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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骨】
　　那是个暗无天日的年代，妖魔不仅与神佛天兵缠斗不休，各妖族之间也是暗流涌动，厮杀与征服是泱泱洪涛，浪打千层高，吞没了悲苦的世间。
　　
　　在被荒草掩盖的乱坟间，有窸窣的细微声响。一根瘦小的手骨破开黄土，随后爬出了一具白骨。两朵幽幽的绿焰在空洞苍白的眼眶内跃动，替代了曾经也许醉倒一众裙下臣的美眸。她有些茫然失措的打量着四周，她是被惊醒的。周遭有漆黑生翅的恶鬼和丑陋的牛魔互相怒视，也有千爪的蜈蚣啃咬着战败者的头颅，那千足虫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埋头苦干。
　　
　　
　　很少有人会对一具白骨感兴趣，哪怕她是一具美人骨。地下的妖怪们就常常猜测她生前是个怎样祸国殃民的女子，猜来猜去也是猜不出个结果的，不过终究是证明了一句话。
　　美人在骨，不在皮相。
　　群妖的斗争愈演愈烈，从白日打到黑夜，无数妖血涂满这片荒草。白骨感到有点恐惧，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期盼那些狰狞的大妖们不要注意到她，还有期盼能有人终结这一场血腥的自相残杀。
　　然后他来了。
　　白骨日后想起来那一幕总觉得他就像是那些妖怪经常吹嘘的那些话本里的天神。
　　从万尺高空坠下，落地的时候一顿足。挥动的金箍棒拂动赤红的披风，卷起来一大片声势浩大的气浪。那些妖魔都怔住了，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他手中的金箍棒，也可能是因为他那双桀骜不逊的火眼金睛。没妖敢在他面前造次，白骨躲在荒草间，悄悄的窥视着这个仿佛顶天立地的身影。
　　那些妖说他是美猴王。
　　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美猴王。
　　白骨想要扑出去抱住他，问他能不能带她一起走。她在生前这招用的炉火纯青，王侯将相也抵挡不住她的柔情。可是自己已经是一具白骨了，没由来的自卑像是枷锁，束缚了残缺的灵魂，也束缚了她的爱意。
　　她决定要找一副好皮囊，能颠倒众生的，要一眼就能让那个猴子爱上她。找呀找呀，几十年的光景就从她裸露的肋骨间流过，仍然是一无所获。她也常用越发萤白的指骨磨挲那块也曾经安置了一颗心脏的地方，然后轻叹一声。
　　世间美人不少，可是要等到她们死去再借用皮相就来不及了。所以白骨决定铤而走险，她想要杀人。
　　曾经白骨也是人，死了还有点儿常人情分，要对人下手总是有几分难度的。她寻觅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不知道如何把一个人置于死地。
　　她问了一位盘亘在枯树上的老蛇妖，那棵树结满了紫红色的李子，但行人忌惮这条大蛇，故而无人敢摘。
　　“请问怎样才能把一个无辜的人杀死呢？”
　　那老蛇妖眨巴眨巴昏黄的竖眸，打了个呵欠。白骨看见他的毒牙已经成了坑坑洼洼的蛀牙，不禁开始担心自己萤白的小身骨。“乱杀人的只有天上的神仙，妖怪也是有形式准则的，谁闲的没事儿还惹一身腥啊，被道士追不烦吗。”
　　白骨歪了歪头，疑惑道。“可是神仙不都是救济世间苦恼的吗。。”老蛇妖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想法。“佛也本是人，何以普渡人间？”白骨愣住了，可是感觉很有道理。老蛇妖懒洋洋的瞥了她一眼，枕睡在树杈子里。“神仙不贪，何以把亿万生灵玩弄于鼓掌之间？今天大旱，明日洪涝。天意如此？神仙乐此不疲。”
　　天意如此？神仙乐此不疲。
