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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

　　后 娘
　　穆韵之
　　
　　深夜，娘生我时难产，撕心裂肺的喊声，比猫头鹰的啼叫声都瘆得慌，让左邻右舍的邻居们心惊胆战，难于入睡。
　　爹是被邻居家的男人连夜从矿上叫回来的。爹打算过两天再接娘去矿上医院生孩子，不料娘早产打了爹一个措手不及。
　　爹心神不定的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只见有几个帮忙的邻居媳妇从娘的产房出出进进忙里忙外，不断聆听娘临盆时倍受折磨的呐喊，一声接一声，仿佛一只手一下又一下地揪着爹的心。当时，爹只怕娘有什么好歹，急得脸发白，嘴角抽搐，手脚忽冷忽热，头发梢都被冷汗浸得湿漉漉的，比娘生我都熬煎。后来，爹感触很深地说，当娘的生孩子是身体力行生死的痛苦，当爹的是担心害怕体验百般无奈的煎熬。
　　随着我哇的一声落地，娘的喊叫声顿停，人却虚脱昏迷过去。爹听着我的哭声，神经放松，人靠着香椿树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有两个帮忙的媳妇欢天喜地跑出来，嚷着：生啦，生啦！是个带把的。坐在地上的爹才缓过神，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可惜夜色遮着，使两个报喜的媳妇没有看清我爹脸上的表情。
　　越是怕啥就越来啥。当欣慰的笑容在爹的脸上没灿烂多久，接生婆杨二姑又张慌失措跑出来说：情况不妙，产后大出血。刘医生说赶紧送县医院。你们几个帮忙的媳妇，赶快回家叫自己的男人来帮忙抬人，送县医院。几个帮忙的媳妇听后匆匆而去。爹打个激灵，跳了起来，飞也似地冲进娘的产房，顿时传出爹的哀求声：刘医生，可要保住孩子他娘的命呀！我给你磕头了。刘医生是村医，不过那时都叫赤脚医生。杨二姑见娘难产，才叫刘医生过来助阵的，因为刘医生是男的平时不接生，叫他来是防意外的，没想到还真出了意外。
　　男爷们，一阵手脚忙乱，抬着躺在担架上的娘，披着夜色，一路小跑。刘医生背着保健箱，爹打着手电，慌里慌张跟在抬担架人们的后面，嘴里叨念着：素云挺住，就到医院啦。
　　娘失血过多，经医院一阵抢救，还是没保住生命。最后，娘还是被大伙抬了回来，爹却是被架着回来的。
　　娘撒手人寰后，爹一蹶不振，犹如霜打茄子似的蔫头蔫脑，老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充耳不闻我饿极的哭声。杨二姑为娘的死很过意不去，从娘抬往医院那刻起，她就责无旁待地照顾我，抱着我到处找奶吃。杨二姑是个直肠子，一看爹那颓废样，就兜不住话了，说：你还是孩子的爹吗？至于伤心得连自己孩子的死活都不顾了嘛？要那样的话，你媳妇地下有知也不会瞑目的。爹收回眼神，看了杨二姑一眼，脸上仍没表情。杨二姑接着说：我打听好了，村里带孩子的媳妇数着母骆驼的奶水旺，平时母骆驼的女孩又吃不多，憋得她直往外挤奶水。你求求人家，如果母骆驼给奶孩子，那可省大心啦！
　　爹在杨二姑撺掇下，蹬了母骆驼的家门。母骆驼，名叫白秀容，因长的身板高大，又有双硕大无比的布袋奶，人们就送她雅号：母骆驼。她娶过门后，三年不孕，急得她到处求医拜药，才怀上孕，不料孩子出生不到百日，丈夫又出了车祸，撇下了她孤女寡母，日子过着紧巴巴的。瘦小的爹看着比自己大一圈的母骆驼正挥锹出猪圈里的粪，爹嗫嚅了半天才说明来意，母骆驼瞅着爹同情地说：唉，男爷们，咋能带了吃奶的孩子。俺没别的本领，奶孩子总比老爷们强。
　　母骆驼抱住嗷嗷待哺的我，毫无顾忌敞开衣襟露出一只布袋形状的雪白大奶，将粉红奶头塞进我的嘴里，奶水呛得我直打喷嚏。吃足奶水，我打着饱嗝，脸上堆满甜甜的笑容。母骆驼疼爱地看着我说：哎，这孩子见我就笑，说明俺娘俩有缘分，俺就把你抱回家，与俺的小月就个伴吧！
