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黄
作者:蜃汀
楔子
跨进地测科的大门,几爷子应付我的神情像是刚遭受了强奸。我心中隐约的歉意顷刻间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股子泼烦。
手机在裤兜里震荡开来,我咽下了即将脱口的废话,边接听,边退回门边:“哈!你好,你好!”
矿区通讯信号不好。但这一次,集团公司组织人事部的王处长的话却一字不漏地钻进我的耳孔:“老大让提交52岁以上处干的名单了。你当真就52了么?我以为选矿厂的闵总比你年高呢,但他的档案中是49岁!”
“要开半百忠臣了!?”我压紧嗓子眼,尽量以玩笑的口吻说,“老兄这信儿也透得太迟了!我现在‘还童’怕是来不及了……”
打着哈哈挂了电话,我无心再上地测科,径直回了办公室。
落座到步步高高靠背转椅上,我不禁狠狠地骂出了声:格老子,闵大庆,你个猴精!
普通话
不少人以为老闵比我年长,曾让我平白赚了几分自得。其实老闵与我同庚,52年前他比我晚100天挣脱娘胎。他的外公是我老家嘉陵江畔一座小县城里名扬十里的裁缝,当年在喝我的百日酒时得知外孙落地,中途离席前去。所以,整条街的大叔大婶都知道我马长春比那个叫闵大庆的小子年长百日。
两年前,听人说老闵在叨念当年因不够招工年龄,多报了两三岁,而今老辈子要写家谱,把他的年龄给还原了时,我还当是误传。
两年前,可不就是集团公司实行年薪制的开端么?闵大庆真不够哥们,也不给提个醒儿。
但谁作弊还满世界嚷嚷?再说这弊也不是谁都敢做的!骂这老小子顶庇用,还不是自己这两年的膨胀,自以为无所不能。奶奶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同为老小子的我轻浮得像个愣头小子?
这样想着,眼前就开始飞花,缤纷的色团层出不穷,像往事又像前景,但没形成具体形象……
理不出个头绪,我索性打开车窗吹吹山风。随着目光在黑褐色的山脊上攀爬,我的心思远去了。
这是一座得天独厚的露天钒钛磁铁矿。我17岁时作别川南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县城投奔它而来,转眼30多个春夏过去了,原来的莽莽大山被我们一层层剥落,形成了层层环绕的梯状采矿台,犹如山农犁出的梯田。当有云雾缠绕期间,又像是可以直达天庭的云梯。当然,这是矿山作家们的形容。在我看来,经过前后40多年的开采,大山已被我们切成了一个巨型蛋糕,刀起刀落处,寸草不生。我“切蛋糕”最投入的那些年,矿区光荣榜上形容我的有个词叫“忘我”,我觉得不当,当为“忘境”——走进矿区,我真的会忘了置身何处,感觉像跟一帮爷们去一个陌生的球星开犁,那里没有鸟语花香,没有树荫草丛,甚至没有白天黑夜,没有女人的蜂腰肥臀。当然,不是说工地上没有女工,而是工地、工装、工序……让男人女人变成了一个模子。
“在矿山,在庞大的重工业流水线上,男人女人汇成了一个名字——工蜂!”朴素曾经在酒桌上的一席感叹,突然回响在我的耳边,“无论男女,想正正当当地由工蜂变成公蜂或母蜂都是无可厚非的。问题是,不能只盯着自己的腰包而无视蜂巢的处境和前景,或者只盯着自己或别人作为公母的那个局部,忘记起码的大义和公正……”
是的,口无遮挡的朴素说出了一个事实,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逃脱工蜂的命运后就忘乎所以了。在我身为矿工的年月里,每每与妻子秀月走在阳光满天、矿尘遍地的矿区路上,我就发誓,一旦我有一星半点的“主权”在手,我会在矿山上遍种本地生的一年一开花的铁树,矿山开发到哪儿,就把哪儿的铁树往矿山外沿移植,不让待开发的矿山及其周边裸着、荒着,由着矿尘四下里飞。其实,直到整片矿山都是我说了算时,我也没有让自己或发动大家过一回植树节。而且由于横钢产能的逐年上台阶,厚矿的采剥量也逐年攀升,矿区空气的粉尘含量可想而知。而我,这些年除了力争通过环保评估而为部分运矿车搭上帆布盖头,竟什么招都没用过。偌大的矿场,至今工人们在烈日下想抽根烟,仍如当年在电线杆的阴影里排排站……
“矿长,去哪儿度周末?”司机小刘轻声问。
“回家。”一语出,我拨通手机以开会为由推掉了一个饭局。小刘通过后视镜谨慎地瞄了瞄我,没出声。“拣近道走,今天不练车了!”我淡淡地说。
“矿长B照都有了,哪还用练!”