　　最后白骨还是得了一副好皮相，来自于青楼里的琴倌。那个有着沉鱼落雁之貌却被贫门所累委身在风尘里的苦命女子，满脸悲戚。在她面前弹唱了最后一曲。
　　“为君起针缝行衣，银剪裁开八尺布。
　　明知此去无归期，仍是祝君拜相儒。
　　一愿君冬日风不碌，入夏无酷暑。
　　二愿君千百篇绝赋，落笔便成书。
　　三愿君高名传家户，盛名满京都。
　　还愿君早日寻新妇，莫挂念我与你十年共苦。”
　　白骨怔怔的看着她失声痛哭，泪打琵琶声数。突然就觉得人间的痴嗔爱恨，真真是最折磨人的东西，难怪那些个僧侣都想着要四大皆空。但自己不也是个深陷囫囵的可怜人吗，谁走的脱呢。
　　一番波折，终究是如愿以偿了的。白骨四处寻访，堪堪在半月后来到了那一直心心念念的地方。
　　东胜神洲，花果山。
　　山不甚高，却像是人间的最后一块净土。无数野珍和宝菌恣意的生长，有古朴的青松抱岩而生，落雨后余存的露珠折射出明澈的光芒，声势浩大的瀑布从高峰落下，仿佛垂下银色的天河。白骨慢慢顺着小径观山，一路畅行。那些妖怪都坐在怪石或者古松上看她出了神，不论是神或妖或人，大抵审美都是一致的，对于美的事物有天生的包容性。况且他们也不觉得有谁能够伤到那个山洞里的猴子。那就随她去吧，能多看会儿美人岂不是快哉。
　　白骨最后在山洞前驻足，有水滴从四周青藤上滑落，啪嗒啪嗒的溅在石面上，打湿了她的绣花鞋。
　　她想，如果能就这样一直和那只猴子生活在这块地界，该有多好。
　　山洞上书着朱红的大字，水帘洞。
　　已然生了白嫩肌肤的素手拨开细密的水帘，一方波光粼粼的石室里，那只猴子靠在虎皮上，在吃一颗水蜜桃。闻声抬起头来，像是有点儿出乎意料。“我……我叫白骨精，叫我白骨也可以……”白骨突然发现真正看见他的时候，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头，直接化零为整，统统成了满心的欢喜。“我好像看见过你。”孙悟空把吃了一半的蜜桃抛在一边，大咧咧起身，三两步逼近身来。“就在你还没披上画皮的时候，你是瞒不过我的。”他粗糙的指尖抚过白骨的面皮，有种真切感。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白骨轻声道。
　　孙悟空沉默了一刹，摆了摆手。走过她的身侧，对着水帘洞下的一众妖魔叫道。“今晚开宴，不醉不休！”引来下面热烈的欢呼声。
　　入夜，深沉的天穹里挂着孤零零的一轮明月，传闻那是嫦娥的广寒宫。星子在朦胧的云影里悄然隐去，独留这花果山里的一派喧哗。白骨坐在瀑边，看着群妖在大口饮酒大口吃肉。一张张怖人丑陋的的面孔带着笑意，火光照的分外亮堂。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自己与生俱来就应该在这里。而那个美猴王坐在一块高耸的青石上，没有饮酒吃肉，只是安静的吹一片竹叶笛。清澈的笛声流淌过山间，又被一片酒令声撞碎。
　　白骨拉过一边正在大肆啃羊骨的小怪，指了指那吹叶笛的美猴王。压低声音凑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妖精啊？”小妖神情有点微妙，抹了抹满嘴的油腻。“我们大王喜欢天上的紫霞仙子，不喜欢妖精。”
　　白骨愣住了，呆呆的坐在原地。原来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还是个神仙，那肯定是比一架白骨好看的多的，难怪他不喜欢自己。她有点想哭，感觉这些年的种种心心念念，种种作为，到头来像是一场大梦，有始无终。那小妖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有点惊慌失措。“你长的也很好看的！真的！别哭别哭，哭了大王该责备我怠慢客人了。。”白骨擦了擦眼睛，她哭不出来的。白骨怎么可能能哭呢，有人的皮囊，本质里还是具骨头。
　　也只是具骨头。
