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谭欣谭欣的腿被子弹打断了，现在单腿直立，身子伏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血往下沥着，裤管己经染红了，碎石上流了一滩。敌人太多，受伤后他没有时间包扎止血，其实包扎也是多余，他清楚今日绝无生还之望，只盼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多歼灭几个敌人。
　　日近中天，也许失血过多的缘故，他感觉周身泛寒，抬头看了看太阳，眼前金星乱晃，刺得睁不开眼。忆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和惆怅，更多的是不甘。想起家中的亲人，不免多了份思念和牵挂。唉，多少次出生入死都能化险为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倒霉过。今天咋了？ 他不清楚，也没法弄清楚，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己经不多。
　　敌人小心翼翼成扇形扑了上来。敌连长躲在一块岩石后，探出半张脸高叫：“共军听着，今天你们插翅难飞。投降吧，别在作无谓的抵抗，我们优待俘虏!”
　　一颗子弹擦着谭欣的右脸划过，将脸颊的皮掀开了寸长，血渗出来染红了半边脸，痛得他浑身痉挛。他将身子伏在岩石上，单腿支撑着，像一尊塑像般巍然不动。时间过得真快，疼痛在慢慢地减轻，反应越来越迟钝，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费力地将子弹掏出来，共是七粒，全部压入弹匣。手榴弹只剩一颗了，他用颤抖的手艰难地拧开盖子，费力地掏出拉环。
　　敌兵们进到了二十米以内，子弹在耳边掠飞，左肩又被击中了，既痛又麻的，身子摇晃着，感觉有一种粘稠的液体在向外流淌。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逐渐变得模糊，前边的敌人只剩下一个个模糊的影，耳朵失聪了，手脚已不听使唤，软绵绵的没了力气，如果身子不是伏在岩石上，他早倒下了。前面躺着十多具敌尸，地上有几个尚未断气的，身体像蛆一样蠕动着。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于是费力地提一口气，将手榴弹向前边的人影投去，以住能投三十六七米的这会只投了不到十二米，不过附近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倒了下去。他颤抖着举起手枪，向眼前晃动人影急射……
　　手枪滑落到岩石上，再掉到地下的血水上。他的眼睁开着，脸如纸白。敌人冲了上来，十多支枪对着他一阵狂射。弹雨过后却发现他单腿支撑着，身子伏在岩石上，人己死了。裤管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沥着。
　　罗逵根本就不相信方志远死了，没了后顾之忧的他举枪向敌人射击，忽然枪声哑了，往身上一摸，发现子弹和手榴弹全打光了。此时谭欣死了，所有的敌人都朝他这边围了过来。天日朗朗，纤云缕缕。金风吹拂，草木瑟瑟。罗逵正焦灼间，忽听敌连长高叫：“对方没子弹了，抓活的!”
　　罗逵扯开嗓门骂道：“王八蛋，想捉你爷爷，没门!” 说完提了枪向东北岭上逃去。这面是方志远逃生的去路，敌连长料他会从此面逃遁，因此早做了防范，今见他果真朝这面逃跑，便呐喊着四下堵截。罗逵冲突不出，只得东冲西撞狼奔豕突，而对方凭借人多优势四下围堵，犹如群犬猎兔。网越织越密，人愈聚愈多，最后竟筑起一道人墙，急得罗逵汗如雨下，惊惶间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没等他爬起来，一个匪兵冲上去将他按住在地。
　　当罗逵被生拉死拽带到荷塘刘棋序的营部时，这里炉火正旺，四个彪形大汉分立两边。靠窗旁一张长桌，桌边坐着个军官，正中的椅子空着。没人说话，屋子里静得出奇，偶尔炉里溅起几点火星，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打破这房中的寂静。这死一般的寂静反而让罗逵惴惴不安。他的这种细微的心理变化，没能逃过旁边坐着那军官的眼睛。
　　过了一阵，那军官才轻蔑地语气问道：“罗逵，怕死吗？”罗逵平静地道：“既然落在了你们手中，要杀要剐请便。”言毕，满腹狐疑地问道：“哎，你怎知老子的大号？”
　　“ 想知道？”不等回答，那军官模样的人得意地说：“你堂弟罗富是我们的人，他提供这份情报，获得了三块大洋的奖励，你们每人值一块，命贱如狗哪。”他站起来踱了一圈，虚情假意道：“说实话，我佩服你的胆识和勇气，我见过像你这样勇敢的人不多，可惜你不是我部下，不然我破格提拔你。”他靠前两步，细声细气地说：“今天我成全你的名节。你死后，我叫后勤部门给你弄副棺材。”
