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早期剧本,并非规范的剧本格式,仅供参考。
沈语冰 译
[伯格曼的说明]我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写电影剧本的。我所写的似乎更像是一首曲子的旋律线,希望在我的同事的帮助下,它能在制作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一首管弦乐曲。在许多方面,我都是不确定的,在某些方面则毫无所知。我发现我所选择的主题非常宏大,而我所写的东西或包含在最后的影片(令人讨厌的想法)中的东西,注定是完全任意的。因此,我吁请读者或观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自由地处理我已经写出的这些材料。
1
我想象着从放映员那里发出的电影光束的透明丝带。标记与画面都被清洗一空,只剩下那光束从银幕上产生出来的颤动着的反射光。从扬声器里我们只能听到扩音机的声音,而扬起的尘土的轻微的声音穿过录音重放装置不断地传出来。
光线确立自己并逐渐加深。不连贯的声音与言语的短暂碎片,像溅起的火花,开始从天花板与墙壁上往下掉。
从这样的纯白中出现了一团云的轮廓,不——是一池水,不——一定是云,不——是一棵枝茂叶繁的树,不——是一片月景。
噪杂声盘绕着向上升起,全部言语(不连贯的,遥远的)开始像深水鱼的身影一般冒出。
不是云,不是山,也不是婷婷如盖的小树,而是一张脸,它的双眼直盯着观众。这是艾尔玛小姐的脸。
——你去看过沃格勒太太了吗,艾尔玛小姐?还没有?也许是一桩好事。我们一起去吧。那样我就可以介绍你了。还是让我简单地说说沃格勒太太的处境吧,还有你为什么会被雇来照顾她。事情很简单——沃格勒太太是一位女演员(这你是知道的),最近一次她还在演《爱莱克特拉》[Electra]。在演到第二幕时,她突然不说话了,只呆呆地望着四周,好像在惊讶地寻找什么东西。她不能接受提词员的提醒,也无法从别的演员那儿接受暗示。她只是直楞楞地静默了一分钟。然后,她才继续往下演,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演出结束后,她对别的演员表示道歉,还解释了她的沉默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突然想放声大笑。”
——她卸了妆,就回家了。她和丈夫在厨房里草草地吃了一顿晚餐。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沃格勒太太还提到了演出中碰到的事,但只是匆匆带过,还不免有些不安。
——男人与妻子互道晚安后各自安歇。第二天早晨,人们从剧院打电话来询问沃格勒太太是否忘记了有一场排演。管家走到沃格勒太太跟前,发现她还躺在床上。她醒了过来,却没有回答管家的问话,而且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人们对她进行了各种测试。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就我们所见,沃格勒太太的身体完全健康,精神方面与生理方面都健康。甚至都没有迹象表明有什么歇斯底里反应。在她成为一个艺术家和成年人的过程中,沃格勒太太一直快快活活,身心健全。你想问什么吗?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沃格勒太太。
2
——早上好,沃格勒太太。我是艾尔玛,受雇来照顾您一阵子。
沃格勒太太关切地注视着她。
——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告诉您我的一些情况。两年前我获得护理证书。我今年25,已经订婚了。我父母在乡下有一个农场。我母亲在结婚前也是一位护士。
沃格勒太太听着。
——我帮你的枕头垫高一些吧,这样你就能舒服些了。
3
——那么,小姐,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医生。很难说。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起初你会觉得她的脸是那么柔和,几乎还是孩子般的,但是接着你再看她的眼神,那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很严厉地盯着你。有一刻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讨厌我跟她讲话。倒不是她显得不耐烦。不是,但我弄不懂。可能我得……
——想什么就说什么,小姐。
——有一刻,我想我应该回绝掉这份工作。
——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吗?
——不是,我不想那样说。不过我想,沃格勒太太或许应该有一位比我年长,比我有经验,更有生活阅历的人来照顾她。我的意思是,我或许吃不消她。
——这是什么意思,吃不消?
——精神上。
——精神上?
——要是沃格勒太太不想动是故意的,我想一定是的,因为她完全健康啊……
——哦?
