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莫言小说《红高粱》《高粱酒》改编)
人物表
九儿——我奶奶
余占鳌——我爷爷
豆官——我爹
九儿爹——我曾外公
罗汉(烧酒作坊管事)
刘大号(吹鼓手)
哑巴(烧酒作坊伙计)
王文义妻
花脖子(土匪头子)
胡二(狗肉铺掌柜的)
孙五(杀猪匠)
第一章
1.高粱地
淡紫色的晨雾笼罩下的高粱地,如梦如海。在晨风追逐下,高粱的绿浪缓缓地涌向朦朦胧胧的天边。一只土黄中星杂着白斑点的百灵在云雾蒸腾的高空尖声呼啸而过。高粱梢头,薄气袅袅,刚刚露头的高粱惠子睡眼惺忪。密密层层的高粱拥拥挤挤,推推搡搡,四面八方响着高粱生长的噼啪声。
(画外音)
“我要讲的事儿就发生在我老家这片高粱地里……”
一声锐利的、刺耳的驴叫拔地而起。远远望去,一处北方村落在渐渐消散的雾气中呈现出来。从东边高粱地里,露出一弧血红血红的朝阳。炽目的、潮湿的阳光,照临大地。
2.九儿家
院里围着黄土墙的庄户院。高高翘起檐角的破旧门楼贴着大红喜字,五间灰瓦房的门楣上贴着大红对联。除此而外院内此时并无多少喜气。
(画外音)
“民国一十八年六月初八,是我奶奶的大喜日子。以廉价高粱酿酒发了财的烧锅掌柜的单扁郎许给我曾外公一头大骡子,我曾外公答应将我奶奶嫁给他,尽管有消息说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
3.九儿闺房
九儿端坐在梳妆台前,那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如瀑布直泻而下。
喜娘正为九儿“开脸”。一股拧成麻花状的丝线在九儿光洁的脸上滑动着,为她刮去脸上的汗毛,把眉毛修成两条弯弯的细线。
喜娘手持梨木梳子,把九儿的一头秀发揽在手里,一绺绺、一节节地梳理。尔后,把梳顺的头发紧根儿扎住,挽成几个大花,塞进黑丝绒编织成的密眼发网里,用四根银簪子插住。
九儿任人摆布着,梳妆镜里映出她凄美漠然的脸。
一只枯干的老妇人的手把一朵红绒花插在九儿的发髻上。九儿扬起手把红绒花取下来。在她扬手瞬间,看得见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
喜娘为九儿精心修剪前额的刘海。九儿端详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麻木的心里漾起一丝伤痛。红绒花孤寂地落在她脚边。
迎亲的唢呐声、喇叭声隐约飘来。
镜中的九儿,霎时脸色青白。她不由自主地一手按住藏着剪刀的胸口,绷紧的乳峰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地跳荡着。
4.九儿家内外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炸响。
大喇叭、小唢呐引着一乘四人大轿进得院来。凑热闹的大人小孩挤得门楼摇摇欲坠。
花轿已停靠妥当。喜娘搀扶盖着大红盖头、身穿大红棉袄棉裤的九儿出门、上轿。
九儿爹忙里忙外地张罗。九儿出门时,他把一个小红纸包塞到领头的轿夫粗壮的大手里,关照说:“大兄弟,一路上多照应。”领头的轿夫余占鳌,二十啷当岁,一身轿行打扮也掩藏不住他的威武和豪勇。他接过红包,道声“好说”,一把揣进怀里,然后扶稳轿杆,朗声吆喝:“起轿——”
(画外音)
“我曾外公做梦也没想到,他托付的这轿夫,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爷爷。公道地说,我爷爷自己也不知道命运的安排。他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轿夫头子,抬过的新娘子成百上千。轿夫们心里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在路上要好好折腾一下新娘子,这就跟烧锅上喝酒、肉铺里吃肉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是规矩。”
5.村街
花轿穿过村街。轿夫们双手卡腰,迈着八字步,号称“踩街”,整齐划一的步调显示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范,轿子颠动的节奏应和着吹鼓手们奏出的凄美的音乐。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驻足。花轿过处,有几个老妇人颤颤巍巍步出门外,摇头叹息,不知是为轿中人的命运惋惜,还是为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感喟。
6.高粱夹峙的土路
一望无垠的绿色高粱,像是起伏、翻涌的绿色海洋。一条土路像涓涓细流迤逦流进海的深处。花轿由远处悠悠而来。
土路久经践踏,乌油油的黑土沉淀到底层,路旁铺满野草杂花。紫色、粉色、白色的矢车菊开得分外茂盛。薰风吹拂着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