“有驾照不等于有技术,都是车改闹的!”多年前考了电铲操作证时,我就一股作气考了B照,但真正练车还是近几年的事。确切说,是在贾琪买车后……
忘带钥匙了?秀月开门时,随口问。
“老婆子在家嘛!”话出口,我才发现是十足的废话,老婆可不是总在家么,我还不总是自掏钥匙开门进屋!
儿子上中学住校后,我就难得按点回家了。不,应该是从我当上总工助理开始,我的作息就没个规律了。但自由到老婆对我不闻不问,还是近一两年的事。
“还出去吗?”秀月靠着餐桌懒懒地问。
“回来了,干啥还出去。”我边说边脱衬衣。
“你没说在家吃,我只做了汤。”秀月指指餐桌上的一只大碗,“喝南瓜汤吧,就当是降脂保健食品。”
“你就吃这个?”我捏了一把秀月的屁股,“减肥呀!”
“我一辈子就没发过福!”秀月无视我的小动作,令我一阵无趣。“要吃荤自己上熟食店去买些卤菜回来!我去蒸饭。”
“我们出去吃!”
“不想出门——懒得画妆。”
“就吃个饭,画个什么劲儿!”我说着去拽她。
“我得换件衣服。”秀月勉为其难地进了卧室。
秀月从卧室出来时,我暗自吃了一惊。这个比我小七岁的女人,容貌好像还停在30多岁的光景上!尤其是身材,好像比年轻时更性感,我知道这得归功于现代时装。用一句酒桌上的话说:够份,够女人。
我真是好久没有细看过秀月了。或者说,我躲着老婆的目光有些日子了。
“就云南红吧。”秀月点了酸菜烧血旺和金针菇豆腐汤后,兀自点了酒,随手把菜谱递给我:“你的口味变成哪样了我不知道。自己点吧。今天我请客。”
“!”虽有点摸不着头脑,我还是点了银鱼鸡蛋羹和凉拌树花。
“口味真的大变了!”秀月拂了拂额前的卷发,带着介于妩媚和暧昧之间的笑,托着下巴望着我,“这店子刚开张不久,客人不多不少,有点茶座的意思,边进食边谈情,可以物质、精神两不误!”
“莫不是爱上我了吧!”这是当年泡秀月时,我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当年还不叫“泡”,得叫“追”。那时,建设初期的横断山钢铁基地,彻彻底底的女少男多,很多钢铁汉子,抱着把终身献给横钢的立业理想而来,沦为大龄青年后不得不走出横断山去找女子成家。而我,一个采矿工人,能“就地取材”地追上这个目中无人的成都女人,那是相当辛苦、相当幸福的事。
“不过是眼睛没处放。”秀月的眼神更恣意幽远,“流光容易把人抛呀!媚眼不用,也是过期作废的呀!”语调是夸张妩媚的越剧调子。曾经,我们常用越剧唱腔呼唤“郎君”!“娘子”!
