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独幕剧)
时 间:黄昏
[幕启。
[李蒙坐在正中央的一把椅子上,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左后方是玄关,右后方有另两个房间门,右边是厨房。屋里有些凌乱。
李 蒙:(手里拿着一瓶啤酒,边喝边说。)我不明白,一个男人该有的我明明都有了。父母健在,工作稳定,儿女双全,房子也有,车子也有。但我不开心,我不开心。
[李蒙摇了摇头,喝一口酒。亦童推门进门来。]
亦 童:哼!一回来就是坐着,杯子在眼前倒了也不指望你扶起来。[把外套挂门钩上就收拾起来]今天老师打电话来,说儿子跟别的小朋友打起来了,他回来你得好好说说他;还有我弟小复,那是我亲弟弟呀,要借两万块钱娶媳妇,我家头等大事啊!咱也不是出不起。他们给我开口了,我怎么说?没有不成?丢得起那脸吗?不借又伤感情,咱家里人得多帮衬着点不是?
[说着妻子来到李蒙身边,李蒙不搭话,仰面正要喝一口,被妻子一手按下去。
亦 童:你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啊你,我跟你说话呢。
[李蒙眼神飘忽,把酒放下,扭头看向一边。妻子看他恍惚,凑到他耳边。
亦 童:你爸妈多久回去?在这也住了不少时候来,该回去了,乡下的两条狗都没人喂,能放心吗?不是说我不给二老住,你是他们儿子,当然能住,但我们家里三个房间,本来我们家四口人将将够住,你爸妈一来我们都挤成什么样了。大早上厕所给他们占住,那天小晨上学急成什么样了,你不知道。他们有病就回乡下养着,来这里跟我们挤什么事儿啊。你今天就得说,把这事儿了了,听见没?
[妻子摇了摇李蒙的肩,李蒙只是晃了晃,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他,转身出门。
李 蒙:(一笑)她难道以为我是傻瓜,以为我不知道她想些什么?笑话!拿我爸妈说事。不就那两万块钱吗?谁给不起呀!但你凭什么找我拿钱,当初一毛没出,全是我家在张罗,房子、车子、孩子,哪样不是我家出的钱。现在想赶人了,现在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是女主人了,不把我放眼里。我是你家奴隶?我爸妈来住着还不能了,偏得紧着你家里人,什么世道有这样的说法!(喝一口酒)
[李蒙的父母走进,瞥了李蒙一眼,边走边说。
连 芳:只可惜我没生个好儿子,这一点事情做不好,只怪我,命不好,命不好!(坐到沙发上)
丰 顺:(对妈妈招了招手)哎,在人面前讲什么,小蒙不能办就算了,不勉强。(站到一边)
连 芳:什么叫不能办啊,我让他给他哥找个工作不对吗?在乡下他哥也没事做,干活儿也挣不了几个钱,就要到大城市来才行。(对李蒙)我们两口,供你读书,读了大学,在城市扎了根。谈了女朋友,我跟你爸又商量,咬咬牙在城里买了房,摆了酒,棺材本都搭进去了。现在,找你帮着家里一点,你不吭声,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啊!我两口子拿你不多吧,啊?也就那一千、两千,你每个月挣多少,这点钱拿着不过分吧!你看你那口子,去年,我去亲家走动走动,拿的东西不少啊!过年到现在都剩不少呢!
丰 顺:你说这些干什么,是不是都不知道,就在那瞎猜。(爸爸看了看时间)走走走,小宏差不多就来了,我们在车站那接他。
[爸爸连拖带拽地催着妈妈快点走。
连 芳: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出息的,你能有今天靠的谁呀?自己好好想想!