轿夫们一进高粱地,像投进母亲的怀抱,感到亲切舒坦。花轿在他们轻捷的颤动下颤颤悠悠;轿帘轻轻掀动着,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扭扭地唱,走到狭窄处,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
7.花轿里
九儿坐在憋闷的轿子里,头晕目眩。罩头的红布使她觉得气闷,她一把揭下来,放在膝上。随着轿帘的掀动,一缕缕光明和一丝丝清风闪进轿来。她轻轻嘘了一口气。
8.花轿里
九儿悄悄伸出脚尖,把轿帘顶出一条缝隙,偷偷地往外看。透过缝隙,她看到最靠近轿边的轿夫的黑绸裤,像老鹰的翅膀刚劲有力地扇动着,颀长健美的腿依稀可辨,那穿着双鼻梁麻鞋的阔大的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
她忍不住把脚尖缓缓地上移,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往前探。于是,她看见了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油亮的肩膀,轿夫脱下的上衣胡乱扎在轿杆上,那宽阔的、像一扇磨盘一样的后背和滚圆的、肌肉隆起的胳膊在艳阳照射下闪着油光,透露出男性的粗犷的力和美。
九儿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不禁怦然心动。
9.土路——高粱地
余占鳌滚圆的、肌肉隆起的胳膊搭在上下晃动的轿杆上。他宽阔的前胸肌肉发达,脸像刀砍斧劈一般,鼻沟、嘴角、下巴棱角分明,显出他的强悍和决断。他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不大,但黑是黑,白是白,有几分狡黠,流露出的真诚也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光彩。
花轿的高粱夹峙的土路上颤悠悠地行进着。绿色的高粱似乎永无尽头。花轿像在海上飘泊的红色的小船。
绿色的高粱地上空飘着若有若无的金色的花粉。高粱深处传来时断时续的哭丧声。
余占鳌怔愣一下,嚷道:“大号,吹起来!”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响。余占鳌指挥着轿夫们让花轿轻轻颠荡起来。上下颠荡的花轿。轿夫们兴高采烈的嬉笑声,把哭声湮没了。
这时,有一个轿夫开始起哄了:“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体己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10.花轿里
九儿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着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
轿内又是一团漆黑,只听见轿夫们七嘴八舌逗趣的话和粗野的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吧,哥哥抬着你哩!”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呀,沾了身你也烂啦!”
“小娘子,先给咱哥们弟兄吧,你看上谁就是谁。”
“咱占鳌兄弟还是个童男子哩!”
“旁边就是高粱地,钻吧!哈哈哈……”
九儿不由自主地往花轿角上躲,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敢吭声。
一个轿夫戏谑地嚷嚷道:“不吱声?颠!颠不出话把干的稀的都给颠出来!哈哈哈……”
11.花轿里
九儿死死抓住座板,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红盖头被颠得沸沸扬扬,飘落到脚下。九儿偷偷藏在怀中的剪刀也被颠出来,滑落在轿板上。
九儿一惊,奋不顾身地伸出红绣鞋,把剪刀紧紧踩在脚下。她咬紧牙关,把从肚肠里冲上来的东西憋在喉咙里,一手抓着座板,艰难地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起剪刀,揣回怀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奔突的浊流从她嘴里窜出来,射到轿帘上。
帘外的轿夫们得意忘形地狂喊着:“吐啦,吐啦,哈哈哈……”
“颠呀,颠呀,上面颠出来了,下面也快了……”
九儿终于绷不住了,她呃嗝着,可怜兮兮地告饶道:“好哥哥们,饶了我吧……”
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12.高粱地
九儿痛不欲生地放声大哭,高粱深深地被震动了。
轿夫们面面相觑,脚步也变得沉重了。
刘大号的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只剩下九儿的呜咽声、呃嗝声,和一支悲泣的小唢呐的声响——唢呐的哭声比女人的哭声更优美、更缠绵。