——那么,她一定是铁了心了。我想,不管是谁去照料她,都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我只是不清楚我是否有这样的力量。
——艾尔玛小姐,当我需要一个人去照料沃格勒太太时,我曾与你们校长谈了很长时间,她一下子就提到了你。她认为你在各方面都合适。
——我尽力而为吧。
4
艾尔玛小姐已经给沃格勒太太打了针,还帮她整了整了枕头,她移开了床头灯,走到窗前,卷起了一点窗帘。已是入夜时分,但天色在深秋的层林远岫上空闪闪发亮。就在十字窗格不远处的上空,挂着一弯初上的新月。
——沃格勒太太,我想你大概会喜欢躺着看看夜色吧。呆会儿我还可以把窗帘再卷起一点点。要打开收音机吗?低低的?我想大概会有什么戏正在播出吧。
艾尔玛小姐腿脚勤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风,但她感到沃格勒太太一直在打量着她。从收音机里,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声音。
——宽恕我,宽恕我吧,亲爱的,你一定得宽恕我。我只想要你的宽恕。请宽恕我,这样我才能重新呼吸——重新生活。
女演员的背诵被沃格勒太太一阵热情漾溢、发自肺俯的大笑声打断了。她笑啊笑啊,直到眼泪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她突然静默了,以便继续好好地听着。那个女人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
——你知道什么是怜悯,你知道什么是一个母亲的痛苦,一个女人滴血的痛苦?
沃格勒太太突然爆发出另一阵欢快的大笑。她抬起手臂,抓住艾尔玛的手,把她拉到床边,然后哆哆嗦嗦地摸到收音机的音量控制钮。那女人的声音融入了超自然的部分。
——哦上帝,上帝,您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包围着我们。怜悯我吧。您,伟大的爱。
艾尔玛小姐惊恐地关掉了收音机和那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带着尴尬的微笑望着沃格勒太太,她的额头因为发不出声音的大笑而布满了皱纹。沃格勒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地示意艾尔玛小姐。
——不,沃格勒太太,那种事不是我的所长。我喜欢去剧院和影院,但是,不幸的是,我没有时间经常上那儿。到了晚上,我总是太累了。尽管……
——尽管我确实崇拜艺术家,我想,艺术在生活中是极其重要的——特别是对那些遇到什么麻烦的人来说。
这最后一句,艾尔玛小姐在说出来时充满了尴尬不安之情。沃格勒太太用关切的眼神望着她。
——要我重新打开收音机吗?不要?可能会有音乐吧。不要音乐?那么,晚安吧,沃格勒太太。睡个好觉。
她放下那只大大的、潮润的,上面布满了青筋的手——一只沉重的、美丽的手,一只似乎比年轻的脸显得苍老的手。然后,她离开了房间,我们听到两扇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我们听到她在走廊里说了句什么话。
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伊丽莎白·沃格勒将脑袋沉沉地靠在枕上。注射开始起作用,她昏昏欲睡。在寂静中,她谛听自己的呼吸,觉得它是那么怪异,却又是合宜的伴侣。眼泪又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慢慢地流过太阳穴,滚入乱蓬蓬的发丛中。她柔和的嘴半张着。
天越来越黑。树木渐次消失在暗夜中。她听到遥远的,深层的声音向着她自己平静的呼吸传来。不知其意的言语,语句的碎片,一些音节混合在一起,或断断续续地交替着。
她的眼中仍然充满着泪水。
5
艾尔玛开始解衣就寝。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慢条斯理地做了些细碎活。洗了洗袜子。
在一盆不确定种类的针叶类植物上浇了浇水。拧开了收音机。好几次打哈欠。穿着一条老式的睡衣裤坐在床沿上。
——你可以规规矩矩,放心去做任何老套的事。我会跟卡尔-亨里克结婚,生一群孩子,而我会抚养他们长大,这一切都在我的内心深处,都是注定了的。我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弄个明明白白,也用不着知道它们将会怎样。这使我感觉十分安全。而我也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工作。工作是好东西——只是方式不同。我就是不明白沃格勒太太究竟是怎么回事。
6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艾尔玛小姐发现她的病人处于一种明显的焦虑状态。被单上躺着一封未开启的信。
——要我把信打开吗,沃格勒太太?