[两人出门。
李 蒙:(苦涩地笑)我这辈子是欠下了血债了,还不够的。从毕业开始,没日没夜工作,每月只留一点生活费,剩下的都给他们汇过去了;我也知道结婚把他们的钱都掏出来了,每个月给他们汇点生活费,可是剩下的呢?房贷、车贷,后面又生了雨晨、雨欣,哪样不是钱。现在还要帮衬她家里人。我家里人,给我哥找工作,我哪有这本事啊,我也只是给人当牛做马,拼了命地干活才有口饭吃。欠银行的有还完的一天,欠他们的呢?等哪天我死了才不用还吧。(猛喝一口酒。)
[书宜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大袋子水果、零食。
书 宜:小蒙,你今天没上班啊。(把东西放桌上拿出来。)妈给我说了,哥现在在村里能干点什么,还是在城里能有点出路。你在城里这么多年,不少认识人,就给帮帮忙,问问哪个朋友给哥把工作解决了。不然爸妈年轻时就辛苦了几十年,老了老了还要操心,我们做儿女的也看不过去,是吧。
[李蒙把头扭过一边,喝一口酒。雨晨和雨欣放学回家,两人高兴地跑去抱书宜。
雨 晨:姑姑,你怎么来啦?
书 宜:你们还不知道?你们舅舅要来,爷爷奶奶接他去了,我买了不少东西回来,你们看。(拿了几个苹果给他们)去厨房洗了在吃,把手洗干净点哦。
[雨欣拿了苹果就跑去厨房,雨晨拿了苹果没动。
雨 晨:姑姑,今天我同学带了一个游戏机,里面很多游戏,可好玩了。
书 宜:是嘛,那玩归玩,要好好上课,听见没。
雨 晨:我有好好上课的,上课可没玩。他还说,要是我有一个,我就能跟他联机,一起玩了。
书 宜:(瞟了他一眼)什么游戏机,多少钱?
雨 晨:也不贵,我问他了,就两千多。
书 宜:(给她一个苹果)先去吃苹果吧。
[雨晨偷偷看了一眼李蒙,走到厨房去。不一会儿,丰顺和连芳大包小包提着带着书宏来了。书宏低着头,书宜停了手上的动作,过来和爸妈寒暄起来。
书 宜:爸,妈,人接到啦。
连 芳:接到了,接到了,这孩子,连在哪都说不清楚,兜了几个圈才找到。
[书宜招呼三人坐下,雨晨和雨欣从厨房出来,咬着苹果,到三人跟前。
雨 晨、雨 欣:爷爷,奶奶好。
连 芳:哎,好,叫舅舅。
雨 晨、雨 欣:舅舅好。
[连芳让孩子们坐下吃苹果。亦童回家进门。
亦 童:(意外状)哟,怎么人这么齐呀。
连 芳:这不是,今天小宏过来了嘛。
亦 童:哦,原来是大舅哥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狠狠看一眼李蒙)我好请假,给大舅哥做顿好的,招待招待。
连 芳:不用,今天不做饭,到外面吃去。在家里吃还得收拾,忙到那时候哪还有空给小宏收拾房间啊。
亦 童:收拾房间?大舅哥今天就在这里住?
连 芳:可不是嘛,这俩小的睡多大地儿,腾点地方,不碍事的。
亦 童: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两个上着班,孩子还小没人看,才说让二老给帮忙带着。现在都大了,上小学了,不用人时时盯着,我们俩看着他们足够了。现在非说两位不回乡下养老,在这住一个屋就不说了,还接一个大舅哥来跟孩子抢地方,这就不是理了啊。
连 芳:什么理?你得知道知道清楚,这是我们两口子买的房子,不是我们两口子住你家,是你两口子住我家,明白吗?现在我孩子来住了,跟你俩孩子挤一挤,你没感谢就算了,还有个什么理呀,真是。
亦 童:李蒙!说话呀!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说的那都是屁话。雨欣生不到一年,你跟我说没钱了。我还能去做什么。我给人带孩子,跟人合伙做生意,都为了什么。
连 芳:哼,讲出来都笑人,给人带孩子没几天嫌累没去了;跟人合伙做的什么生意,从小蒙这拿走几万块一点音信没有,拿去扔水里还能听个声呢。还有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前些天,我们俩去亲家坐坐,你弟弟张罗结婚了是吧,亲家母还挺大个脸,找我们借钱办事。哼,没这能耐就别办了,就当年这房子、酒席,都是我们出了棺材本撑的。没那个本钱就少要点体面,随便十围、八围的算了,争什么呀。
亦 童:我弟弟要怎么办,想怎么办,那是我家的事,你二位帮不上忙就算了,其他事最好不要问了。
连 芳:是吗?那你找小蒙拿钱,去贴你那个没脸的弟弟怎么说呢?他怎么不亲自来呢?还是他不想看见他没脸的姐在这里张牙舞爪的。你家里人是人,我家里人就不是人了?
