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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京楼（五）
　　
　　
　　仙聚
　　
　　三千寨，
　　五万屯，
　　清吹了，不能输给老外！
　　反正咱有个百仙福佑着的望京楼。大水冲不倒，狂风刮不跑……
　　
　　我栽在了望京楼。
　　昔日在望京楼上互相送君的人，不少也陆陆续续回来重做望京楼人。从此，我跟李校长、樱子、黑老偏、张华英、半截儿、烂菜瓜、周扒皮、王支书、群妞等老少望京楼人，逐渐密切起来新的交往。还跟秋莲妈、秋莲姑妈、建臣叔结了新的亲戚关系，因为我跟秋莲成了一家人，秋莲姑妈跟建臣叔虽然千不该万不该，毕竟也成了一家人。
　　望京楼真是个写不透的怪物。他有灵气，谁做下亏心事，想瞒他万万难，必遭报应。我负了高血压、瘸子拐、反革命，也曾有心负秋莲，给栽到了底儿。“五合洋火”作践了烂菜瓜，被摔断另一条腿，现在成了双拐。他有晦气，不仅晦死了张达千，还晦得黑老偏、张华英都没上成正规大学，更甭说北大、清华了。他有福气，连扒皮猴回来也被福气得流了油。他有邪气，邪得烂菜瓜疯狂往外扔钱，给我不要她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但“半封洋火”托人求她借几百块钱，她一个子儿都不往外抠。他还很有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勒佛之气，一概不计前嫌，一律平等地亲近着所有的望京楼人。我虽然狠狠地挥动拳头捶过他，后来又薄情寡义地离开他那么久，还想漂洋过海更久远地离开他，他却一如既往地亲近着我，吸引着我，福佑着我，福佑我过得很惬意，很充实。我感激望京楼，永远不忘他的恩惠，还想让子孙后代也不忘他的恩惠，披受他的恩泽。大家也都感激望京楼，要永远记住他的恩惠，让后代倍受他的恩泽。大家要给望京楼铸块功德碑，托我起草碑文。我写不成，又推不掉。就拜访了一些望京楼人，在比太行山还高的真实材料堆中，不知轻重地抱出一包，整理出几个粗糙片段。这就是我写了这么多，还要接着往下写，写出来准备付印，印出来准备赠销给望京楼人和想了解望京楼，想跟望京楼人交朋友做生意的四海宾朋们的一本薄书——《望京楼》。打这块金字招牌企图发个小财，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望京楼的亵渎，是不是对望京楼的羞辱，不知道神仙老奶会不会降罪惩罚，望京楼父老会不会杖责逆子。《望京楼》终于写出来了，并付印成书。但我心里惶惶不安，总不敢赠，更不敢销，怕受惩罚，怕遭杖责……
　　折本赔钱也得把《望京楼》推销出去。情愿受惩罚，情愿遭杖责——如果真的亵渎了望京楼，羞辱了望京楼人的话。我固执地这样想，想入非非。
　　也是苍天不负痴情人吧，机遇终于天赐了。县高中征集历届同学、校友的发明创造成果，筹备九十周年校庆展览。张华英探得了我有惊人成果，就跑来大吵大闹一番，剥光了我的虚伪面纱，并包办代替我将《望京楼》应征给了我们的母校。
　　张华英这一包办可包办出事了，认识不认识的同届、前届、后届同学，接连不断地向我索赠。那些被望京楼灵气过、晦气过、福气过，特别是想中点望京楼邪气的人，索赠得更“强迫命令”，口张得也更“贪得无厌”。这一来，《望京楼》走好运了，刚出大满月就像出飞的小鸟，一个个扇动翅膀飞进了大千世界。我却弄了个枯竭梨。索赠的谁给钱？不收钱还得承情。黑老偏张嘴就要100本，还将我请客，说：“给你打知名度哩，怎样谢我？”没法，知名度可以不要，热心抬举自己的老同学不谢行么！但怎样谢呢，光感激涕零早过时了，现在进入了效益社会，人人都要实惠的。我实惠不起，心里沉甸甸的。
　　“知名度，你不要，我要。”
　　烂菜瓜这次疯得正好，她愿意解我的燃煤困局，卸下了我的沉重思想包袱。
　　校庆那天，烂菜瓜和周扒皮也来了。他们说他们也是县高中出身，是接了正式录取通知书的，比备取生还高一头。周扒皮还捐赠了钱，捐赠之后喷着吐沫星子说了一大堆只是，他只是响应国家号召才没来上学，只是立志改变“一穷二白”才没来上学，只是奋勇建设社会主义新山村才没来上学，只是见方便就让才没来上学，只是瞧见高尔基、高玉宝、华罗庚、牛顿等等好些“大人物”也没上啥学才没来上学，只是……我听了身上发冷，给了他一个狠狠的“哼！”心里话，翘啥舌头，你当时是顾不住小命儿才没来上学的，现在一发了财就忘本，就凌人，真真是个会演戏的半夜鸡叫周扒皮！
