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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自此失宠

　　（一）
　　始皇35年，冬。
　　正午刚过，日头开始偏西。
　　今日的咸阳城与往日相比大不寻常，城内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二十余步宽的道路上挤满了马车。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却不得不停住。车内人问车夫：“为何不快走？”
　　“前面官道已经堵死了。”车夫颇为无奈。
　　“有这等事？咱咸阳道路向来宽敞，你去看看是何缘故？”车内人将车窗帘撩开一条缝隙，小心地张望了一下，仿佛不愿意让人看到他似的。
　　不一会儿，车夫回话：“客官，年关将近，咱大秦丞相李斯家大公子李由从三川郡守任上回家省亲，朝中百官纷纷前来道贺，车驾仪仗太多，官道被堵死了。”
　　只听得车内人长叹一声，一拳重重擂在车厢壁上，却没说话。
　　车夫兀自感慨：“客官您瞧，这条官道已经挤满了咱大秦官员的车驾，一千辆只多不少，不信您数数，少了您废了我的招子。”
　　乘车人甚为不悦，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摆摆手道：“你且走着吧，小心不要冲撞了官家的车驾。”车夫应了一声。
　　天色渐晚，这辆马车终于挪到李斯相府门前。只见门前两只石狮张牙舞爪，栩栩如生，个头尤其大。“除始皇宫门前的石狮，怕是天下再无这样个头的石狮了”。车内人撩起车窗帘，一边小心偷窥，一边寻思。不愧是始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车夫刚要下车叫门，车中人手叩车窗：“走偏门。”
　　到了偏门，车中人张望四周无人，跳了出来。只见他身高八尺，约摸30余岁，步伐骄健，腰悬长剑，头上戴着斗笠，斗笠沿压得很低，显然不想让人知晓他的身份。他疾步上前，敲动门环。
　　“来者何人？这是偏门，外客请走正门！”偏门开了一条缝，一条大汉粗鲁地说。
　　来客并不说话，伸手到腰间取了一块令牌，拿到门缝前一冷冷一晃。
　　“大人稍候！”大汉一看到令牌，马上变了个脸，急忙让一同值班的同伴飞奔报与管家，自己开锁推门，把来人请进来。管家早已迎上来，一边侧着身子欲在前方带路，一边陪着笑脸解释：“我们相爷早有吩咐，如果大人来了，直请到他书房。”
　　来客看了管家一眼，管家40余岁，上身微屈，乍一看似乎背有些驼，其实是长年当管家行礼所致，面部始终挂着一张笑脸，从他的笑容中仿佛有一种如见老友的亲切，但来人心里清楚，他们之间并不认识。
　　来人冷冷问道：“你可知我是何人，便请我进丞相的书房？”
　　管家温和地笑道：“不知，但相爷有令，只要见到您刚才所展示的令牌，便迎大人到书房，其他小人一概不知。”
　　来人嘴边泯起一丝笑意，拱了拱手：“如此有劳了。”一边走，一边又问：“管家可见曾过我？可知我是谁？”
　　来人一进门，管家早已看得分明，此人身高七尺有余，走路腰身笔直，颇有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衣服下摆，一双官靴若隐若现，这是宫内侍卫的标准装束。始皇宫中侍卫挑选、操练皆甚严格，身高不够的绝不能入选，而走路腰身笔直、步伐矫健也是禁军长期训练的结果，因此一望可知是宫中待卫。
　　管家回答：“不知道，相爷有令，小人只认令牌不认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那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没有说话。
　　管家面上带笑，心里却极为惊惧，大臣结交皇上近侍乃是图谋不轨的大罪，如果刚刚他回话一个不慎，说出来人的身份，等于察觉了相府的秘密，莫说自己吃饭的家伙，只怕上至自己的爹娘老子、下至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要搭进去呢。
　　一路上管家一句不敢多言，到了书房奉上茶，便急忙去通报。
　　（二）
　　宴会已近结束，李斯满面红光，正带长子李由向百官敬酒。管家来到李斯身边，耳语几句。李斯立即起身，拱手道：“老夫方便，由儿多陪列位大人几杯。”转身出来。
　　见到李斯，来人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倒头便拜：“前日小人老母亲病重，多亏相爷派遣府中医生连夜诊治，不然老母亲怕是不在人世了，相爷大恩小人无以为报，请受小人一拜！”