　　我有母骆驼奶吃和抚养，爹这才放心地回矿里上了班。爹在矿工会当文化干事，虽然爹没念几年书，却写一手好毛笔字，不论矿区墙壁上用广告色写的，还是纸张上用墨汁写的标语口号的字迹大部分出自爹的手。那时候，钱真顶钱花，爹每月才挣28元工资，可是养活三口人绰绰有余。爹说每月给母骆驼10元钱，当我的抚养费，母骆驼一口回绝了。她说她的要求不高，只要爹每个礼拜从矿上买点肉，让她吃上荤就行，那样她的奶水才更旺，准能将我养成小牛犊一样壮实。
　　爹是个实在人，每个礼拜来看我从不空手，不是带生肉就是带熟肉，还有水果、糖、罐头类的。母骆驼见了爹快活得像只小鸟一样，走路也轻了，两只大奶在胸前摆动着，恨不得跳出来似的。爹也不客气，会留在母骆驼家吃午饭，母骆驼会变着花样做饭，肉炖粉条窝头、肉炖白菜高粱米焖饭、肉炖萝卜小米捞饭、肉臊子面条……不论做什么肉菜，爹是只吃菜不吃肉，爹说他在矿上都把肉吃腻了。母骆驼就羡慕地啧啧有声说我爹当工人就是值，连肉都吃腻了，过去，她除了过年平时都没闻过肉腥。其实，爹是故意说的，是为了让母骆驼多吃些肉，她还真能吃肉，端着少半碗肉吃得哧溜呼噜的。现在，吃上肉的母骆驼脸露出灿烂的笑容，在爹面前，时不时挺着胸脯炫耀说她奶水更足了，莫说奶两个孩子，就是三孩子也不见得吃完她的奶水。
　　星期天，爹又来看我，母骆驼将爹留家吃了午饭，一顿饭没吃完，天哗哗下起大雨。母骆驼见爹坐立不安，就说：等雨停了，再走吧？爹就耐着性子等，一等不停二等不停，夜幕降落雨仍下个不停。村离矿不远就是路难走，下雨天就更难走了，何况是晚上呢？母骆驼矜持着说：人不留天留，就在俺家将就一晚，等明天雨停了再回矿行吗？爹犹犹豫豫，还是答应了。夜里，母骆驼与孩子睡土炕，爹在另一头的床上睡。半夜，母骆驼将孩子哄睡，脱个精光，跑来钻进爹的被窝，说她希罕爹这个文化人。孤寡男女一室，男欢女爱相依，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梅开二度，春意盎然，母骆驼如歌如诉的呻吟，与雨声交织成了一片。
　　母骆驼改嫁爹的消息不胫而走，村上的人说瘦小的爹和高大的母骆驼形态不够匹配，不过为了孩子只有将就的份。然而，爹的几位叔伯嫂子听了这些话反而不高兴了，说母骆驼遇上大萝卜头，那才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这大萝卜头是几位叔伯嫂子送给爹的绰号。说起绰号来历，还有点可笑，那是娶我娘的头一天，几位叔伯嫂子指教爹房事，说说逗逗，爹害羞的要命，几位叔伯嫂子见爹扭扭捏捏像个女人，就起哄要看爹是男还是女，七手八脚摁住爹，三下五除二拔下裤子，竟看到了一颗比她们男人几乎大一倍的东西，活像头号胡萝卜，想不到人小本钱大，几位叔伯嫂子一捏咕，爹就有了绰号——大萝卜头。尽管外人也跟着叫，解释权属几位叔伯嫂子。于是，人们说两人配与不配，各有所指：一个是指的表，一个是指的本。
　　爹和母骆驼办了结婚手续，将本家里几位长辈叫来吃了顿饭，举行了个简单仪式，两人就生活到一块了。母骆驼就成了我的后娘，她带来的小月就成了我的姐了。母骆驼抱着我，一边又一边教我叫她娘，我这个不到百天的孩子，只会吃自己的小拳头，根本没有发音的意识，在爹怀里的小月倒娘娘的叫个不停，逗的爹和后娘哈哈直笑。
　　爹和后娘结婚第三天，我的三位亲娘舅，气势汹汹地闯进家门，破口大骂，说娘尸骨未寒，爹就另寻新欢，只有畜生才会这样。三个舅舅毫不留情，动起手脚，爹自认倒霉，抱头承受拳打脚踢。后娘不干了，把我将地上一撂，“嗷”的一声，像发疯的母狮子一样扑了过去，将三个舅舅一块扑倒在地，四人在地上拼命滚打起来，爹是打架插不上手，拉架没人理，如同热锅台上的蚂蚁一样急得团团乱转。幸亏姥姥及时赶到，姥姥嚷着要撞死在三个舅舅面前，才悻然住手，后娘也没再纠缠，不过谁也没沾了光。三个舅舅其中一个手指被咬破、一个耳朵被挠伤、另一个成了熊猫眼；后娘披头散发，衣襟被撕裂，露出的一只雪白的奶上被抓了几道血痕，十分显眼。爹把后娘扶了起来，后娘用衣襟掩着胸脯。