得到肯定。
——要我读出来吗?
重新得到肯定。
艾尔玛小姐早已学会理解并解释沃格勒太太的面部表情,她很少猜错的。她打开信,开始以一种尽可能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读了起来。时不时地,她感到有些迟疑,手迹很难辨别。某几个词她根本无法认出来。
书信:
最亲爱的伊丽莎白。自从我被禁止去看你,我就在写信。如果你不想读我的信,那就不要读好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情不自禁地要跟你联系,因为我被这样一个持续的不安与永恒的疑问折磨着:我是否以某种方式伤害了你?是否伤了你的心却不知情?我们之间一直有什么可怕的误会吗?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就我所知,我们最近非常愉快。当然我们彼此从来都没有这样亲近过。你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吗:我现在才开始明白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教会了我(我看不懂这个词)你教会了我(这个词无法辨认)你教会了我(噢,有了)我们得彼此支持,就像两个充满善意和最美好的愿望的焦虑的孩童,却被我们完全不能控制的力量主宰着(这个词一定是主宰)。
你还记得说了这些吗?我们正外出,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突然你停住了脚步,抓住我的腰带。
艾尔玛小姐顿了顿,沮丧地望着沃格勒太太。沃格勒太太坐在床上,表情僵硬。
——要继续吗?
她摇摇头。
——您最好还是躺下吧,沃格勒太太。要我给您带点儿什么吗?
跟前面一样。
——不要?哦,信里还有一张照片。你孩子的照片。你喜欢吗?他看上去挺精神。
沃格勒太太接过照片,久久地凝视着。艾尔玛小姐站在床边,双手搁在床沿上。她已经将书信装进围裙的口袋里。沃格勒太太将照片撕得粉碎,厌恶地看着碎片,然后将它们递给艾尔玛小姐。
当晚,艾尔玛小姐去了当地一家小影院,那里正在上演一部几年前由伊丽莎白主演的老片子。
8
就在艾尔玛小姐去电影院的那个晚上,一个值得关注的插曲发生了。沃格勒太太(跟许多别的病人一样)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使许多人大感意外的是,沃格勒太太对各种各样的电视节目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想要避开的只有电视剧场。
那天晚上,她在看一档政治节目。其中有一个场面显示了一位佛教和尚为了抗议政府的宗教政策,在大街上当众自焚的情景。看着看着,沃格勒太太突然大声地、尖利地大叫起来。
女医生来到沃格勒太太的房间,坐在来访者的椅子上。
——伊丽莎白,你呆在医院里已没有什么意义。我认为这只会对你有害。要是你不想回家,我建议你和艾尔玛小姐一起搬到我在海边的夏日别墅去。那里四周无人。乡村是最好的医生,我向你保证。
她坐在那里,思忖着,用她的指甲在掌心里比划着。沃格勒太太在床上休息,穿着一件鸽灰色长及脚踝的连衣睡袍。她正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着凤梨。液汗流到了她的手指上。
——嗯,你认为怎样?