　　她有能倾国倾城的画皮，能迷倒权臣将相，能迷倒那些个英雄豪杰，诗人墨客。可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张绝美的画皮，像是镜花水月，换的来世人爱慕，也只换的来那猴子的一句。
　　“你是瞒不过我的。”
　　宴过三更散，群妖有的寻觅处安乐窝小寐，更多的直接睡在石地上。一时间呼噜声四起，横陈一地妖怪。白骨只是托腮望着那一直坐在青石上的猴子，心中思绪翻江倒海。该放弃吗，应该的吧。他心里塞不下你这个骷髅的，已经被那个美人儿捷足先登了。
　　可是怎么放的下呢，那么多年前那顾盼风云的姿态，已经在她脑海里生根发芽，长成不可撼动的巨木。
　　“早点睡吧。”那猴子说道，月光柔柔盖在他身上，将他往日的狰狞也淡化了几分。那双火眼金睛里映出的是一具白骨，而不是绝代佳人。
　　“我明日将上天庭，堂堂正正的迎娶她。如果这神佛不允，我就打它个地覆天也翻。”
　　“她是神仙，神妖殊途。你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的。”
　　“所以，我会是齐天大圣。”
　　所以，我会是齐天大圣。
　　白骨感觉到最后一份希望也碎灭了，这么多年来的一切都是水中捞月，到头来一场空。最悲哀的是他的确是盖世无双，有着七彩的祥云，和你梦里的没有两样。只不过他等的人不是你，也不曾是你。
　　第二天清晨，踏着花果山第一缕日光，白骨悄然隐入山间雾气中。孙悟空在水帘洞里啃完最后一颗蜜桃，重新冠正那凤翎和金盔，赤红色的披风随微风拂动。两个妖的命运自此分道扬镳，再无相干。至少在白骨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在被洞前青藤拦碎的水珠抛洒出的万丈金光中，他仰望着无垠苍穹中的天宫，像是凝固的传说。有露珠打在她的脸上，像是一滴真的泪水。
　　再往后，就是那妖族历史上浓重的一笔了，在无尽的岁月里被无数遍提起，血腥又充满光芒。
　　齐天大圣孙悟空妄自尊大，强掳佛祖座前神灯紫霞，十万天兵奉命拦截，在花果山节节败退，最后被金箍沉重的一挥划上庞大的句号。那一战花果山山崩石裂，连瀑布都断流，净土成了一片焦地。无数的妖都以为他可以力斗天宫，结束千百年来妖族被屠戮的命运。但谁也没想到，西天的如来，出手了。
　　巨大的手印铺天盖地，像是阴沉的天空，狂风在怒号，他抱着紫霞坐在曾经的水帘洞前，血染红了他的金盔和凤翎。曾经参加过那一战的天兵天将回想起来那一幕总觉得是做了一场噩梦。怀抱尸体的齐天大圣眼里猩红，每一次悲哭都像让是天也感到恐惧，“撤！后撤！”天将怒吼道，却被惨叫声淹没。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以一敌百，万夫莫敌。
　　“如来老儿，你的灯灵，死了。”孙悟空抬头望向那空中慈悲相的佛陀轻声道，不去看那铺天盖地的巨手，也不理余下的无数天兵。“她死了。”
　　“生死福祸，皆是四大皆空。她有她的归宿，你有你的去处，何必执着于一具凡胎，你犯下了因，苦果自食。”那佛陀声如洪钟，听不出悲喜。却让孙悟空勃然大怒。
　　“这天这佛，都是你妈的狗屁！”
　　那巨手径直压下，盖住了他最后的尾音。待到烟尘散去，只剩一座古朴的五指山。无数的妖众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最炽热的星火，就这样被扑灭了，而到最后他们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
　　谁敢跟西天和天宫作对呢，这不是找死吗。他们自我催眠道，很快就觉得心安理得了。这不是找死吗？
