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群星闪烁,东天边渐渐燃起了一抹彩霞。整个大地都笼罩在淡紫色的晨雾中。
在朱家庄村头,有一个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老汉,迈着大步走出了村子。老汉手里拎着一根粗粗的木棍,顺着一条小路一直向庄稼地里走去。
此时正是初秋季节。村子外面,高粮通红,玉米翠绿,谷子金黄,一片丰收景象。老汉进了庄稼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根木棍,沿着田埂到处转游。他两眼圆睁,不住地向四外踅摸,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架势。
这时,一头黑色半大猪走出庄稼地,晃着笨重的身躯,沿着田梗往村里走。老汉看到后,将棍子藏在身后,悄悄地向那头猪凑过去。在快接近那头猪时,他突然抡起棍子,狠狠地向那头猪身上打去。那头猪飞快地躲过他的棍子,一溜烟似的往村里跑。朱四栋在后面紧追,可他哪里跑得过猪,眼看着那头猪越跑越远,已经追不上了。老汉看着越跑越远的猪,后悔得直跺脚。
这老汉是谁呢?他为什么要用棍子打猪呢?
原来,这老汉名叫朱四栋,是朱家庄有名的倔脾气,人们都叫他“老倔头。”他一早在庄稼地里打猪,是在和那些把自己家的猪羊放出来,毁坏大伙的庄稼的人置气。
昨天下午,朱四栋闲着没事,到养猪厂替儿子打扫猪圈。一进猪圈,就发现猪槽里有好多猪啃剩下的白菜圪塔。他心想:“现在还没到砍白菜的季节,哪儿来的这么多白菜圪塔?”忽然,一个他几乎不敢想的想法袭上心头:“难道儿子偷砍别人的白菜喂猪……?”这个想法一产生,他心里立刻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于是他马上找到正在拌饲料的儿子,怒气冲冲地问:“猪槽里的白菜圪塔……是从哪儿弄来的?”
儿子吱吱唔唔地说:“这……是我捡的。”
“捡的?”朱四栋一把抓住儿子的衣襟:“说实话!你是不是偷砍别人的白菜?”
儿子一听父亲误会了,连忙解释说:“我哪儿能偷砍别人家的白菜。这些白菜都是咱家的。”
“咱家的?”朱四栋紧接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儿子只好说出实情:“昨天夜里不知谁家的猪,把咱家的白菜糟踏了一大片。这是猪啃剩下的,我弄回来了。怕你生气,没敢告诉你。”
朱四栋二话没说,骑上自行车赶到地里一看,果然一大片白菜不见了,地上还残留着一些烂菜叶。他阴沉着脸,闷声不响地回到家里;没着急没发火,只是找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子,放在大门后头。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都不敢问。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倔脾气。
提起老倔头的“倔”来,还得从“文革”时期说起。文革后期,由政府出面强行推广杂交高粮,谁不种也不行。当时的生产队长朱四栋不信邪,坚决不种。来村里“督促工作”的公社干部把他叫到大队部,问:“你为什么不种杂交高粮?”
朱四栋回答说:“这有两个原因。一、杂交高粮因为水土关系,在咱们这里产量并不高,甚至比别的作物还要低;二、由于颗粒不发达,致使高粮帽脱不掉,要连帽一块吃;实在太难吃啦!”
公社干部一听就急了:“你竟敢说杂交高粮难吃?”
“这有什么不敢的!它本来就不好吃!”
公社干部像背课文似的说:“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吃不饱,穿不暖,好不容易盼到新社会,能吃上杂交高粮,这简直是天堂一般的日子!可你却说‘杂交高粮不好吃’,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
朱四栋一听就笑了:“我说杂交高粮不好吃,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啊?那我说‘糖是甜的,肉是香的’,是不是也是资产阶级思想?”
“你这是骄辨!再不端正态度,我就在全公社批斗你!”
朱四栋争辨说:“你们也不管能不能多收,就非让我们种不可!这样的政策我绝对不服,更不能执行!”
“你这样顽固,就等着挨批斗吧!”公社干部气急败坏地说。
“挨批斗就挨批斗!难道你们批斗的人还少吗!”
……
由于朱四栋拒不认错,公社干部将他作为反面典型,在全公社游街批斗。朱四栋每次都据理力争,毫不相让。他们又把他交到县里。最后,以“现行反革命”罪,判了他十二年徒刑。
直到“文革”结束后,朱四栋才被释放。后来,朱四栋办了一个养猪厂。他辛勤劳作,科学管理,养猪厂越干越红火。这年年底,朱四栋被评为全县的劳动模范。县领导为他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并让他在表彰大会上发言。他看了大会组织者为他写的发言稿,连连摇着头说:“这些话我不能讲。”
大会组织者诧疑地问:“为什么?”
