
(18)殚心竭虑,承上启下
却说知府为儿子祝寿设宴招待下属。酒席宴上,众州县官们受礼节拘束,举止小心谨慎,言谈词斟句酌,未免心力劳乏,好容易挨到宴毕,待茶过后,正各自寻思要告退回去休息,却见知府吩咐了下人几句话,又向众人笑道:“今日既请各位来了,索性还有一桩小事相烦。”一面说,一面便有下人搬出一物件,约有四尺来长,一尺多宽,折叠了几层,打开立起却是一架围屏。众人不解何意,知府道:“这是我新得的一架屏风,大家且评判一下做得好不好。”众人看时,只见那屏风用紫檀木做了底座和边框,上面都雕刻着时新的花样,六扇丝绢屏面上是一幅手工绘制的田园山水图。众人见了都不由得啧啧称赞,有的说:“好精巧的工艺。”有的说:“好珍贵的材料。”再细看那幅画,远有云山雾罩的村庄田舍,近有杨柳依依的小桥溪水,暮色中还可见赶牛耕作的农人。色彩浓淡相宜,布局疏密合理,景物虽静似动,亦虚亦实,令人观之忘俗,仿佛置身其中。众人七嘴八舌,有说此物应摆放在正室或书房里的,可增添富丽典雅。也有说放在卧室里也未尝不可的,这样仙境亦可入梦。内中只有张如圭心里明白,知府的这架屏风并非己用,而是打算送给新任布政使的。
原来这布政使是京都派到本省来的,上任伊始,便要到各府来视察。赵知府心知此行非同小可,遂诚惶诚恐,多日来一直想着如何接待才不失体统。因现今圣上清明,着力整饬吏治,惩戒行贿受贿,凡金银绸缎或食用之物,这位布政使大人是一概不受的。张如圭不知怎么也听说了这事,便主动遣人多方探听这位布政使的秉性爱好,得知他别的尚可,唯独喜欢观赏收藏书画笔墨,又偏爱田园山水,便找机会巧言告诉了知府。今日这架屏风,便是知府特意找了能工巧匠制作的,又请了民间的高手作了这画,并留了题诗之处。知府此刻给众人观看,一则显示自己品味高雅,二则也想趁此机会,让下属们各展其才,为画题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