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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广明又品了一口，这一回果然闻到了一股独特的花果香味。“嗯，果然如此。我喝过这么多的茶，这还是第一次喝到有花果香味的茶。”
　　田延年笑着解释道：“这茶可是从太湖洞庭山采来的，它之所以独特啊，它主要是因为它生长在果园之中，并且接受了洞庭特有水土的滋养。其他茶叶是没有清香和果香的，只有沃土气和青叶气。田大人若是喜欢，我让下人给你送上几斤到府上去。”说完，便叫下人去打包。
　　田广明连忙摆摆手，“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
　　田延年笑道：“你我同朝为官，我有些事还需倚仗大人照应的。这有什么使不得的？不就几斤茶吗？”
　　田广明心知肚明，叹了一口气，道：“你的事啊，我还真帮不了你。眼下能救你的，只有大司马本人。昨天，我还为这事让杜延年杜大人专程跑了一趟霍府。我让杜大人帮我传话，你田大人跟了大司马也有二十多年了，鞍前马后的，替大司马、替朝廷办过不少大事、立下过大功的。当年，河东郡大乱，是你田大人挺身而出，诛锄豪强，选贤任能，很快就把河东郡治理得井井有条。这远的我就不说了，说近一点的，去年冬天，一些不法的商贩囤积居奇，弄得京城的木炭价格暴涨，老百姓们甚至买不起过冬的木炭，又是你出重手收缴了一些富户囤积居奇的木炭，平抑了京城木炭的价格，让老百姓不在寒冷的冬天挨冻，并为朝廷修造陵墓省下了上亿的钱财。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啊！如今，犯了一点错，也并不是什么不可弥补的嘛！只要大司马出面，禀明皇上，由官府拿出三千万，替大人把那钱还了，此事不就没事了吗？”
　　田延年一听，顿时感激涕零，握着田广明的手道：“好兄弟，谢谢你了。多谢你在大司马面前替我仗义执言。现在，朝廷中就有些人巴不得我出事，能够站出来替我说一句公道话的，也就是你与杜大人了。其它的，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哦，大司马是怎么说的？”
　　“兄弟啊，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大司马找你谈话，你竟然不跟他说实话，还说这事你没有干过，是有人在诬陷于你。那大司马当然生气啊。杜大人一看要坏事，就劝大司马道，你现在虽然犯了错，可是《春秋》上也有以功覆过的大义。当初在废昌邑王刘贺的时候，御史严延年甚至跳出来指责大司马是以下犯上，那时的形势是十分危急啊，如果没有你的一番慷慨陈辞，那废立的大事就办不成。所以，希望大司马能网开一面。可是大司马却指着自己的胸膛说道：‘田延年那番话把老夫吓坏了，至今心口还在疼着的呢。请你转告田广明大夫，就放手让廷尉正黄霸去查。如果所查属实，就通知田延年，让他到狱中听候审理，老夫保证还他一个公道，决不会冤枉他的。这小子，不给他一点教训，他是长不大的。’这是大司马的原话，兄弟我没有办法，今日只好亲自来告知田兄，能否在方便的时候到狱中去一趟。”
　　田延年一听，顿时惊得把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茶水洒了一地。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帮霍家卖了二十多年的命，换来的就是这个见死不救的结果。“大司马真的是这么说的？”
　　田广明看出了田延年心中的困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似乎也感觉到这个结果对田延年来说有些太残忍，便又安慰他道：“你放心，只要大司马消了他的那口气，你就会没事的，一样会东山再起的。”
　　“东山再起？这事我看得太多的了。”田延年冷笑了一声，接着说道，“昔日商鞅为秦孝公制法令昭示全国，使百姓生活安宁、国家富足，让秦国无敌于天下。功业告成，结果身遭车裂而死；秦国名将白起大败楚军，又将赵国四十多万人的军队全部屠杀在长平城下，使秦国形成帝王的事业，也是功业告成，却终于在杜邮被赐剑自杀。吴起为楚悼王制定法令，罢免庸才，选练士兵，南收取杨越，北取陈、蔡两国，使楚国威震天下，可是最后惨遭肢解而死；还有大夫文种为勾践灭掉吴国，报了夫差灭越的仇恨，可是勾践终于忘恩负义把他杀了。如今，大司马也用不着我了……” 田延年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往下流。