　　李斯一边单手扶起来人，一边屏退左右，和蔼地说：“卫颖见外了，你在宫中担任近侍，家中父母难以照顾周全，老夫略表寸心也是应当的。老人家可大好了？”
　　“托相爷的福，家母已无大碍。”
　　“如此甚好。”
　　“多谢相爷！”卫颖又叩了一个头。待李斯坐下之后，欠身问道：“前日相爷可曾外出？”
　　李斯“嗯”了一声。卫颖又问：“相爷可曾留意随驾仪仗？”
　　李斯道：“不曾留意。老夫自蒙始皇恩遇，荣登相位以来，常受封赏，随驾仪仗也按大秦律例日见增长，有何不妥？”
　　卫颖回道：“前日，皇上游幸咸阳郊外的梁山宫，登山远眺，看到相国出行仪仗，竟是一炷香的时辰也未走完，皇上面色很是不悦。”
　　李斯入仕秦国几十年，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听了此话，眉头一皱，沉吟不语。
　　卫颖又道：“皇上回头问道：‘此何人车仗？’上卿蒙毅大人回答：‘此李相国车仗’。”
　　李斯手捋长须，眉头一扬，追问道：“皇上还曾说过什么？”
　　“皇上未再言语。”
　　卫颖顿了顿，见李斯不语，又道：“今日，小人自入官道，大人门前的百官车驾便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粗粗数来，已经超过一千余乘。”
　　李斯“唔”了一声，起身踱步良久。回头道：“你母亲病体将愈，补补气吧。回头我着人把渤海郡进贡的老山参给你家送去。”
　　卫颖已知其意，叩头拜谢，辞别而去。
　　李斯静静地坐在书房，忽然冲着屏风道：“由儿可都听见了？”
　　李由转身出来，向父亲行礼，道：“孩儿都已听见了”。
　　李斯交待：“明日起，我的车驾仪仗规格自降三等。”
　　父子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向厅堂，继续未完的宴会。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每一张谀媚的脸下，包藏着怎样的私心和算计，每一句奉承的话后，隐匿着多少陷阱与诡计。
　　高处不胜寒。
　　喧嚣之后，一切归于沉寂。
　　李斯携李由送完百官，看着熙熙攘攘的门前转眼已是门可罗雀，喟然长叹：“我记得先师荀卿说过，物禁大盛。我李斯是上蔡出身的布衣，居住于里巷的平民，承蒙皇上赏识，拔擢至于如此。当今天下，以人臣地位计量，没有居于老夫之上者，可谓富贵之极了。物盛则衰，未来吉凶难测，眼下好戏不知如何收场啊。”
　　李由听了父亲的话，不由得悚然一惊。强颜安慰道：“父亲，想我兄弟诸人，皆娶皇家公主为妻，内结骨肉之亲，外有君臣恩义，父亲多年为大秦操劳，殊勋累累，想来不至于……”
　　李斯摆了摆手，制止了儿子，“君恩似海，君心难测啊……”
　　（三）
　　两月之后的一天，咸阳天降大雪。
　　始皇颇有兴致，在城楼观雪景。恰见一队人马迤逦而来，当先一名军士手擎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李”字。
　　始皇背手而立，面色如水，单眼皮下射出凛冽的寒光。
　　李斯的车队很快走完了。
　　忽然，始皇转身，唤过侍卫长：“卫颖，李丞相仪仗大为减少啊。”
　　始皇语气不重，卫颖听来却像重锤一般，字字敲在心上。他摸不清始皇意图，只得低头垂手，口中“是”了一声。
　　忽然，始皇声音高了八度：“是谁将我的话泄露给了丞相？”
　　卫颖万万没有想到始皇会这样问话，浑身冷汗直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答道：“微臣不知”。
　　“把你的人全叫过来。”赢政命令。
　　卫颖起身传诏，他心中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始皇常年服用丹药，有时极为狂躁，心思越来越难以揣摩。众侍卫见卫颖面色惨白，声如蚊蝇，都茫然不知所以。待到弄明白事情缘由，纷纷矢口否认。
　　赢政始终冷眼旁观，不发一言，见是这个局面，淡淡地说：“好，传蒙毅晋见。”
　　卫颖心中稍安。他虽然知道依赢政性格，此事决不会不了了之，但或许法不责众，再换一批侍卫也就罢了，毕竟侍卫部队轮换也有先例。
　　蒙毅进殿参拜，赢政不等他起身，直接宣道：“蒙毅接旨：自侍卫长卫颖以下，斩立决！”
　　蒙毅虽不知缘由，但哪敢怠慢，大声回道：“遵旨！”
　　卫颖闻言大骇！早已摊跪在那里：“皇上……”
　　始皇回头，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寒冰彻骨的字来：“奸细难饶！”
　　一日之后，始皇将卫队全部处斩的消息才传到李斯府中。李斯正秉烛夜读，听得消息，书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