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六年一月二十四日
天宝十四年的冬天是封常清见过的最寒冷的冬天,尤其是在经历了多年的暖冬之后,更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军中的被子很薄,虽然篝火一夜未熄,依然挡不住沉重的寒气。寅时不到,
封常清就起床了,一夜未眠,躺着也是躺着。
他披上黑色大氅,走到案前,继续写昨晚没写完的奏表。
“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
三天前,叛军被击退之后没有再来,潼关却一直保持着最高战备状态,谁都知道,叛军下一次来攻,一定更为猛烈。
可是,朝廷……
“冀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论逆胡之兵势,陈讨捍之别谋。酬万死之恩,以报一生之宠。岂料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
贼兵退后,封常清连夜起草了奏表,前天一大早就赶往长安,请求晋见皇上,在渭水桥头等了两个时辰,等到的却是中使骆奉先。骆奉先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免去封常清三镇节度使职务,令他白衣效力军中。封常清只好怏怏而返。
回到潼关,封常清才知道,监军边令诚已于下午回长安去了。听身边的军士说,边公公走的时候,面色很不好,高将军也破例没有去送行。
晚上,高将军请封常清喝酒。
酒喝得很压抑。
“封二啊,你也不要太上心。皇上虽然撤了你的职,应该也是暂时的。你就留在军中帮助我训练这些新兵吧 。说实在的,要有安西那支军队在,老子怕安贼个屁”。
“封二啊,你我兄弟十余年,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这一次咱们也不能趴下呀”。
“听说边公公回长安时……”封常清终于忍不住。
“没什么。他让我帮他弄一匹汗血马,我让他过几天再说。”
“那----恐怕我就再不能帮您训练军卒了。”
从高将军营中回来之后,封常清就开始重新写奏表。
封常清是在十一月初四从安西赶回长安的。
自从八月初五千秋节后,妻子的病就日渐沉重。封常清人在西域,心却在长安,心在长安,人却不得不留在西域。捱到九月末,朝廷用四百里加急将妻子病危的消息传到西域,封常清日夜兼程往长安赶,但终究没能见上妻子最后一面。封常清紧握住妻子冰冷的手,放声痛哭,几次昏厥。
封常清自幼父母双亡,随外祖父过活,外祖父因罪发配安西,五岁的封常清跟随外祖父来到胡城。每当夕阳西下城门关闭之后,外祖父就将少年封常清带到城楼上,祖孙二人借着最后一抹天光一起读书。封常清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这一点,他似乎继承了先祖封德彝的基因。外祖父读书却常常走神,不时放下书在暮色苍茫中望着长安方向久久无语。
人生识字忧患始。如果当时外祖父不让他读那么多书,也许……封常清想。
十七岁时,外祖父病逝胡城。封常清孤身一人寄身军中。他身材瘦小,一腿微跛,又没有什么背景,年近三十仍然默默无闻,也没有女孩子看得上他。直到二十七岁才认识了后来的妻子上官若兰,上官若兰是前朝将军程务挺流落在西域的后代,同是犯官之后的共同遭遇,使他们一见如故并很快走到一起。
上官若兰带给封常清异样而长久的温暖。
十几年来,封常清逐渐由一名军卒成长为当朝名将,带甲十万,威震西域,掌书记岑参的《走马川行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和《轮台歌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更使他名满天下。朝廷在华清池边赏给他一幢别墅,封其十四岁的儿子为郎将,连他死去多年的父亲也被追封为州刺使。
可惜这一切与外祖父无关。封常清曾力争为外祖父平反,可是终于未成。为此,他心里常怀有一份内疚。不过,现在,这一切已经无所谓了,封常清想。
随着职务的步步高升,他与妻子相聚的日子却是越来越少。近年来,妻子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解甲归田与妻子长相厮守的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可是妻子却是等不到那一天,独自走了。
也好。
朝廷对封常清厚加抚慰,赐钱十万,并准假百日。然而,封常清没有来得及休完皇上特许的假。
怕是休不完了。
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以诛杨国忠为名,率二十万铁骑南下,天下震动。
消息传到长安时,皇上和贵妃娘娘正在华清池度假,据说皇上差点摔倒在池边。
十五日,皇上在含元殿召见封常清。
含元殿。
“封爱卿啊,你说,这个安胖子,他怎么就敢背叛朕呢?犬羊尚且知道报恩,他可真是猪狗不如啊。”皇上似乎恢复得不错。
“他骗了贵妃娘娘,也骗了朕。”皇上接着说。
封常清没有回话。这在以往是失仪的
一直以来,封常清打心眼里瞧不起安禄山。从外表上看,安禄山和他就是两类人,安禄山长得肥而白,他却长得瘦而黑。他满腹诗书,安却大字不识一个。他讨厌安禄山的粗陋,更讨厌他对贵妃娘娘的巴结。
近来有传闻说,安禄山起兵就是为了贵妃娘娘。
恶心。
人事有兴替,往来成古今。封常清最佩服的人就是当今皇上。皇上以弱冠之年平定韦武之乱、太平公主之乱,结束了自武周以来的动荡局势,励精图治,一手打造了空前绝后的开元盛世。不仅如此,皇上在诗赋、音乐、书法、马球各方面都可说是当世之杰。无论是作为皇上还是文人,都算得上前无古人
可是他搞不懂风流儒雅的皇上为什么会欣赏安禄山这样一头肥猪。近年来,安禄山的狼子野心可以说是路人皆知,可英明神武的皇上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皇上,安贼领凶徒十万,径犯中原,太平斯久,人不知战。然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箠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
封常清现在也闹不懂,当时为什么就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为什么呢?