　　烂菜瓜也真是个疯子。大家都喜盈盈地给母校捐款，赠物，进言，留念哩，她财大气粗，却一毛不拔，还气哼哼地向大家索要公道：“啥问题？为什么把我的‘正取’通知书又收回？为什么那时候县高中出了那么多反革命、牛鬼蛇神？现在的学生，咋都成了小皇帝、小公主？为什么一张毕业证，就比劳模奖状值无数的钱？……”烂菜瓜声称，一定要找顶替她的名额来上县高中的纯粹而又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算算细账，比比谁合县高中的格，比比谁对社会、对国家的贡献大，比比谁给老师、校长争了光彩。她还慷慨激昂地说：“吃水不忘打井人，谁发了忘本不是人！去年，我给初中母校捐了一千。今年高中母校校庆，该捐一万。（实际捐了三千，这是后话）谁顶我来县高中当学子了，把我的孝心也顶上来！不捐一万，就是昧良心的，黑了心的，该千刀万剐的孬种，大孬种！”
　　烂菜瓜的话，像沉雷，震得大家耳膜嗡嗡响，像大晴天落冰凌雨，落得个个脸上都阴阴的。李江坤校长已经离休，来了本就感慨万千，这时候竟揉起了湿眼。
　　我听着烂菜瓜演讲，句句揪心，心里不寒而栗。我愧对烂菜瓜，我上县高中，是顶了烂菜瓜她们高血压、瘸子拐、反革命的“正取”名额“备取”来的。我不敢正眼瞧烂菜瓜，烂菜瓜不会放过我。
　　烂菜瓜果然不肯放我过关。她说我是个窝囊废，夺人之母，又不肯替人行孝，立逼我捐出五千块，还说她这是皇恩浩荡，减了一半。
　　我羞得直钻地缝。
　　烂菜瓜把我从地缝里拉出来，为挽回我的脸面，让我出点洋相后，替我捐了一千元。她为自己圆场，又给我架了一个难下的梯子：“这是预支给你的业务费。这场官司，你给我打不赢，讨不回公道，咱再算账，瞧能把你宰成啥样……”
　　校庆后，该我演感谢戏了。根据马兰的编导，我把我想谢的，该谢的，不谢不中的，还有她要谢的，必谢的，不谢不好经营的，一股脑都请进了京楼旅馆。摆了十几桌，花费两千多，谢得大家晕晕乎乎，谢得望京楼也飘飘然起来。
　　我一醉醉了三天，醒来还是迷迷糊糊。感谢戏咋收场了，我不知道。马兰要的知名度打响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周扒皮说过这样一个笑话：
　　一个望京楼人到了外地，跟当地人比起来老大。
　　当地人说：“俺这儿大，一溜三千寨。”
　　望京楼人说：“俺家大，一溜五万屯*。”
　　当地人输了，服服帖帖地喊望京楼人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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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万屯与吴安屯谐音
　　
　　望京楼人很得意，又吹起来：
　　“望京楼，顶着天，望京楼上聚百仙。百仙点化，哗啦啦，金银元宝下得满地都是钱。”
　　还记得樱子听了，双手举着《望京楼》一直喊：“望京楼——富士山！富士山——望京楼！”
　　黑老偏怒气冲冲地责问我：“为什么不写进去？为什么不写进去？富士山怎么着？摩天楼怎么着？清写了，咱望京楼人，啥时候都不能输给外人。反正咱有个百仙保佑着的望京楼，大水冲不倒，狂风刮不跑。咱挺起来了！……”
　　真挺起来了。烂菜瓜、周扒皮、黑老偏、张华英、秋莲妈、秋莲姑妈、建臣叔、半截儿、王支书、群妞等等的望京楼人都挺起来了。烂菜瓜和樱子携手搞起来望京楼开发公司，李江坤出山应聘当了顾问兼总监。周扒皮第一个入股，还带进来一嘟噜大股小股。
　　秋莲也挺起来了，她在家搞了个真菌种植基地，产品摆上了洋人餐桌。秋莲塞给我两万块钱，要我也挺起腰板，不光给烂菜瓜当“穷保镖”，受她的“剥削”挣干工资了，也入点股，走走钱生钱的路。
　　我能不想也挺起腰板，潇潇洒洒地活一回吗，但觉得很累，很难，想逃避逃避。秋莲和烂菜瓜，还有自己身边不少的人都不答应。最终，我还是经不住秋莲不停的枕边“教唆”，经不住烂菜瓜“疯花钱”的诱惑，一狠心把两万元入股了望京楼开发公司。管他呢，权当投水漂漂吧，开放了嘛！再说，咱也投得起了，就是陪干净，不是还有望京楼在吗！大水冲不倒，狂风刮不跑的望京楼永在。有望京楼福佑，之前，既能走过来，往后，就能走过去。
　　走！我满怀信心。
　　
　　【1993年春完稿 曾刊《中国文坛百年百家留言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