高粱地里的哭丧调清晰可闻: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天哟;棒槌哟,亲哥哟,你扔下我走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
轿里的哭声住了,小唢呐的哭声也消失了。花轿缓缓而行。大家都在默默地、无言地聆听这天籁一般的悲歌,听着这仿佛从天国传来的音乐。
余占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像叹息一般说,“歇了。”
花轿落地,停靠在开满矢车菊的土路一侧。哭得昏昏沉沉的九儿,不觉把一只穿着缎鞋的脚伸出轿帘外。轿夫和吹鼓手们看着这只美妙绝伦的脚,一时都忘魂失魄。余占鳌走过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握住这只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轻轻地、轻轻地送进轿内。
轿帘掀起一道缝。轿帘的隙缝间,九儿水滢滢的眼睛感激地盯着这双粗大的手。余占鳌亮亮的眼光像一道闪电射向轿内。九儿抬眼迎住这目光,眼中泪光闪动。
13.土路
一个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刷了几层桐油的斗笠,身着一袭黑衣衫的汉子的背影,沿着土路闲闲散散地走来,像一个悠游自在的过路人。他一边走着,一边颠弄着手中的什么物件。
那汉子走近花轿,忽然端起手中的枪,劈腿站在土路中央,枪口对着轿夫和吹鼓手。
蹲着的、站着的、抽烟的、愣神的轿夫和吹鼓手们毫无防备,望着眼前这持枪的汉子,斗笠压到眉心,嘴里咬着一穗高粱,敞着怀的密扣黑衣衫,腰扎着鼓鼓囊囊的子弹带,明白自己是碰上了“吃拤饼的”(土匪),只好认晦气,纷纷掏出兜里的银元、铜板,扔到地上。散落的铜板滚动着,三三两两滚到劫道人脚下。
劫道人用脚把银元、铜板踢拢成堆,一口把高粱穗子唾到地上,喝道:“没你们什么事儿,都滚轿子后边去!”
刘大号和轿夫们磨磨蹭蹭往轿子后边走。蹲在地上抽烟的余占鳌把烟用脚踩灭,慢慢腾腾地站起来。劫道人冲他扬扬手中的枪。他倒退几步,踩到路边长满野花杂草的地沟里。劫道人几步抢到轿前,一把撕下轿帘。
九儿端坐轿中,像一尊瓷塑的观音。她的姿色,她的尊贵,把劫道人镇在那里。她的美貌,她的从容,也把余占鳌惊呆了,仿佛钉在地上一般。轿夫和吹鼓手们又纷纷围上来。
劫道人如梦方醒,用枪堵住众人,结结巴巴地冲着轿里的九儿喊道:“下……下轿!”
九儿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站到烂漫的矢车菊丛中。她右眼看着吃拤饼的,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款款挪动脚步。当她的目光与余占鳌相遇时,对他粲然一笑。
九儿一笑,使余占鳌浑身血液澎湃,急剧跳荡的心似乎要从嗓子眼里冲出来。他往胡乱套在身上的小褂的衣襟上擦擦手,朝着劫道人笔直走去。
劫道人的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余占鳌,吼道:“找死!有话跟花脖子说去,是他要的人。”
轿夫和吹鼓手听到“花脖子”三字,如遭雷击。刘大号夹着大喇叭赶上来,扯扯余占鳌的衣角。
(画外音)
“花脖子是远近驰名、让人闻风丧胆的土匪头子。家里孩子哭闹,一提‘花脖子来了’,立时噤若寒蝉。”
余占鳌未予理睬,依然迎着枪口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他鼻翼扇动着,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劫道人哗啦一声,扳开枪机。就在劫道人拔动枪机的瞬间,余占鳌突然闪身一脚踢去。枪声和手枪一齐飞出。余占鳌和劫道人翻滚在地,扭成一团。刘大号和轿夫们见状一齐扑上来。余占鳌抢过刘大号手里的大喇叭,一扬手,喇叭的圆刃劈进了劫道人的颅骨。刘大号连忙伸手去拔,费好大劲儿才把喇叭拔出来。劫道人痉挛的身子舒展开来,轻轻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液体,从那道深深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刘大号心疼地掰着打瘪了的喇叭,随手扯一把高粱叶子,仔细地擦拭着喇叭上的污秽。
余占鳌捡起飞到一旁的劫道人的枪。这是一把勃朗宁手枪,烧蓝已经褪尽,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又从劫道人身上解下子弹袋,连同手枪一起,用脱下的小褂捆成一团,提在手里。
刘大号捡起掉在地上的黄铜弹壳,撮起嘴,吹出一声嘹亮的哨音。
九儿站在路边,五颜六色的矢车菊簇拥着她,她朝余占鳌凝眸一瞥,弯弯的嘴角浮出浅浅的笑意。
14.土路——高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