“你还想第二春不成!”在宽敞而雅致的洒楼大厅,被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滋养着,人就容易忘形。
“暂时没情绪跟你学。”秀月的表情倏忽间风流云散。
“!”我一口茶没吞下去,又吐不出来,正要搁下的茶杯也惊得站不稳。秀月伸过手来,把茶杯扶住了。
正想以不烂之舌,打个哈哈搪塞过去,贾琪的青春面庞却在眼前晃得我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就有点埋怨自己操得孬——这年头,为这事,也值得吓一跳?但我知道,这辈子虽瞒过老婆,却不曾骗过,错过这个说话的机会,怕是难收场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听见自己说:“听我说,你别听信那些传言……”
这时,菜上来了。紧接着,酒也上来了。服务生给我们添酒的当儿,我的半截话就只好晾在那儿。
“得。半辈子我们都没让对方难堪,别提这话茬!”待服务生走开,秀月把银鱼鸡蛋羹推到我面前,认真地说:“要听色情故事,在哪儿听不着?犯不着要你遮遮掩掩地讲。”
“!”我感激地看看秀月,又环视了一下客人稀落的大堂,尴尬地嘟囔了一句:“哪有什么色情……”
“那你唱的是一出有情有义的 ‘忘年交’了?”
“!”还没进食,我就噎住了!
“吃好喝好!”秀月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们有一阵没在一起吃饭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向秀月举杯。这些年,我自诩什么场面都能应付,却还没有忘形到以逢场作戏的架式来对待老婆。
举起酒杯,我讨好地说:“别听那些传言。老婆……”
“传言,没有任何人传一言给我!”秀月既气愤又不屑,“还用人传言!哼!”
“那你……”我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但已晚了。
“我怎么知道的?是吧?”秀月的嘴角挂着一抹讥讽的笑,“当你在我的肚皮上竟然说着普通话时,我就明白老公被人盗用过三番五回了。”
“!”我的酒杯差点掉到地上。我想起很久前的一次,我正在状态时,感觉秀月突然不作为了,而且瞬间浑身冰凉……我当时只是想:老婆到了经不起折腾的光景了!何曾料到这一说……
该死的普通话!
年轻时,先我来横钢的表哥教授我:得学说点普通话——横断山一带重工业基础薄弱,创业阶段的横钢人才多引自北方,川音太重不利于交流,也不易融入主流。说这话时,表哥操着一口川味普通话,让我暗自好笑,心想与其这样南腔北调地为难自己和听众,这普通话不说也罢。加之随后娶回了个成都女人,那一口重音鸣啭、长音温软、高音提神的成都话让我很觉受用,便只是将自己的家乡话向成都话靠了靠,淘汰了一些土得掉渣的口头禅。真正开说普通话,是在近年身旁莺蝶翩跹的情形下。她们大都操一口清朗动听的普通话。碰上哪句引得我心花怒放,挠得我心旌荡漾时,我就夸张地回赠一言半语。一来二去,居然合上了韵,碰上说北方话的爷们,一串普通话为我平添了几分年轻态。至于把普通话带到了床上,那显然的,是因为贾琪在兴奋呻唤时,一串串普通话出口成“脏”,却恰到好处地调动和激发着我的征服激素……当然,我快意嗥吼时也用了普通话。
因为早年做儿子学拼音的启蒙老师,给儿子讲童话故事,加上女人先天的语言优势和一个高中生的词汇累积,秀月的普通话早在厂广播站被公认为可以做即兴播报的。但在家她一向夫唱妇随,满口乡音,我从不以为怪。倒是后来偶然听到贾琪在现场检查工作时口吐川腔,我反问:你会四川话?“当然,我妈妈是四川人!我一向用四川话来吵架,用普通话聊天!所以你没听过我说四川话。”“检查工作又不是吵架!”“发号施令跟吵架差不多!”贾琪意识到跟我对嘴的场合不对时,赶紧补充道,“听对话者说川话,我出于礼貌就川腔应答啦。”
秀月兀自干了一杯酒。面无表情地说:“一直等你跟我摊牌,后来发现你压根没这打算。说实话,我挺失望的——我的男人也没能免俗,老之将至,便忙不迭地要到年轻女人裆里去捞信心、续青春。”
在这个时候还想纠正秀月所说 “裆里”为“裙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把无聊当有趣有他妈一阵了。
