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为电影撰写的故事)
嘉靖政案
作者 荣文霞
“抓,抓!来,抓!”王玲儿提着一只线团,逗弄一只花猫。卧在她脚下的那只狗,瞧见有个陌生人正登上庭院门外石阶,便嗷嗷吼叫起来。王玲儿抬头看去。
“请问,杨府家主在否?”来人神色紧张,声音低沉。
“你是谁?”
“在下……杨大人的下属,周良。劳小姐通报家主。”
“请跟我来。”玲儿领来人绕过影壁,来到正厅东侧书房。主人曾有交待,有客求见,不必传禀,可径直带入书房。
这家主人,是山西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正三品文官杨禄。杨禄年近四旬,黝黑面色,宽额厚唇,眉宇间透出忠厚,而又不失刚毅威严。此时,他正在书房审阅卷宗,听外面脚步声传来,忙将卷宗置于书案之下,站起迎接。
“噢,周佥事,我正等你。”
“拜见按察使大人。”
“不必拘礼,进来请坐……玲儿,上茶……知你要来,我让侍女玲儿在大门口迎候,已有多时。”
“下官自洛川赶来,马不停蹄,不敢耽撂片刻。”周良坐下,仍气喘未定,掏出汗巾揩面。
玲儿端来茶盘,又很快退出,反手掩上房门。
杨禄满面焦急神色,盯着周良。
“果不出所料,”周良的眸子里闪闪发光,“张辰果然是二十多年前的郭达!这个逆賊,现在倒成了太原府通判,掌管着全府巡捕、粮草马政,真是朝庭的祸害啊。”
“慢着!你能肯定张辰就是郭达?这可是个大案,你能肯定?”
在杨禄的卷宗里,记载着一起发生在弘治十三年的叛乱,以王良为首的上万教民在陕西洛川武装暴动,震惊全国。这次叛乱,虽被官军剿灭,然还是有少数叛乱份子漏网。其中头目之一郭达,就是一个。暴动失败后,他就销声匿迹,二十四年来,虽几经查寻,总无下落。可巧在旬日之前,分巡省内数道的周良佥事,接到定襄县丞梁树林密告,说太原府通判张辰,很可能就是当年的郭达。周良不敢擅断,便向按察吏杨禄禀告。杨禄闻听此案,吃惊不小,指示周良带着张辰画像,前往洛川秘密查证。近两日,这位正德年间二甲进士出身、一惯忠于职守的按察使总是坐卧不安,焦急等待周良回来禀告。
“确定无疑。下官在洛川传讯数人,都是知情者,有两人还与郭达沾亲带故。…….你看!”周良从怀内取出一个纸卷,在书案上展开。那是几份证辞。杨按察使仔细查看着,面色凝重。
“…楚怀庆…二月八日。…郭高,嘉靖三年二月初九日…”他不禁念着那些证辞上面的签名和日期。
“这个郭高,是郭达家族兄”。
当杨按察使掀起最后一张证辞,垫在底下的郭达画像呈现在面前:头顶乌纱,身着小杂花纹青袍,胸前缀六品文官鹭鸶补子,鸟角腰带。长脸簿唇,右眼角下一条刀疤,面带几份微笑。然而那微笑,在杨禄眼里,分明是在奸笑。他不禁向那张笑脸,狠砸一拳:
“这个逆賊!”
晚上,汾河岸边,杏花酒楼。
山西布政司参政,从三品文官顾勋,正在独自吃饭饮酒。顾勋,三十出头,仪表清秀,风度翩翩,看不出曾是一名功夫不凡、能使刀枪剑戟的武将。由于尚是独身,住在距杏花酒楼不远的一处馆驿之内,因此得以经常光顾此家酒楼。酒楼老板对这位大官颇为关照,特在二楼选一处幽静的临窗坐位,供他专用。顾勋边饮酒,边侧耳聆听艺人演唱蒲州梆子。那慷慨激昂、悲壮凄楚的旋律颇使他着迷。他听出,那戏中表现的英雄,是他最为崇拜的常山赵子龙。
恰在他忘情之时,一名小吏不知何时走近他的餐桌。
“有事?”他抬头问。
“张通判被抓了!”小吏俯身对他耳语。
“啊?”顾勋不觉睁圆双眼,“是张辰?”
“是”。
“哪个如此胆大!我是参政,为何事先我不知道?”
“听说是按察司杨大人下令抓的。事先,曾跟江巡抚、左右布政使通过气…还有都司…”
闻听此言,顾勋由惊转怒。他那硕长的身躯似在微微发抖,白净的脸一阵血色上涌。然而,这都是瞬间的事,很快他又镇静下来。
“是以何罪名,抓得张辰?”
“说是洛川民反,他是头目。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怎么可能?……他现在关在何处?”