　　罗逵瞅了瞅那军官，笑道：“谢了。长官咋称呼？”
　　“刘棋序。”
　　“一营长？”
　　“你知道的好像不少。”
　　罗逵哈哈大笑起来。
　　刘棋序被对方莫名其妙的笑声弄得一头雾水，问道：“笑什么？”罗逵止住笑声，鄙夷道：“原来你就是那个胆小如鼠的刘营长呀。听说我军初到龙凤村那晚，你率部前去偷袭，兵到化塘村，陡闻龙凤村五声炮响，吓得屁滚尿流，仓皇退师，把一排前锋送给我军当了夜宵。好大方哪刘营长。”刘棋序被气得双手哆嗦。
　　罗逵继续说：“别不服气。我不知你是如何混到少校军衔的，看你畏刀怕枪的德性，莫若趁早卸甲弃戈，倒拽旌旗率部归降，免得终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我方见你率部归附，必给你记上一功。”刘棋序闻言怒发冲冠，暴跳如雷道：“你……”只说了一个字，便哑然失笑道：“妈的，想死，是吧？”罗逵平和地说：“既然被捉，就没奢望过活。”
　　刘棋序僵硬的脸肌搐动了几下，唏嘘地说：“英雄赴死易，寡妇守节难。你才二十岁，连女人都没碰过，枉此一生哪。难怪成了阶下囚还敢奚落老子，原来有军人的铮铮骨气，我喜欢。”他皮笑肉不笑地凑过来，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如果愿降，饶你不死；若再执迷，老子绝不吝啬力气。”边说边指了指满屋的刑具，冷酷的脸上得意洋洋：“这里有十种刑具，要寻死可得尝遍它们。”又指了指炉子说：“烙铁己红，不品尝一下烙铁炙肉的滋味，岂不枉费了我一番良苦用心？”说完一挥手，喝令用刑。
　　一军汉得令，便从炉中取出通红的烙铁，慢慢地挪到罗逵的面前。罗逵睃了一眼渐渐变暗的烙铁，顿感一股热浪扑面。正是雪白透寒芒，铁红吐热气。那军汉用手拍着他的胸脯，一脸狰狞道：“挺厚实的嘛，先这里来一下，待会便有烤人肉吃了。”说完将一口唾沫淬在烙铁上，顿时嗞嗞地冒起一缕青烟。另两个军汉不由分说，三下五去二，迅速剥光他的衣服。罗逵吓得心胆俱裂，拼命地挣扎，口中惊恐地叫道：“不，不不……”
　　忽听侧门一阵响，随即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还不赶紧住手？”
　　刘棋序见罗逵尚未上刑，便吓得魂飞胆丧，锐气尽失，所有的豪言壮语如泡沫般瞬间破裂，先前的锋芒棱角被磨得精光，浑身傲气荡然无存，于是冷哼道：“敢在我面前论气节、谈清高、敢奚落老子，活腻了你。若不看刘团长之面，今天非让你尝遍这里所有的刑具，拆了你的二十四支肋骨不可。不要脸的东西，如你真有一身铮铮傲骨，真能视死如归，早成了党国的烈士了。”
　　罗逵满眼惊恐地觑了刘小龙一眼，见他身旁跟着个如花似玉水嫩的女人，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只见她长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体态轻盈，仪容堪夸。面像三月桃花，肤如腊月初雪。纤腰细腿天庭女，秀发鬓毛青苔丝。声如黄鹂初始啼，唇似樱桃熟透时；齿若榴籽排碎玉，眉弯鬓边半月轮。彭佑文曾赋诗赞之云：
　　冰肌裹玉骨，花容透风情。柳眉如翠黛，凤目闪精神。
　　仪态端庄秀，身立仙鹤形。疑似广寒妹，夫佳女儿幸。
　　刘小龙坐到正中的椅子上，和缓地说：“罗逵，我知你原是国军战士，为何被俘后就投降？ 今天你居然带队来偷窥我荷塘军情，好大的胆子!” 他站起来一掌拍在桌上，怒不可遏道：“不到半小时，你们三人竟然打死了我二十多个弟兄，伤的还不算，倒在你枪口下的就有八个。看见那些死伤的弟兄，我真想亲手掐死你!”
　　他气急败坏重新坐到椅子上，沉思有顷，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说：“美不美山中水，亲不亲故乡人。我们都是大广岭山区的儿女，龙河凤水哺育了我们。现在你放下了武器，看在乡梓之份，今天我饶你不死。”说完吩咐军汉松绑。随后又道：“晌午己过，我叫伙夫备了点小菜，吃过饭再回那边去吧。”又转向刘棋序道：“罗逵是我老乡。战场上你死我活以命相搏，是在履行军人的天职；餐桌上推心置腹以诚相待，或能成为肝胆相照的朋友。一起来吃饭吧。”
　　刘棋序无言地挥了挥手，众军汉遂将炉火弄熄，把刑具撤了。罗逵痴痴傻傻地跟在后边，进了旁边一间小瓦房。
　　饭菜很丰盛，桌上虽无山珍海味，却也鸡鸭鱼肉俱全。此时罗逵方清醒过来，想起刚才的恐怖场面，不胜嘘唏。原先站在刘小龙身边的那个女人坐在对面，不时将肉挟到他的碗中，口中甜甜地说：“逵哥，听说那边生活清苦，这会多吃点，将补一下身子。人生如朝露，岁月似过客，何苦对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