“我没放手,不是因为怕自己晚境凄凉,不是怕市井所谓唯恐丢掉既得利益及身份,是因为失望——我相信了几十年的男人都超越不了脐下二寸的高度,难道还有信心舍此即彼?到我这个年龄,可以不要钱、不要性,但不能不珍惜一个屋檐下,那张同历年轮的老脸。”
秀月的神情猛然茫然起来。那茫然,洗净了她脸上淡妆掩饰不住的尘纹世路,让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对人、对事,露出几分至死犹惑的迷茫来。
“月儿!”我由衷地一声轻唤,仿若又回到追她追得苦乐交织的日子。
“我没放手,也是因为同情你。”显然,秀月并没有应唤而来,相反挂起一脸的不屑和无畏,“你的忘乎所以维持不了一辈子,身边莺飞蝶绕的日子不会长久,我再不要你,到时你倒贴着给苍蝇们去当三陪么?守着你,除了惯性,还因为除此,你没让我受过其他气。”
没想到老婆对我的评价这么高。起码,她可以把那些年照顾我的长病的母亲而生的疲惫、把因囊中差涩而遭遇的种种尴尬、把导致她的“高学历”(高中学历在横钢初建时期是值得一提的文凭)被埋没……算作我让她受的气……
娶到这个女人,是我成就的突出部分。我奇怪这想法时至今日愈发坚定。
大碗酒
老年人的悲剧,并不是人变老了,而是依然年轻。英国大作家的一句幸酸话,当年读时不以为然,而今不得不叹服真他妈的太有才了。
当然,以生理年龄划分,半百之人远未至老,但以职业生涯而论,我是真的近晚年了。可是,那吼着号子,大声放炮、大块采石、大碗喝酒……苦乐一锅煮的快意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当年爬上刚贯通两年多的成昆线火车,向横断山腹地进发时,第一次坐火车的我喜不自禁。但当火车钻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把天府之国远远地抛到后面,车窗外越来越了无人烟时,有女娃子哭了,惹得不少男娃娃陪着抹一把思乡泪。我没有哭,甚至没有伤感,列车哐当哐当的行进声和擦窗而过的尖利的风声在我听来,犹如冲锋号角,又像先行者给我们的“欢迎欢迎”的掌声。既当爹又当娘的母亲说得对,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一去不仅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说不定还成全了家里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断顿。当然也为自己能为祖国三线建设出力而兴奋,但因为挨过饿,我知道吃饱了才能说硬话,所以一向不敢跟大话套磁。招工工作队张队长相中我寡言苦干相,推荐我进了矿山。
虽说有吃苦的准备,但厚矿的艰苦还是超出我的料想。
七月流火。横断山攀西裂谷深处的太阳像熔化成液体的金子在空气中流淌,晃得人眼冒金花,烤得人浑身镀铜。我和其他9名男同伴在正午的骄阳中从颠簸的卡车上跳下来,在碎石遍地、热浪上窜的地平上还没站稳,就接到火光传达的命令——前方一长溜席棚子失火了!
已经有人引来自来水在灭火,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菜票大多放在枕头下的,把枕头抱出来!我发现此处连水、土都非常有限——视线能及之处不见水塘、土堆。和大家一样,我只是冲进将燃未燃的席棚里去抓了几件衣服被褥出来,就只好眼睁睁看着一排席棚子刹那间变成一条巨大的火龙!
置身“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身为团员青年的我边擦汗边揣摩:这场火灾,会不会引发一串批斗大会?如果被盘问所见所闻,该怎么答话?正伤神,被张队长唤到一大汉面前:“老吴,这10人是给你们留的壮劳力。”
“咋个搞起的——怎么又是一群娃?你们怎么就不能捡年龄大点的招?”老吴声如洪钟。
“知足吧你!年龄大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谁舍得拿给你到深山里刨石头?”一路上都没见过张队长这么直言不讳,我不禁想,人一回到自己的地盘就豪气些!背井离乡的伤感随之一闪念,但马上被背水一战的决心赶走了——这以后也是我的地盘了,我得尽快跟它混熟。
“莫得水平不是!你看火车不通那当儿,那脏兮兮的汽车队只要贴上‘三线物资’的标语,哪个敢动,哪个敢不快放行?你只要说‘支援三线’,谁敢不把精壮劳力拿给你挑?你我不就是这么来的?”