　　我躺在地上不住地啼哭，姥姥心疼地将我抱起来，心酸酸地说：我那苦命的闺女，留下这苦命的孩子，我老太婆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算，还得为这没娘的孩牵肠挂肚的，咋这样折磨我老太婆呀？姥姥嘴一撇泣不成声。
　　爹乘机跪在姥姥面前，后娘也跟着跪下，爹说他不是花心，如今少吃缺穿的，谁平白无故愿意替他奶孩子呀？为了孩子他不得不走这步棋了，求姥姥看在我的份上原谅他和后娘的结合。莫看后娘长的牛高马大，嘴可甜啦！说她是爹的续弦，也是姥姥的续闺女，左一声娘、右一声娘叫着，还向姥姥发毒誓，把我视为己出当成她的亲儿子对待，宁愿她自己饿死也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姥姥心软了，将我递给后娘，说了句：得罪。转脸瞪了三个舅舅一眼，骂了句挺尸哩，还不走！便扭头而去。三个舅舅你看我、我看你，尾随其后恢恢地走了。
　　经过这场风波，后娘刻意地疼我，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对我百般呵护，爹说后娘这样会害了我，后娘说她有分寸。后娘的奶水被我吸得越来越少，我用嘴含着一只奶头，还用小手攥着一只奶头，就是霸着奶不让小月姐吃，小月姐吃不上奶气得呜呜直哭。后娘就哄吮小月姐说，姐姐是个大孩子，大孩子就要吃饭，弟弟是一个小奶娃，小奶娃就得吃奶。小月姐开始吃饭了，后娘喂小月姐饭时，我也会争着吃一两口，不过我还是喜欢吃后娘那甘甜香喷喷的乳汁。后娘奶水哺育得我白白胖胖，小月姐长得又黑又瘦，人们都说我是亲娘，反而说小月姐是后娘。就这样，我吃奶吃到三岁，后娘怀上弟弟，我才断了奶。
　　后娘爱哼曲，经常哼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拉锯，扯锯，姥姥门口唱大戏，请姑娘叫女婿，小外甥抢着去……”的小曲，将我送进梦乡。当我听懂人话时，后娘就给我讲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叫董永的大孝子，他的父亲死了没钱买棺材和坟地，他就卖身为奴，以卖身的钱买了棺材和坟地，埋葬了父亲。因为他的孝道感动了天上的玉皇大帝的七女儿，也就是七仙女，七仙女下凡让土地公公说媒，嫁给了大孝子董永……
　　很早的时候，有个叫牛郎的孩子，与一只老牛相依为命。有天，老牛说话了，告诉他山后河里有仙女洗澡，要他将留在岸上的粉红衣裙藏了，那一位向他要衣裙的仙女就是他的妻子，也是天上王母娘娘的外甥女织女……眼看牛郎披着牛皮挑着一双儿女追来了，王母娘娘就拔下玉簪划了一条银河，将一对亲人分隔两岸。从此，天上永远留下牛郎织女的星相。
　　后娘还讲，七月七，也叫“七夕”，喜鹊都会飞到天上搭起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那天，谁要在葡萄树架下就会听到牛郎织女的哭泣和说话。此时，我还不止一次跑到葡萄树下聆听……
　　就这样，后娘的奶水和故事淌进我的血脉，滋润着我这棵幼苗。我从小就有颗好奇心，凡事要知道所以然，有时不光大人连老师都会被我问得张口结舌，大人们被我问急了，反骂我是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老师被我问住了，却夸我是不耻下问。就因为，我爱动脑筋，善琢磨问题，又喜欢提问题，所以我很小就特别明事理，知道的甚至比大人都多，有些问题大人都弄不明白，我会讲的头头是道，他们会惊讶地看着我，佩服地说我将来一定有出息。
