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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反  光景  女人  婚姻  算命  光棍

　　一麦四小和亮儿（一）
　　一麦从李家老院窑硷上走过的时候，谁家烟筒里的炊烟冉冉升起，突然，一股清风折断烟柱斜带了一团浓烟直扫一麦的面庞。他呛了一口干咳了两声，立定揉眼，眼泪就流出来了。正恼怒间，就听得院里有小孩清脆地叫道：“红四野，穿红裤，屁股里夹个司令部”。一麦睁眼看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裸胳膊裸腿地穿一件红布裤衩，三蹦两跳地窜出大门。一麦看见那红裤衩像一团火球一般闪出大门的时候，感到十分的无可奈何。晨光照在那张横肉臃肿的木瓜脸上，于是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就明显起来。然而，天依然湛蓝晴朗，地依然静默无言，神灵依然高悬三尺之上，全然没有顾及他这个造反派头头的不快情绪。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妄自尊大，岂不知在浩瀚的宇宙之际比人眼中的蚊蝇跳蚤还要卑贱的多。一麦的身影很长，有条黄狗踏过他的身影的时候居然依坡提起单腿撒尿，热尿就从他的头影上冒出些热气来。一麦恼羞成怒，紧追几步提腿便踢，那狗弓腰嚎叫着卖命地跑了，那嚎叫声凄惨之极，近乎哀嚎，嚎叫声调极似堂上控告一般：啊呀呀你踢到老子的命根子上了呀，想让老子断子绝孙呀，呀呀。
　　一麦今年四十岁，依然是光棍一条，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角色，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倒也节约了些许的粮食和布料。光棍蹭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一麦也不例外，人们也懒得非议。邪乎的是，全村大小几百口人的生日他几乎都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亡人的祭日 也熟记在心的。一麦受了孩童的戏骂狗尿浇头的晦气怏怏不乐，正盘算去谁家蹭饭的时候便有了更加失意的感觉，说来也怪，今天竟然是个红白喜事空白的日子。一麦在想，全村近七百人，一年也就三百多天怎么会有空白的日子。一麦突然敲了一下头，算是想明白了。十年前只是后半个村子上半年就生出十二个娃娃来，这事刺激了一麦，心想老子四十了老婆都娶不到，他们到是饿不坏的婆娘累不倒的汉，黑灯瞎火的竟然一年就生出几十个来，一麦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那年出生的人他在后来建立蹭饭档案的时候就没有记下他们的生日。
　　自作自受的一麦现在想起了四小。四小家四口人四个光棍，我一麦去他家就当是光棍聚会罢了。想到这里他便朝四小家走去。此时，太阳已经照到沟底了，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反射出一片一片的亮光。
　　瞎子亮儿拄一根黑里透红疙里疙瘩的枣木拐棍，拐棍比他高出一尺多来，上面挑了一件脏兮兮的蓝布上衣。亮儿依仗触地而行的时候，那件蓝布上衣就忽闪忽闪的飘，时不时地就遮住了太阳的光，亮儿就感觉到了凉爽的快意。他往肩膀上拉了一把白老布布袋，滑腔走调地唱 :
　　只顾了走没顾上看,
　　自语道：其实也看不见多少，接着唱：
　　迎面就碰上个外甥儿。
　　穿红裤衩的男孩叫了声亮儿舅舅，就跑过马路跳进菜园子摘黄瓜吃了。有人见了就问，亮儿，看你高兴的唱什么了？亮儿就说：“高兴的事有过，那是在以前”。亮儿又唱：
　　穷张乐，富忧愁
　　讨饭的不唱怕干球。
　　那人又问；“今年四月八怎么没有见你到庙上烧香来 ？”亮儿没有回应只是又唱了起来：
　　四月里来四月八
　　娘娘庙上把香插
　　人家的插香为儿女呀
　　哥哥的插香是为什么么呀
　　思想起孩的娘哎呀。
　　亮儿戴一副石头镜，这是唯一的可以证明他出身在一个富裕家庭的物件。亮儿唱罢掀起镜片从眼角抠出一粒米黄色的眼屎来，那眼屎好像被泪水浸泡了一般，捻了一下便黏糊糊地粘在了手指上，他顺手便在衣襟上擦抹了几下。微风吹过，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反射出一片一片的亮光。此时河对岸有人大声问道：“亮儿，今天又去谁家算命了？”亮儿也高声答道：“奥，四小家，前村四小家。”