　　田广明也不知道还该怎么去劝慰他，“田兄不必如此悲观。大司马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或许，大司马只是想让你长点教训。你放心，狱中我自会替兄弟打点好的。”
　　田延年却不肯主动到监狱去，他惨笑道：“多谢田兄一片好意。我本齐国王室田横之后，昔日祖上曾与汉王平起平坐，但后来汉王当了天子，三番二次邀请先祖进宫领赏，先祖不愿意接受为臣的耻辱，行至距离洛阳三十里的尸乡驿站时，佩剑自刎了。五百随从将先祖的首级带回都城向天子交差。天子将先祖的尸体隆重地迎接入洛阳，按王族的规格将其与头颅合葬。刚刚叩谢隆恩的五百随从，在葬礼结束后祭拜完先祖，而后全部自尽，在史上留下一段佳话。我于生计所迫，来到大司马府讨口饭吃，已经是对不起先祖被族人耻笑的了。如今大司马却让我自己到监牢里去，让大家笑话我，让狱卒们唾我的脊背，这让我的脸面往哪儿搁啊？！打死我也是不会去的！”
　　田广明无言以对，只得说了一句“那就请田大人多多保重。”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大司农府。
　　田广明走后，田延年原本还准备向霍光认错求情的，这会儿从田广明口中得知了霍光对自己的态度，心儿都凉了，索性死了那条心。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任何人也不想见。偏袒着衣服，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下人们也不敢多问。
　　过了几天，田广明一直没有等到田延年主动到狱中听候审理的消息，不得已向蔡丞相报告了情况。
　　蔡丞相下了逮捕令，让廷尉史召唤田延年到廷尉府去听候审理。廷尉史带了一大帮卒史及士兵来到了大司农府，将整个府坻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
　　田延年在家里听见外头逮捕人的鼓声，就毫不犹豫地拿刀自刎了。
　　廷尉史带着众人闯进田延年所在的屋子里，发现倒在血泊中的田延年，顿时唏嘘不已。
　　“什么？田延年畏罪自杀了？”霍光听到田延年在家拿刀自刎的消息也是吃了一惊。田延年跟了自己这二十多年，要说他与他没有感情那纯属是假的。七八千个日日夜夜的，就算是畜生，也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了，何况是人呢？自己当初，只是恼火他不知道天高地厚，闯下祸来还浑然不知，连自己都要瞒，于是便想给他一个镌骨铭心的教训，让他那张扬的个性有所收敛，毕竟他这个人的才能还是有的。可是千算万算，漏算了他的出身，他是齐国王室之后，一个宁死也不屈的、一身傲骨的田横之后！
　　“是的。他是在家拿刀自刎的，鲜血溅了一地。廷尉史进去抢救时，已经没有了气息。”霍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
　　消息得到确认后，霍光的眼睛湿润了。有一滴浊泪从眼角悄悄地流了下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叹道：“这小子，个性象他的先祖，我错看他了。”他的神情有些悲伤，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多。
　　霍禹无法明白他爹爹心中的痛苦，安慰道：“爹爹，这人死不能复生，您就不要想太多了。这田延年不听爹爹劝告，这是他自找的，怨不得咱们。我记得早几天前，爹爹不是说过吗？他只是一颗弃子而已。”
　　霍光闻言，摇了摇头，“孺子不可教也！不错，他虽然只是一颗弃子，但并不是一颗死子呀！一旦有需要，还可以派上用场的。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一颗棋，让我下成了死子。满朝中人，谁不知道他田延年是我的左膀右臂？如今，他倒下，是因我不肯搭救引起的，怕是在大臣当中产生寒蝉效应啊，今后，我霍家无事便好，倘若有事，谁还敢挺身而出啊！”
　　霍禹一听，这才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爹爹，如今木已成舟，也是田兄命定如此了。那我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啊？”
　　霍光沉吟了半响，这才道：“事已至此，也就只能将错就错了。我们霍家，树大招风，必然得罪了不少朝廷中人。皇上年青有为，有雄心壮志在胸，一心想整顿朝政，实现他自己的伟大抱负，我看他将来必成一代明主。田延年这一死，就算是我给皇上新政的一份献礼吧。这样，也让他算是死得其所了。”