“尚不清楚。”
“你再去细细打探,然后回来禀告”。
“遵命”。
小吏走后,顾勋才慢慢站起身。踱了几步,又站住,面对窗外夜幕,陷入沉思。
他与张辰,交情匪浅。那还是四、五年前的事,他在安陆州兴献王府仪卫司做世子侍卫,常在世子朱厚熜读书之余,陪世子去城中有名的馨苑喝茶听戏。那安陆城东倚章山,西濒涢水,城虽不大,却因有客商南来北往,三教九流常驻足于此,倒也显出几分繁华。某一日,顾勋等几名侍卫又陪世子光临馨苑,苑主卑躬屈膝,迎上前来,操着满口楚地乡音,奏道:
“敝苑近日聘了个说书先生,陕西定边人氏,能说三国、隋唐、东周列国、天南海北,口齿甚是伶俐,不知世子要不要试听一下子?”
“好,好,我最爱听故事。”
世子青春年少,好奇心强,欣然应允。
片刻,那说书先生从幕后走出。身着青罗大袖套衫,红色生绢衬里,头戴中华一统带巾,潇洒而不失儒雅风度。只见他向贵客深施一礼,随之把一只小鼓架定,提一面小锣,敲打说唱起来。
那日说的哪出故事,顾勋已不记得。然而正是自此,他结识了说书先生张辰。张辰口才,尤其是他说故事时显示出的见多识广,颇得朱厚熜赏识,曾指使顾勋,数次邀他进府,说上几段。世子手阔,每次除了赏钱,还随手赠些玉器古玩,如琥珀烟嘴、翡翠挂坠。张辰倒也义气,经常邀顾勋等人吃酒,山珍海味,美酒琼浆,杯觥交错,感情甚是投机。及世子父王朱祐杬过世,世子承袭兴献王位,事务繁多起来,不再听书了,顾勋却仍没有中断与张辰往来。
世事难料。三年之前,即正德十七年,武宗朱厚照南征时,意外落水,染病身亡。只因武宗无后,皇位承嗣者幸运落在皇堂弟朱厚熜头上。朱厚熜一夜之间,由一个偏远小蕃的王爷,成为嘉靖皇帝,也使得原来蕃王府的将相管家、亲随家丁一干人等,骤然飞黄腾达起来。顾勋先是随皇上进了紫禁城,不久又被派往山西,任该省承宣布政使司参政,协助布政使林璋掌管一省政务。按明制,像参政这样品级的朝庭命官,必得参加科举,或进士及第,或进士出身,才有机会获得。然而,嘉靖皇帝根基不深,急于培养自己的亲近势力,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些陈规旧例、典章制度,破例降旨五府六部,任用了相当一批学历不高、资历不深的亲信,挤入朝庭及各省官僚机构,以与前朝老臣抗衡。顾勋到山西上任,不久就保举张辰为太原府司狱,后又蓄意查办原太原府通判,由张辰取而代之。万万没有想到,张辰竟被指控为二十多年前洛川民反的头目。若真是这样,那可是砍头的大罪,正所谓十恶不赦。而他顾勋,也因保举叛賊,逃不脱干系。
“……洛川民反…….果真如此?……有道是,兵来将挡,水淹土坉……”
顾勋念念有辞,不觉中纂紧了拳头。忽而,他又站定,唤酒保取来纸笔,暗中写下一行小字:
咬定定边,则有生机。
那字迹的笔划线条,犹如钢针。
按察使杨禄宅第,位于府东街边。三间门房,大门青漆锡环。门后是照壁。五间厅堂,瓦兽屋脊,栋梁青漆绘饰。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与正厅和门房构成四合院状。院内青砖铺地,有两棵杏树,长在东厢窗前。
东厢卧室之内,杨禄早起,侍女玲儿服侍早餐。夫人柳氏,体弱多病,此时仍卧在床上。
昨日抓获张辰,很令杨禄兴奋。他为官多年,破获案件已不在少数,然这一次,却非比寻常。一个逃匿二十多年的要犯,虽说历时三朝,时过境迁,却倒底逃不脱王法制裁,更能说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卧房墙上,挂着一对条幅。
上联是:制国有常,利民为本,明德先论于贱。
下联是:从政有经,令行为上,律制先信于贵。
这是他二十九岁那年,也就是正德九年,他庭试高中二甲三名,选授翰林院编修后,他的恩师、现任朝庭内阁首辅的杨庭和当时赠送给他的手书。书中语句,出自《资治通鉴》记载的战国时候赵武灵王之口。十多年来,他虽几次易职,却无时不以这位古代贤君的警句来警示自己,力争做一个秉公执法,为朝庭效忠的好官。任按察使后,他更觉责任重大,在他看来,惩治贪官,抓捕叛逆,对朝庭社稷的安危兴衰关系重大,不可轻视。
来山西二年之久,尽管他与以往一样,恪尽职守,甚至睡觉时也难安稳,却也因业绩甚微,似白吃了朝庭奉禄,常觉忐忑。料想不到,平淡之中出奇,现在竟冒出了个郭达…….
“老爷,”玲儿端来酸汤,见老爷已从餐桌边站起。“老爷今日有急事?”
“何以见得?”