　　四小家住在一个长坡上面的阳湾里，一麦上坡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馍香的味道。他暗喜道 ，有命不在迟早，拉屎拾得个元宝。正得意间，忽听得马路上有人叫道“四小，四小，捉狗来。”回身看时却是瞎子亮儿。四小耳尖腿快，听得捉狗二字便已立在了硷坡上回道“狗让狼吃了。”话音未落就看见一麦在拐角处瞪着牛眼看他，四小这时候便显出憨态来笑呵呵地说：“是司令部的人杀的吃了”。
　　四小家今天准备的是接待贵客的饭，白面馍馍，新韭菜，绿豆黄米汤。一麦拿筷子扎了一个馒头看了半天就冒出一句话来：“这馒头就像女人的奶子一样，又白又酥。”四小说：“就是没有揉好，七丘八歪的不好看。”瞎子亮儿笑道：“只要是白面做的，就是捏成了驴球的样子也是好吃的”。六个光棍就一起哄笑，那笑声震的破旧的窗户纸华华地响。
　　笑就笑了，偏就笑出许多的泪水来。四小大的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有四个儿子，老大小时候就给了十九源刘家，现在他的孩子最大的也已经20岁了。二狗、三老和四小一个比一个小三岁，至今娶不下一个媳妇。自从他娘前年因为尿糖病去世以后，这个家里就一点女人味也没有了。白天还好说，放羊的放羊，耕地的耕地，一到晚上，四个人挤在一个窑里，立起来四条棍，躺下了还是四条棍，横竖是棍搭棍，挺的人好难受”。
　　热气腾腾的馒头和滚烫的绿豆米汤此时已经转化成这些男人的汗水，有人开始脱掉了上衣，那汗水就从他们的光膀子上流淌着，唯独一麦还是长衣长裤地紧裹了一身祖传的皮囊。亮儿放下饭碗，用衣袖察了一下无须的嘴角说：“女人是高源的井，女人是低沟的河，女人是和面的水 ，女人是泡菜的盐。家里没有个女人公鸡叫明都不欢”。四小收拾起碗筷端下盘子去洗刷。亮儿对四小大的说：“报一下几个儿子的生辰八字，我掐算掐算”。四小大的报了三个儿子的生辰八字，窑里静悄悄的，亮儿就执指掐算，眉头紧锁心中默念“二狗二钱三，三老二钱九，一个是别处他乡做散人，一个是移居改姓始为良”。 亮儿在掐算四小的时候只是在心里说了句四十有难，五十归天，就让四小到他跟前来，他伸手摸了一下四小的头，然后不紧不慢地笑道：“双权子，丢庄卖园子”。四小大的心急地问：“算的怎么样？”亮儿翻了两下眼皮，漏出一线白眼球说：“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三个儿子要是能出去的话还都是好的。”四小大的听出了亮儿话里的意思，也就不再追问，只是低了头抽闷烟。一麦气呼呼地嚷道：“你这瞎子，说的含含糊糊的，这叫什么算命，骗人都没骗成个样子。”亮儿说：“点到为止，不可说破。”一麦说：“那你给我也算算，说的清清楚楚的。”亮儿说：“也好，算卦不留情留情不算卦，你报上生辰八字。”一麦就报了自己那年那月何日几时出生，亮儿就掐指盘算。良久，一麦就问：“算好了没有？”亮儿便说：“算好了”一麦说：“算好了你就说呀。”亮儿此时抬头又翻了几下白眼，心想说就说老子还怕你不成。于是亮儿朗朗颂到：“生的贵样无人奉养。看你天庭饱满只是过于突出了些，看你地阁方圆可惜平坦了些。”一麦听着听着牛眼就瞪的老大老圆。亮儿自然看不到也就无心理会继续说：“一生难娶，终身无后。”一麦举手便打将过来，亮儿也不躲避继续说：“短命不过六十，死了要被狗吃。”末了还问了一句：“说的够清楚了吧”？话音未落，一麦的拳头就又打过来，亮儿的鼻孔就流出黑血来。二狗和三老拉住了一麦再不得动弹，四小找了手巾给亮儿察血。亮儿就又说了一句：“不给卦钱还扣瞎眼了！”。稍息，四小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二狗和三老呵呵地笑双手就从一麦的衣服上松开了。亮儿翻了翻白眼又说：“不过你一麦还有造化，五十岁的时候要做一件大善事，阎王增你十年的阳寿，死了狗吃是狗吃，不过要等你活到七十。”说话间，穿红裤衩的男孩跳进门来叫道：“亮儿舅舅，我妈妈要你到我家里去。”看见一麦也在他转身就跑了。
　　亮儿下炕穿鞋出的门来走到下坡的拐角处又回头叮嘱四小兄弟最好到外地去谋生，做个上门女婿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