“好!”皇上从御座上站起来,一直走到封常清面前,“板荡识忠臣。封爱卿,朕就将河北托付给你了。”
封常清的眼前再次浮现出皇上和蔼而优雅的笑容。那是一种让人愿意为之去死的优雅。
十一月十六日,封常清只身赴洛阳。
二十六日,封常清带领新招募的六万军队开赴前线,出洛阳,过虎牢,十二月初六与安禄山的先锋部队在荥阳之西遭遇。
封常清没想到敌人会来得这么快。
他更没想到敌人如此骁勇。
一败于葵园,再败于上东门,三败于都亭驿,四败于宣仁门。从军三十年,封常清不是没有打过败仗,但从来没有败得如此狼狈。封常清以谋略见长,很少冲锋陷阵,但这一次他却破天荒的手刃几十人,一半是对面的敌兵,一半是己方的逃兵,可是他既没能挡住蚂蚁般的敌兵,也没能拦住潮水般的败兵。
他感到窝囊。
如果是在安西 ……
再没有机会回安西了。
封常清是在撤退到陕郡时与率部而来的老上司高仙芝不期而遇的。这是一支刚从长安招募来的军队,本来是荣王李琬挂帅高仙芝为副,也是天祸大唐,荣王竟然暴病而亡,皇上只得加派宦官边令诚为监军,由高仙芝领兵东征。封常清和高仙芝在安西共事近二十年,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两人来不及叙旧,就合兵一处,高仙芝听了封常清对敌情的介绍,决定放弃陕郡,退守潼关。
“这不太妥吧。”封常清说,“要不要请边公公议一议?”
“不必了。他又不懂打仗,请而不从反而不美。”
“可是……”封常清终于没说什么。
“昨者与羯胡接战,自今月七日交兵,至于十三日不已。臣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犹杀敌塞路,血流满野。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
“参见元帅!”门口卫兵的声音未落,高仙芝英武的身影就已进了营帐。封常清放下笔,迎了出去。
天已大亮。
“昨夜,我翻看《潼关县志》,发现潼关北城城墙单薄,我想去巡查一下,顺便察看一下北山的地形。封将军你就继续训练士兵吧。另外,边公公今天回营,你代我接待一下。”
封常清看着高将军苍白的面容,一种留恋涌上心头。当年,正因为仰慕这个高丽人的风采,封常清投身到他的门下,做了他的卫兵,也正是因为这个人的赏识与提携,封常清才从一个无名小卒成长为当朝名将。二十年了,岁月的风刀霜剑改变了这个人的容颜,封常清也已华发苍然。
这一切,恐怕都要在今天结束了。
“元帅如果不是很忙,我想请元帅喝一杯再走。”
“可我记得你没有喝早酒的习惯啊?”
“军人喝早酒是不太好,只是天气实在太冷了。这鬼天气,好象比安西都要冷啊。”
“那就喝几盏吧。”
酒很快摆上来了。
“元帅,有一件事,我一直没问你,可今天……”
“你说吧。”
“当年我为了立威,杖杀了你的发小郑德全,你真的不介意吗?”
“你说呢?”高仙芝将目光侧向营外,“郑德全狗眼看人,的确可恨,可是他毕竟罪不至死。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想一刀宰了你。只是-----那样,大唐可就少了一位文武全才的将军了。”
“现在想来,你那兄弟死得有点冤。”
“死得冤的人多了。想想那些捐躯沙场的将士,又有哪一个是该死的呢?”