“老爷吃饭,不嚼就咽下去了。”玲儿学老爷吃饭的样子,笑着。
老爷拍着玲儿肩头,也不禁发笑。这个丫头,身材娇小,双眸清澈透明,雅气而又天真,却满够聪颖。
两座石狮,一座足踏绣球,另一座足踩小狮,皆张牙怒目,威风凛凛,分立左右镇守着这座石老建筑。此建筑朱墙碧瓦,雕梁画栋,正面大门门楣之上,悬挂一块金字匾额,上书八个大字:山西提刑按察使司。
进入大门,行过庭院甬道,便是大堂。
此时,大堂之上,杨禄身着绯色磐领右衽官袍,胸前缀着孔雀补子,头顶乌纱,腰束金荔枝束带,正禁危坐在主案桌之后。
“带人犯!”杨禄拍一下惊堂木,喝道。
两名狱吏,架定披头散发的张辰,自门外闻声而入。继而强按住张辰,跪倒在地。
杨禄两侧,端坐着按察副使林珏、布政司参政顾勋。杨禄背后,幕墙上画一幅巨兽,目如鹅卵,口似血盆。
“抬起头来,自报姓名!”
张辰缓缓抬头。
“下官……鄙人张辰……”
“讲你真名!”
“鄙人真名…….张辰……”
啪!杨禄又拍案上惊堂木,头上乌纱展角,也似被激怒,颤抖不已。
“郭达!”
“……”
“郭达!”
“……”
此时堂内,一片沉寂。杨禄一时气得脸色铁青。他才意识到遇上了一个难缠对手。他盯着下面跪着的张辰,只见张辰面向双膝,眼睛却不时向上瞟着。他又环视左右,林珏、顾勋面色严峻,也一直盯着张辰。
此时,他看到林珏被堂下一名狱吏招至旁边耳语一番。
“下面人犯,你为何不回话?”倒是顾勋抢先打破沉寂。
“顾大人,在下不知回什么话?我在府中,忽然带来这里,不知犯了什么王法?我弄不明白…….”
“你先讲你哪里人氏,出身如何。”
“在下……”张辰抬眼瞟着杨禄,又望着顾勋,眼里似布满血丝。“顾大人,你都知道,在下陕西定边人氏,姓张名辰,幼时家境贫困,学习说唱,长成人后行走江湖,以卖艺为生……”
“住口!”杨禄喝道。
杨禄对顾勋插言,本已不满,按他的倔强脾气,甚至想要将他轰出堂去,然而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是狠狠瞪他一眼。及到又听张辰顺竿爬,编造故事,更加气恼。
“别再演戏了!你想顽抗到底,郭达?……既使你不交待,本司证据确凿,”杨禄将一叠证辞提起,又拍在案上,“也可以定你的罪。我奉劝你,还是老实交待,弘治十三年,你在洛川的所作所为,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弘治十三年?洛川?”张辰显出迷惑之态,“大人,您说的……是洛川教民反朝庭之事?”
“你最清楚!”
“若是那事……我倒依稀记得,听说有个教主王……王良,想当皇帝,连龙袍都做好了,信徒成千上万……”
“那时,你在哪里?又做何勾当?”
“鄙人么,那年在南京一带说唱,凭一张嘴皮子混饭。还有三件家什,鼓、锣、三弦。”
“如此说来,你还想继续演戏?”
“大人,您说的洛川,鄙人只是听说,从没去过。如果您怀疑鄙人与洛川民反有牵连,那,可真冤煞鄙人了。”张辰双手摁着胸口,似有无限苦楚。“张辰,蒙皇恩浩荡,从定边小县贫民,而为六品通判,只望立功报国……不知被何人诬陷……”
杨禄此时,黝黑脸上已有汗液浸出。他确信张辰是在演戏,却也无可奈何,这是他多年审案极少有的状况。他隐约觉得,他一惯直来直去的审案风格,这一次可能要遭挫败。望着张辰仍在不停蠕动着的二片薄唇,却听不清他在讲些什么。憋了许久,像火山喷发一般,他忽然大吼一声:
“哼!不施重刑,你哪里肯招,来人,拖下去打!”
站立两侧的执杖狱吏,上去架起张辰。
张辰被拖下去,还在不断喊冤。
“杨大人,”顾勋站起身,向杨禄拱手道,“稍安忽躁,恕我直言,张辰似被冤枉了。”
“决不可能!”杨禄看也不看他一眼。
“凭几份证辞,就断定张辰就是郭达,似有不妥。有时候,二人长得酷像,而被他人误认,也是有的……他说他是定边人氏,何不派人前往核实?”
“无此必要。”林珏接口道,“也不可能。定边地处荒漠,常被匈奴侵扰,人民流离失所,怎么查实?”
“派人去查,也许……”
“免开尊口。”杨禄哼道,“我劝你,还是回避为好。”
“本官明白,举荐张辰为通判,是我所为。然而他若真是郭达,我愿领失察之责……”
“何止失察之责!”
“然而他若是被冤枉,或者屈打成招……”
“放肆!你……”
这时,按察副使林珏悄悄牵牵杨禄袍袖,慢声说道:
“使台息怒。或许顾大人有一番道理,也未可知。此次公堂会审,可否暂停,容从长计议?”
杨禄无奈,频频摇头,然后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