朱四栋说:“要说党的政策好,我可以接受。可说什么‘在各级政府的直接关怀和帮助下’如何如何,我不能那么讲。”
“你说说理由。”
“这不是明摆着吗!猪厂是我自己盖的,小猪是我自己买的,也是我一把草一把料喂大的!就连办猪厂的手续,都是我跑了多少趟才办下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关怀了我什么,帮助了我什么!……还说什么‘我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如何如何;我是一个养猪的,只知道把猪养好,多赚点钱,把家里过得好一点。别的没有想过,也想不了那么多。所以,这些话我都不能讲。”
大会组织者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只好取消了让他发言的环节。几位县领导望着倔犟的朱四栋,都无奈地笑着说:“你真是个‘老倔头’!”
从此,朱四栋这“老倔头”的外号,就在全县传开了。……
去年,朱四栋把养猪厂推给了儿子,自己在家里享清福。……昨天发现白菜被毁后,儿子马上告诫全家:这事决不能让父亲知道,就怕他有什么惊人之举,最后还是被他发现了。这才有了他一早在庄稼地里打猪那一幕。
朱四栋望着渐渐跑远的猪,后悔得真跺脚:“我刚才不打它就好啦!应该悄悄跟在后面,看看是谁家的猪,找它的主人算帐。”
朱四栋只好又继续转游。很快,又发现了两只羊。这一回他没有抡起棍子就打,而是偷偷跟在后面,一直跟进村里。那两只羊走到一家大门前,从半掩的门缝里钻进去。朱四栋紧走几步,也跟了进去。
院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扫地。朱四栋大声质问说:“你们怎么把羊放出去,偷吃大伙的庄稼?”
中年妇女说:“俺的羊一直在家里,没出去呀!”
朱四栋一听就急了:“我从地里一直跟到你家里,你还敢说你的羊没出去?”
“俺的羊就是没出去嘛!”中年妇女还想抵赖。
朱四栋举起手里的棍子:“你再说,我连你一块打!你信不信?”
“你……?”中年妇女刚想发作,从屋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一把将她拽到身后,向朱四栋陪礼说:“朱大叔,她是妇道人家,别跟她一般见识。俺的羊是出去啦。可那不是故意放的,是它自己挣断链子跑出去的。”
“为什么不把链子弄牢固点儿?你知道给大伙造成多大损失吗?”
中年男人连忙说:“知道知道。昨天晚上我们都在屋里看电视,没注意院里。它就挣断链子跑出去啦。”
“以后注意点儿!我明天还在地里转游,再发现你们的羊,我可跟你们了不了!”朱四栋说完,便掂着棍子走了。
来到街里,朱四栋抬头看看天,发现天色还早,便又向村外走去。这一次他没再往地里走,而是沿着村边转游。功夫不大,又发现一头大白猪从庄稼地里往回走。他又悄悄跟在后面,进了村。那头猪走到一家门前,从半掩的门缝里挤了进去。朱四栋一看,原来是董巧玲的家。这董巧玲是全村有名的“母老虎”,吵起架来一蹦三尺高。
“进去不进去?这家的女人可不好惹!”朱四栋也犹豫了一下,但他很快便鼓起勇气,大踏步追进门去。
院里,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扫地。朱四栋一进院便大声问:“你们为什么把猪放出去,啃大伙的庄稼?”
瘦男人连忙陪礼说:“朱大叔,别生气。这猪不是我们故意放的,是它自己拱坏猪圈跑出去的。”
朱四栋又说:“为什么不把猪圈垒高点?垒牢固点?”
瘦男人说:“以后我们一定注意!”
朱四栋这才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既然你们不是故意放的,我就不再多说啦。以后我每天都在地里转游,再发现你们的猪,立即通知大队来处理你们!”
“不会啦,不会啦!”瘦男人慌忙作保证。
这时,身材高大的董巧玲走出屋来,一边走还一边系纽扣。她来到朱四栋跟前,平声静气地问:“大叔,俺的猪跑到你家地里去啦?”
朱四栋说:“没有。”
董巧玲又问:“俺的猪毁坏你家的东西啦?”
“也没有。”
董巧玲的声音提高了:“俺的猪一没跑到你地里,二没毁坏你家的东西,你管的哪门子闲事!”
朱四栋说“毁坏别人的东西也得有人管!”
“毁坏别人的东西,由别人管。你凭什么多管闲事!你算哪根葱?”
瘦男人赶紧充当“和事佬”:“别这么说!都消消气!”
董巧玲一把推开老伴:“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凭什么来兴师问罪!他算老几?”
朱四栋的怒气“噌”的窜到了头顶上。他红着脸大声说:“你别管我算老几!你夜里把猪放出去,啃别人的庄稼。这事我管定啦!”
董巧玲也不示弱:“就怕你管不了!你‘老倔头’厉害,我董巧玲也不是面捏的。别在我跟前以老卖老!惹急了,老娘我一脚踹死你!”