“格老子,你有水平,弄出这么‘火’的场面欢迎新同志!”张队长说着回头对我们道,“原厚矿大名鼎鼎的生产突击队队长付乐天,去年因工受伤,现在是厚矿工会主席。” 我们这才发现这大汉是个“一把手”——左手没了!见我们发愣,张队长笑道:“不过,不管他是多大个主席,你们只管叫他‘副(付)’主席。你们今儿没窝落脚,找他;明天领不到粮票,找他;今后找不着婆娘,也找他!”
“去你的。”付主席用没手的左臂推开张队长,伸出粗大的右手拍了拍我们几个的肩,“欢迎欢迎!一路受累了哈!好样的,一到就扑火!”
“这一燃,晚上这些娃睡哪?”张队长叹了句,在付主席胸口擂了一拳, “又有你忙的。”
“你这人就是莫名堂!日头这个毒辣,烤燃几间席棚子正常得很,哪值得你大惊小怪!”付主席又用那没了手的左胳膊戳了张队长一下,转而安慰我们,“放心!住处你们不用担心,这席棚子搭起来要多快有多快,方便得很。走,我们一起到矿办报到。”转身用右手指了一下不远处一座三层红砖小楼。
当晚我们就在小楼的办公室里打地铺住了。因为付主席陪着我们聊天,加上被刚领到的被褥、工作服、大头皮鞋,尤其是粮票温暖着,我很快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后来才知道,我们所住厂部兼卫生所的红砖小楼,是除厂房以外,整座矿山唯一能称作楼房的建筑,其他除了干打垒和毛毡房,就只有席棚子了。
我的喜悦是由衷的,因为感觉这里人际气氛宽松,连没觉悟的话也可以随便说说。就是说,我可以选择不“当”哑巴!离乡时母亲再三嘱咐,为避免祸从口出,就当自己是哑巴。每次我都连连点头,而且每次,三爷爷无辜受罪的遭遇就在我眼前重演:那次,批斗大会现场鸦雀无声,年逾花甲的三爷爷抽着焊烟漫不经心地环视着会场,当看到主席台后墙上伟大领袖的画像上扑满了灰尘,一向寡言的他也许想到前几次开会有人指责他“政治热情不高,没给年轻人带个好头”,竟收起满腹诗书地说了句“大白话”:“看领袖脸上那灰好厚哟!该抹一把!”会场顿时笑声一片,主席台上有人在皱过眉头之后灵机一动:“大言不敬!”台下仍有笑声,但马上有人义正言辞地站起来响应了:“玷污伟大领袖!”会场一下子开了锅!是呀,大家正为这场一时找不到新的批斗对象的大会犯愁呢,不料现场挖出一个“反革命”……街里街坊的,大家以为斗一场就完了,没想到与世无争的三爷爷成了“政治犯”。
可以不当哑巴!仅凭这一点,我就爱上了矿山。后来知道,三线建设是伟大领袖的战略布署,连“阶级斗争”在这里都要为创业亮绿灯,我就更为身为横钢人而自豪了。
有爱就有动力。我从排土场、采矿场、爆破车间一路干下来,劲头不减,对被称作“不比农民选种种地复杂”的采矿工艺流程充满了好奇。同一个火车皮拉来的兄弟伙因婚恋、伤病、升迁分散四里时,我仍喊着号子抱着潜孔钻,往矿山深里打扎。即使外号叫电影明星的同乡老兄因觉得“当农民都没这么苦”,而找借口当了逃回老家务农时,我也咬定“农民没矿工吃得好”而挺了下来。是的,一想起逢年过节大食堂的千人会餐,我就激动,那可是酒、饭,甚至香烟管够呀!众兄弟划拳行令,其乐无穷。
单纯的想法,让我得到了很多单纯的快乐,还附带了一些后来看来并不单纯的收获。地质勘测大队的许工相中了我对工作的单纯的投入,当横钢冶炼对矿石配比要求越来越高时,地测队和采剥爆破各工序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地测大队需要一个和现场交流无间的联络员,必要时跟班作业时,经常把劳保酒给我喝的许工推荐我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在采矿和爆破流水线上干活时,我经常向因胃病不能多饮酒的许工讨酒喝。初知“劳保酒”这档子事时,我真为许工他们眼馋。地质勘测多是走无人走过的路,早年许工他们上山作业时,在没肩的茅草灌木丛中穿行,时常会与野兽四目相对,所以当时要求地测人员进山作业时七人一组,两人配枪,夜里便背靠背风餐露宿,决不敢离群索居,酒就渐渐作为劳保之一发给他们驱寒压惊。但长年在外,饥一餐饱一顿,不少人的胃在劳保酒到手前就坏了。于是,地测人员的酒往往暖了我们矿工的胃。所以,别人笑言我是嗅着地测大队的酒香去的,还真不为过。