亦 童:我哪比得过你们家没脸,娶个媳妇跟诈骗一样,婚前这里好那里好,我嫁过来哪一天过过好日子了。没生就在后面骂,还以为我不知道吗?没三年生了两个,你两个倒进来了,五六年了,住舒服了,不走了是吗?又嫁了个没本事的,这缺钱,那缺钱,这里省,那里省,我出去累死累活还被人骂,又给人骗了钱,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蹲下呜咽)
[丰顺想过来安慰,被连芳拦住。
连 芳:别理她,你看她装的呢,你还这好心,赶我们走呢,还理他干嘛,坐好了。
[亦童起来。
亦 童:(指着三人,对李蒙)这是我家,明天开始,我不想再看见他们。
连 芳:该走的是谁?这是我家买的房子,不是你家的。
亦 童:李蒙!
[李蒙闭眼不语。
亦 童:你自己想,这间屋子没有两个家。
[亦童摔门而出。厨房里的书宜出来安慰两个孩子,牵了手,招呼丰顺、连芳和书宏五人往外走。
书 宜:走走走,我们出去吃饭去。
[连芳在李蒙椅子背后停下。
连 芳:小蒙,你想好了,我们永远是一家人,那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实在不行离了,我和你爸再给你张罗一个,啊。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打电话。
[连芳出门离场。
李 蒙:(绝望地)每天,我就像活在地狱里,被绑在火刑柱上受刑。我问你,谁经得住这样十年如一日的拷打,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坚持不下去了。(痛苦的前俯后仰,而后站起,台上踱步。)你问我,为什么不走,一走了之又如何呢?可是我能走吗?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父母,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能去哪?这里是我的家,我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我离不开它。但是,我的家却是我痛苦的根源:亦童从来不是我家的人,她总是想着她们家里那些事,她想着她父母,想着她弟弟,想着两个孩子,却从来没想过我怎么样,问我,我今天累不累,今天想吃什么,从来没有,只会对我说,弟弟差了钱,过年送点礼;我,我从来也不是我家的人,自从我上完大学,每天兢兢业业工作,工资就往家里拿,不敢多留一分,我家里把钱全拿出来,买了这套房,然后呢?我背着房贷、车贷,要给生活费,又要付学费,我挣的钱没有一分钱是我的,每个月我花不了一百块钱在我身上。我妈倒好,逢人就说我,出息了,工作挣大钱了,还给家里亲戚安排工作了,拍着胸脯,打着包票,但她从来没当我面说过,只会问我,这个月钱怎么还没汇来?你哥工作给帮帮忙,安排一下。我帮得着吗?我连自己也帮不了了,公司业绩不好,来了个新领导,我都快被裁了,不敢出一点差错,回到家你们就这么对我。我没有家啊!这里只有吸血的魔鬼,每天在家里等着我,一个个贪婪地吃我的血肉,但我逃不开,我已经被钉死在这里,任由他们凌虐我的身心,我早晚被吃得只剩一副枯骨,到那时候我早已经死了,我的灵魂才会真正地得到自由。但是,但是现在,你让我这样的一个平常人,怎么忍受得住这样十年如一日的痛苦呢?(跪下,双手撑地,痛哭,声嘶力竭。)我只是,卑微地活着。
[手机铃响,李蒙踉跄地坐回椅子上接听。
李 蒙:(收拾了心情,挤出笑来)哎,是是是,老板,听到了,听到了。项目已经批下来了,是,是,好的,您辛苦,您辛苦,再见。
[挂掉电话,李蒙面无表情地坐着,呆滞地望着前方。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