　　“给皇上新政的一份献礼？”霍禹不明白，睁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父亲，想从霍光那充满着皱纹的脸上寻找出自己的答案来。
　　霍光看出了自己儿子心中的困惑，道：“你想想看，这田延年是我身边的人，他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我就没有责任吗？自古以来，有几个权臣能得到善终的？孝武帝在的时候，我就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三十余年，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过失，那是因为我见过了太多的事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啊，就算是谨慎如卫青大司马，尚且恩宠渐衰；亲如戾太子，最终也还是落得个抄家的命运。我正是凭借着这一份谨慎和忠心，最后孝武帝才将那一幅周公背负周成王的画赐予了我。这些年，我一直如履薄冰，替大汉刘家的天下操了不少的心，忠心耿耿，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也累了，如今圣上贤明，是该还政于君的了。这样，我才不负先王之托付，还能落个周公的名声，保住我们这个家族的平安。皇上呢，也可就借田延年一案，实施他的新政，去做他自己想要做的事。”
　　霍禹一听说父亲要自废武功，马放南山，还政于君，顿时有些急了。“爹爹，此事您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您现在这么早就还政于君，难道忘记了那年同为托孤大臣的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因为不满您就联合起来想用‘密谋造反’的罪名，欲将您除去之事了？要不是孝昭帝信得过您，说了一句话‘将军想要举事，不须校尉’，那被抄家灭族的就是我们啊。当今的圣上，看上去虽然英明，但未必会如孝昭帝知道您对他的忠心啊，他若又是一个昌邑王之类的人呢？那我们家岂不就麻烦了？您再想想看，当初母亲想把妹妹嫁到皇宫里去当皇后的，当今圣上估计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下了道莫名其妙的寻找一把什么故剑的诏书，鼓捣了一大帮不明真相的大臣立了一个黄门的女子为皇后。把母亲与妹妹都气得好几天没有吃饭的，爹爹若是再把所有的权力都交出去，那我们不就成了案板上的肉，随便他们怎么弄了吗？还请爹爹三思啊！”
　　“禹儿，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呢？不错！我是需要权力，但我是一个忠臣，大汉的忠臣！我时刻没有忘记先皇对我的托付，也不会运用手中的权力去为非作歹、危害天下，或者是荼毒百姓；我有我自己的抱负，是要用这种权力想方设法将已经被战争、严刑酷法弄得疲惫不堪的大汉帝国恢复过来、重振大汉的雄风。上官桀、桑弘羊他们反对我，还要执行孝武帝时那一套荼毒百姓的政策，我不得已才将上官桀、桑弘羊他们斗倒；昌邑王行径昏庸，大汉的江山岌岌可危，我才将他废除，岂是为了我霍家一已之私利？当今的圣上，抱负远大，英明过人，从小就流落在民间，知道民间百姓之疾苦，必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明主，此刻我还政于他，他必感激于我，今后只要我们遵纪守法，夹着尾巴做人，又何必担心那些飞来横祸呢？所以，从这一方面来说，田延年之死，反而是一件好事，它给我敲响了警钟，给了我一个功成身退的台阶下。你给我吩咐下去，从今天开始，我们霍家自己的人，也包括我们的门客、属吏，都得给我老实点，不然，今后出了事，田延年就是最好的例子。”霍光转眼就从田延年之死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多年来服侍孝武帝的那一份谨慎小心让他看到了潜伏在霍家身边的危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刘病已的精明、能干，他的那份轻易不外露的才华，虽然正是他一心想要辅佐的明主，但也让他嗅出了一种久违的危机。
　　被自己的父亲训了一顿，霍禹虽然心中有点不服气，但也不敢再吱声，只得按父亲的吩咐一一吩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