“也是。”
开始下雪了。
“您认为边监军这个人怎样?”
“不算坏吧。当年小蕃律之战,如果不是他向皇上奏明真情,我,还有你,恐怕都不会有今天。”
“可是事异时移,您已不再是当年的您,边公公也不再是当年的边公公。您不觉得您对边公公不如以前那样尊敬了吗?”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您要知道,太监性如女人,易怒而难息。就算谨慎如您的那位本家高力士高公公,有时也难免哪。宦官掌军,自古就是不祥之兆。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非要派宦官来监军。”
“也许这就是所谓天心难测吧。皇上罢张九龄而用李林甫,其后又纵容李林甫和杨国忠几番欺凌太子,谁又能说清这是为什么?”
张九龄为相的时候,封常清还只是安西军中一小卒,关于他的故事,都是后来听说的。据说他第一次见到安禄山,就断言二十年后乱幽州的必是此人。安禄山犯罪当死,张九龄主张立斩不饶,只是因为皇上力保才幸免一死。据说就因为这件事,张宰相和皇上之间,第一次有了裂痕。
据说,皇上虽然罢免了张宰相,但一直欣赏他的风度,尤其是那一部美髯。每有新官引见,皇上都要问,赶得上张九龄的风度吗?
李林甫和杨国忠构陷太子的事,封常清倒是多有目睹。天宝朝的将军中,封常清最佩服的就是前河西节度使王忠嗣,王将军是烈士之后,与太子一起长大,治军严谨而又仁厚待人,天下景仰。这位有宰相之才的将军,就是被李林甫诬陷而下狱的,如果不是他的部将哥舒翰拼死相救,恐怕难逃一死。而李林甫捏造的罪名就是勾结太子。
“不谈这些了。时候不早,我得走了。营中的事,就交给你了。”高将军站起来,拱一拱手,消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
封常清望着高仙芝渐渐远去的身影,忍不住长叹一声,哎----
高仙芝走后,封常清继续写奏表。
“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臣今将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
安贼厉兵秣马十余年,一朝发动,断非短期能够剿灭,可是皇上和杨丞相甚至整个朝廷……
“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胜感激,臣常清不胜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奏表终于写完了。他本想再读一遍,但突然发觉没必要了。
还要不要去训一下操呢?
“报告将军,监军大人回来了。”
“那就赶快请吧。”
“不用了。”话音落处,监军边令诚肥胖的身子已经挤进来了,“有旨。”封常清一向不喜欢看他那面无表情的脸,现在更不想看。
“臣封常清接旨。”
“封常清大言于前……”边令诚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
“丧-师-辱-国,深-负-朕-望…”
“复-又-巧-言-推-诿,以-贼-摇-众…”
“着军前斩首,以警效尤!”
“臣封常清恭谢圣恩。”从边令诚口中飞出的字像一颗颗石子一样落在封常清的耳朵里,打得他的心生疼,但这种疼的感觉也很快消失了。
“大夫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那----有遗表一份,请监军大人转呈圣上。”给皇上看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想,也许后人会看到。
“喔----难道将军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吗?”
“瓦罐不免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死。”
“既然如此,将军又何苦奔逃至此呢?假如将军旬日前死于两军阵前,至少还可以博个烈士的名声。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一迟疑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这中间缘由,不是公公能理解的。常清愚钝,使先人蒙羞,当前,国家多事,但愿公公能好自把握,好自珍重。”
“那么,就请将军上路吧。将军有什么要求吗?”
“常清今日远行,天降此大雪,正合我意。请监军大人于雪中行刑。”
“谨遵命。”
一个时辰后,高仙芝巡营归来,被边令诚奉旨以临阵退缩盗减军粮的罪名斩于军中,刑前数百军士为之喊冤,声震屋宇。
盛唐的大厦倾斜了。
这一天,是天宝十四年腊月十八,即西元七五六年一月二十四日。
夜幕降下来,长安城里,大明宫内,灯火辉煌。新年快到了,皇上和贵妃娘娘正兴致勃勃地彩排新编的歌舞。
高仙芝、封常清斩迄的消息已于酉时时分传到皇宫,皇上什么也没说。从延和元年到现在,他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四十四年,他早厌倦了,他什么都不想做了。可是,他不允许任何人威胁他的位子,太子不可以,安禄山不可以,高仙芝、封常清更不可以。不管是真的,还是疑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