朱四栋气得浑身发抖,颤微微地说:“你真是个泼妇、‘母老虎’!”
一听这话,董巧玲更加暴跳如雷:“你媳妇才是‘母老虎’!你一家子都是‘母老虎’,都不是人!”
朱四栋实在忍不住了,抡起棍子向董巧玲打去。
董巧玲没防备这一手,后背上挨了一棍子。她立刻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嚎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瘦男人责怪地说:“大叔,你怎么动手啦?”
“她就欠揍!”朱四栋仍然气乎乎地说
幸亏董巧玲只是撒泼,没有还手;如果真打起来,朱四栋还真“不是个儿”。
这时,街坊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赶来劝架。
朱四栋向大家说:“她夜里把猪放出来,偷啃大伙的庄稼;我说说她,她还跟我撒泼。……”
大家都知道董巧玲没理,又不便挑明;只好规劝说:“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都让一步,不就没事了吗!”
为了掩盖自己理亏,董巧玲依然坐在地上嚎着:“你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俺一个妇道人家;我没法活啦!……”
朱四栋知道,跟这种泼妇,有理也说不清。他气愤地说:“我不跟你白磨牙!咱们找个地方说理去!”说完,便大踏步向村委会走去。
来到村委会大门前,发现村委会大门紧锁。朱四栋知道,现在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村支书一定正在家里吃饭。于是他又向村支书家里走去。
走进村支书家的大院,只见村支书一家人,正围坐在一张小桌周围吃早饭。村支书见是朱四栋,连忙向他的孩子吩咐说:“快去给你朱大伯拿个凳子。”
一个小姑娘站起身来,跑到北屋里拿出一个高凳子,放到朱四栋面前:“朱大伯,你请坐。”
朱四栋走过去,坐在那个高凳子上,接着便把他家白菜被毁坏和他和董巧玲打架的经过诉说一遍,然后问:“这事你们到底管不管?”
村支书连忙说:“管!我们一定管!我们也在为这件事犯愁。看青队每天都在巡逻,可还是杜绝不了庄稼被毁坏。”
朱四栋愤恨地说:“都是个别人故意放出来的。对这些人决不能手软!还有那些看青队。他们每天拿着村里的钱,不知道都在干什么!”
村支书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妙的想法。他立刻向朱四栋问:“如果让你当看青队长,你干不干?”
“我?”朱四栋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低下头沉思一下,然后一挥拳头说:“为了保住大伙的庄稼。我干!”
村支书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关切地说:“你年纪大了,不必亲自到地里搜查。只要监督监督他们就行。”
朱四栋郑重地说:“我保证看护好大伙的庄稼。”
……
这天中午,村里的高音喇叭传出了村支书的声音:“经村委会认真研究,做出如下决定:
一、对于夜里放出猪来毁坏群众庄稼的董巧玲,
罚款一百元。
二、对于积极保护群众庄稼的朱四栋,奖励一
百元,并树为全村人的楷模。
三、原看青队长玩忽职守,降为看青队员。
四、任命朱四栋为我村看青队队长。
五、以后被抓住的猪、羊、牛等,由朱四栋全权
处理;对其主人的惩罚,也由朱四栋掌握;
另外,对看青队内部人员的奖罚,也由朱四
栋决定。
六、这些权力都由朱四栋自主行使,村委会只有
撑腰,决不干涉。
听到广播,村里的人都议论纷纷。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得出一个结论:朱四栋肯定会跟别人打架,而且还是连续不断地和别人打架。于是,有几个“好管闲事”的人,便想阻止这件事。
几个人来到朱四栋家,发现朱四栋的儿子正在清理猪圈,便走到他跟前。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站在猪圈外面,向猪圈里朱四栋的儿子说:“刚才的广播你听到了吗?你爹要当看青队长。你们赶紧劝劝他,别让他管这个事。就他那脾气,还不把人都得罪喽!”
“是啊。”一个中年妇女接着说:“那可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人家谁听他的呀!就他那脾气,非跟别人打起来不可!你们赶紧劝劝他吧。”
……
听了大家的规劝,朱四栋的儿子摇着头说:“我们哪儿管得了他呀!他根本就不听我们的。”
那中年妇女又说:“那就看着让他跟别人打架吗?万一把他打得有些好歹的,那可怎么是好?”
朱四栋的儿子仍然摇着头说:“俺也管不了。由他去吧。”
几个人知道,再劝也不管用了,只好都摇着头走了。那年纪稍大的男人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小声说:“等着吧,往后可有热闹看啦。”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出乎大家的意料。自从朱四栋上任后,那些经常拱坏圈的猪不拱了,经常挣断链子的羊不挣了,夜里经常跑出去的驴、牛、马也都不跑了,一切都相安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