沃格勒太太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望着她。医生的表情跟从前一样严肃。
——你最好立即就作决定,否则你会因为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而抱憾终生。我早已跟艾尔玛小姐说过这件事了。她并没有显得很热心,因为她有男朋友了。但是,当我说到他在有空的日子可以住在来访者的小木屋里时,她妥协了。还有,我们也可以给艾尔玛小姐一些好处。我想她一定在省钱办嫁妆,或诸如此类守旧而令人不快的事儿。
沃格勒太太吃了一片过熟的梨子。她张开五指,寻找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揩试手掌和嘴唇,然后擦干刀柄。
——艾尔玛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小人物。她会为你创建一个美好的世界。
那医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床边,拍拍沃格勒太太的脚。
——不要紧。明天或后天再告诉我吧。你最好留点什么东西来折磨你自己,现在,别的一切都被拿走了。
一听到这一句,沃格勒太太真的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折磨。
——现在,你看上去真的受了折磨!主要的问题是从来都没有小心翼翼地去触及你的创痛。
沃格勒太太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得触痛它。否则,它只会越变越坏。
沃格勒太太闭上双眼,好像要把医生关出门外,接着她又小心地抬起眼睛。医生还在那里。
——我确实理解,你知道。存在的绝望之梦。不是行为,只是存在。留意与关注每一秒。与此同时,在你为他人与他人为你之间,横亘着一个深渊。旋晕的感觉与持续的灼烧需要被暴露出来。最终被看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每一个声音的调子都是谎言,都是背信的行为。每一个姿势都是伪装。每一个微笑都是鬼脸。妻子、朋友、母亲与情人,哪一个角色最坏?哪一个最让人痛苦?带着有趣的表情扮演女演员?靠铁腕将这些碎片聚在一起,使它们彼此适应?它又在哪儿遭到崩溃?哪儿是你失败的地方?最终是母亲的角色使你崩溃和失败的吗?显然不是你在《爱莱克特拉》中的角色让你变成这样。那只是让你休息了一会儿。她实际上使你坚持了更长一阵子。她只是你扮演得更强差人意的角色,你的“实际生活中的角色”的一个借口罢了。但是,当《爱莱克特拉》结束时,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让你继续掩饰了,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你继续下去了。没有借口了。因此,带着你对真相的要求,带着你的厌恶,你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自杀?不——这太肮脏了,不会自杀的。不过你却可以不再动弹。你可以保持沉默。于是你至少不再撒谎。你可以使你自己遭到重创,把自己封闭起来。于是你不再需要扮演角色,戴上假面,做出虚假的姿势。你就是这样想的吧。然而,现实捉弄了你。你藏身的地方防水性还不够严密。生活开始在各个方面漏水。而你就被迫做出反应。没有人问过它的真假,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有在剧院里那才是一个重要问题。甚至在剧院里,人们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伊丽莎白,我明白你保持沉默,不再动弹,你得将这种意志的丧失引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体系中。我明白这一点并为此对你表示敬佩。我想你会继续扮演这一角色,直到哪一天你对它失去兴趣为止。当你演到最后时,你会将它抛弃,就像你抛弃别的角色一样。
10
无情地,电影丝带卡嗒卡嗒的声音从放映员那儿传出。它以每秒24格的惊人速度传播。影子漫过雪白的墙壁。这是魔术,当然啦。不过却非同寻常的清醒与无情。没有什么可被改变,可以不做。它就是像春雷一般滚滚向前,总是带着一样的寒冷,不变的意志。放一张红玻璃在镜头前,影子就红了——然而,这无济于事。将影片倒置或前后颠倒,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只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关掉按钮,消灭这嘶嘶叫唤的弧线,重绕胶卷,把它放进箱子,忘了它。
11
那年夏末,沃格勒太太与艾尔玛小姐搬到了医生的夏日别墅。它坐落在相当偏僻的地方,北面是长长的海岸线,西面则是陡峭的悬崖海湾。屋后伸展着一片石南丛,还有一片大不的森林。
海边使沃格勒太太的健康有所恢复。她在医院里的那种冷漠在长长的散步、垂钓旅行、烹饪、写信,以及其他消闲解闷的法子之后,开始消褪了。不过,时不时地,她会陷入巨大的郁悒和石化了的痛苦之中。在这样的时候,她就变得不再动弹,昏昏沉沉,拒人千里。
艾尔玛小姐倒是享受着与世隔绝的乡村生活,尽心尽力地照料她的病人。对于病人,她无微不至,还巨细无遗地写信向医生报告情况。
12
一个插曲
她们坐在一张巨大的白色花园桌边。
艾尔玛小姐正在清洗一种食用菌,沃格勒太太面前摊着一本菌类图表,试图找出与众不同的类型。她们一起坐在阳光与和风中。现在是下午。海面银色一片,波光粼粼。
沃格勒太太抓住艾尔玛的手腕,开始细察她的掌心,并把自己的搁在旁边,相互比较。
艾尔玛大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