　　只有一个妖不这么觉得，她换了张苍颓的面皮，提了个从市上买来的菜篮子，装了一篮的蜜桃，来到了五指山下。那只猴子失去了往日的锋芒，灰头土脸的被压在山下，连睁眼看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吃点蜜桃才有力气呀。”她叹了口气，将擦拭干净的蜜桃凑到他的嘴边。那猴子迟疑了一下，张嘴咬了一口，像是回复了点元气。抬眼看了一下，浑浊的瞳孔里只倒映出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白骨在心底里苦笑了下，曾经的他把自己看的洞彻，如今的他连这层人皮也看不穿了。还好，还好。他这幅落魄的样子一定不想被看到吧。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白骨面皮换了一张又一张，也陪了他一年又一年，直到那个骑着白马僧侣风尘仆仆的赶来，要揭下那一张黄符。“我等了五百年了。”她看了眼沉沉睡去的猴子，对僧侣说。那僧人面目清秀，沾染了一路的飞尘，满脸疑惑的看着她。
　　“揭下那张黄符，他就解脱了。”
　　白骨抚摸着自己的面皮，再呆下去啊，那猴子就该认出自己了。她看着那僧侣费劲的爬上了山巅，揭了下那张写着梵文的黄符。山石迸裂，有沉睡的身影睁开了火眼金睛，重新握住那十万八千斤的金箍棒。
　　白骨已经不在了。而重新挣破囚笼的他，早已经不记得五指山下的五百年，也不再记得五指山前的五百年。
　　曾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在山下死去，西行的孙行者在山下新生。
　　而白骨贯穿这波折的一生，要渡他最后一程。
　　她自己也不清楚观音大士找上她的时候她是怎么答应的，心甘情愿成为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难。那观音持净心瓶，真像是一方大菩萨，要救她出这情字苦海，但她一向是越往深处越沉沦。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啊，就不要再想起他啦。
　　观音说，需得三次取舍，方能让那猴子重新想起自己。白骨望着红烛，摇曳的火光衬托着窈窕的身姿，时隔五百年，重又披上那绝色的面皮。
　　喧哗声和着马蹄声越发逼近，最后在门前停下。有人低语数声，最后又是一个声音压倒众人。“呔！这深山老林中怎有这一小宅？怕是会食人的妖怪。且由俺老孙给师傅化一次斋。”随后便是蛮横推门声。
　　孙悟空愣住了，明显是新房装束，红烛映的四壁分外喜庆。两樽交卮酒。龙凤床上坐着个姿色俏丽的新娘，穿着一身朱红嫁衣，满眼都是欢喜。
　　他只定睛一看，便看出来这是具白骨。沉重金箍握在手，千钧只是当头。“妖精！”
　　“你瞒不住我的！”
　　白骨看着那棍携凌厉风声而来，又想起来当年花果山，那猴子抚过她的面皮，低声道破她的真身。又想起来他在月下吹一支竹叶，有清澈的笛声被酒令声撞碎。前后只是五百年，他已经不复骄狂。
　　观音说要三次取舍，方能让他重新记起自己。可自己有什么能让他记得的吗，除了五百年脯养之恩，没有半点儿男女情分。
　　他呀，至始至终，只属于天上的紫霞。不曾记得过地下的白骨。
　　她只是一扑，硬生生撞进他怀里。在他愕然的目光中，被击了个粉碎。皮相化作千百缕，地上零落一堆白骨。
　　生是白骨，死是白骨。
　　孙悟空感觉好像感觉这白骨似曾相识，可是头上金箍隐隐作痛。每当他想要想起来那些前尘往事，金箍便狠狠的束缚住他的过往，让他头疼欲裂，他早已经不再是无拘无束了。
　　突然起了风，那些白骨化作一堆灰尘。连带着那些红烛和新婚的物什，通通化作虚无。八戒和沙僧气喘吁吁的赶来按住他的肩膀。“嗳，大师兄。你在这儿出什么神啊，跑的这么快追都追不上。这空宅子连个人影都没有，你看风呢你？”孙悟空摇摇头，嫌弃的推开那只咸猪手。“死猪，别碰我，走吧。”
　　他不记得曾经有个妖精痴痴的爱过他，也不再记得他也痴心过佛祖前的一盏明灯。
　　“我……我叫白骨精，叫我白骨也可以……”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