从此,我开始了头戴钢盔,手持罗盘、铁榔头追随地测队漫山遍野地攀爬。不同品位的矿石被我们的喘息声惊醒,排着队重见天日。大多数时候,我们白天追着日头拣石头,夜里就天做蚊帐地当床露宿山野,下雨时就躲进山洞。碰到熟识的当地民族老乡,会被他们用毛驴驮去喝酒。往往,主人、客人不分彼此,男女老少一起围着火塘子,大块吃着烧烤的野味,大口喝着大碗盛装的米酒,大声吼着祝酒歌,就着山风、月色,酒香便溢满山野,豪情便鼓荡着胸膛……
每值此时,文质彬彬的许工也会以诵诗代替唱歌:“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而我搜肠刮肚找出诗句来应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后却加上一句以显示自己“诗学深厚”的说辞:“不愧是酒仙呀,把醉态写得多形象呀——喝醉了看对饮的人尽显重影,可不就成了三人吗?”这样的洋相,经常会激得地测大队的爷们纷纷喷酒。这酒溅到火塘里,火光升腾,笑声便一浪赛过一浪……
这样的日子,我感到其乐无穷。许工却在赞许我以苦为乐的天性的同时,发现聪明的我其实并不具备学历证明上开具的初中学力。当他知道我13岁就成了家中的男子汉,要为家里的柴米油盐四处打短工,断断续续完成学业时,他没有把我退回采矿场,而是帮我从初中数理化补起,自学地质勘探的专业课程。他说:“只要坚持学下来,备不住你能成为矿山‘缸缸地’土专家。”虽然并不能准确领会东北话中 “缸缸地”的意思,但我很神往许工为我勾划的前景。
我从来没说过许工是我的再生父母,因为这个东北大汉断不会接爱这种肉麻的称谓,但事实上确是他重塑了我,让我在工作十年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成了矿山第一批职大生,而最终成就了我自己原不曾企及的事业。
记得我当时学成归来,不仅可以和大多数时候文绉绉的许工基本无障碍的闲聊,而且和当时已身为厚矿总工的他一起,解决了厚矿中深部开采设计边坡存在的问题,完成了厚矿采场上盘边坡稳定性及运输系统安全性的研究,最终为矿山确立了“横向爆破采剥与汽车装卸──垂直溜井──铁路运输的联合开拓方式”。具体说,就是用汽车将露天采剥的矿石运到一个垂直的溜井前,将矿石倒进井口,利用矿石重力自动下落,注入山下运行的火车皮中。这个作业方式,我是在看县郊农民上山收割高梁中得到的启示。小城后山陡峭高大,盛产高梁,每当高梁熟了,大队人马上山收高梁。我原以为那是一件极艰苦的运输的活,不料老乡们干得很轻松:把高梁粒和高梁杆分离之后,他们用粗大的篾条编制的长筒一节节串起,从山上直达山脚,把高梁用大漏斗灌进竹编的长筒中,就在山脚出口处装运高梁去晒场或粮仓……由于矿山地形复杂,加上采剥面海拔的不断变化,溜井的运输方式,同汽车下山、火车上山的方式相比,就明显的具有基本建设投资小,工业粉尘污染少,工作效率高的特点,因此,也就最大限度的节约了矿山的人力物力,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荣誉和官位从此开始垂青于我……
可是,怎么一转眼间,我就老了呢,我的酒量不减当年呀。
但是,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甘呢?当年在大食堂一起喝酒的铁哥儿们,为让远在乡下老家从“高考独木桥”上落下来的儿女能轮换进城当矿工,都在50岁之前退休回乡了。
稻梁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