　　后娘为了让小月姐照顾我，故意让我两人一块上小学。开始小月姐还真像个小大人一样护着我，为了我小月都敢和比她大两三岁的男孩们打架，我感到有这样的小姐姐而自豪。后来，由于我的学习成绩在全年级拔尖，很得老师的器重，就让我担任了班长，从此，我成了班上的红人，同学们都围绕着我转，根本没人敢欺负我。小月姐学习笨，经常被老师罚站，我不止一次帮她讲解作业和温习功课，可是小月姐就是不开窍，有时背课文总爱张冠李戴，让我哭笑不得。为了提高小月姐的考试成绩，我偷着作弊给她递纸条，不想她都会抄错，气得我有些日子都不愿理她。小月姐，因为学习不好，仿佛矮人半截似的，不论上学还是放学她总是躲躲闪闪不和大家一块走，怕同学们笑话她。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她是我的姐姐，别的同学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不敢随意取笑她的。到小学五年级，我的身体潜质发挥出来了，一下子比小月姐高出一头，后娘高兴地说我长了她的体魄和爹的脑袋。
　　后娘疼爱我那是在全村出了名的，真是我掉一根头发，她都心疼，莫说打我就连骂一句她都舍不得。有一位高年级的学生经常欺负我班上的同学，不是要钱就是要物。有一天，这位高年级的学生又来我班逼着同学们要东西，我乘机纠集几位爱打架的同学冲了过去，他欺负惯我们了，以为我们不敢把他怎样？他揪着同学的头发，肆无忌惮，大耍淫威。我忍无可忍地抡起书包砸了过去，“砰”的一声高年级学生脑门上殷红的鲜血顺着脸庞往下流，因为我书包里藏着一块砖头。我这一举动太出大家意料了，跟我来的同学一怔谁也没敢动手。那高年级的学生用手掩着伤口，两眼露出惊恐之色，像杀猪一样嘶叫着：杀人啦，救命呀！一边喊叫，一边撒腿就逃。看着他那狼狈样，我们几个哈哈笑出了声，说实在，打心眼里解恨。可是，当我回家却遇到了麻烦，因为那高年级学生的父母找到家，后娘不得不带着攒好给我换笔和本的十几个鸡蛋去看了人家，好话说了一箩筐，可人家就是不谅解，还扬言要打我一个窟窿头。这一下惹火了后娘，她就一屁股坐在人家的地上耍起泼来，非让人家打她一个窟窿头不可，说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她不会教育孩子才惹出了这样的祸，还说在她头上甭说碰一个窟窿就是两个三个她都认啦。那家人见后娘不是善碴子，只好说算了，还央告了后娘半天，后娘才悻悻而归。我一进门，后娘就开始抽打自己的脸，一边抽着自己的脸一边数落自己不会管教孩子，她没脸见人了，她不想活了。我一看就傻了眼，不过我清楚后娘是舍不得打我骂我才打自己的，我心里十分不安，向后娘说明原委以求原谅，后娘还在抽打自己的脸，我让后娘打我骂我，后娘不理仍在抽打自己的脸，我害怕了，便跪在后娘面前苦苦哀求，说往后绝不打架，举手发誓赌咒时，后娘才掩住我的嘴，她抱着我哭了……从此，我上学时再也没打过架，连与同学发生口角都很少，因为我怕后娘生气，她以体罚自己怪罪我，比打我骂我更让我刻骨铭心。
　　后娘是个能干的女人，更是勤快持家的好手。她在生产队是唯一能挣10分的妇女，因为她敢和男劳力比着干活。有一次，后娘和几个男劳力去公社粮站交公粮，要把麻袋扛上像小山似的麦子堆，人们踏着木板上到顶部倒麦子，几个男的扛了两三趟就上不去了，后娘一口气扛了八趟，连库管员们都为后娘叫好。后娘不光在生产队里干活卖力气，在家里更是闲不住，她喂了两口猪、七八条兔子、十几只鸡，她下地就带着背篓，从地里回来总背着一篓子野菜或树叶，与麸皮、谷糠熬一大锅食，专门喂鸡喂猪喂兔子，晚上还要垫猪圈，一天总是忙忙碌碌。在家休星期天的爹，总是看在眼里到疼心上，说：秀容，你这样不要命的干活会把身子骨累坏的？后娘说：为咱这家，我就是累死也愿意。爹感动得一把将后娘拉到怀里，心疼抚摸着，后娘忸怩着露出甜蜜的笑容。
　　尽管后娘拼死拼活的劳动，那时一个劳动日才两三毛钱，全年下来也只够一口人的口粮钱，多亏爹的那点工资。就这样，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爹为了让家里人吃饱饭，他放去了矿工会舒适的工作，却下井当矿工。那时井下的待遇比较高，每月下来工资奖金几乎上百元、粮食补贴每月达56斤，爹吃不完，就把剩余的接济到家里。从此，我们家生活宽松多了，日子过得有滋有色，后娘笑声朗朗，仿佛她是全村最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