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  老师  同学

　　杉树林
　　
　　两两
　　
　　
　　
　　我读初中的学校叫栗桥中学，是一个在我们乡里没有好名声的学校。成绩好的，有上进心的学生都在乡中学；有名气，有文凭，有想法，有硬关系的老师也在乡中学。所以，在外面我们一般不说是栗桥中学的学生，是乡中学的好学生。怕说出栗桥中学别人会鄙视，好像我们不是读书的学生，是一群次等品少年。乡里传言，我们学校上课时候，看不到学生读书，没有睡觉的在坐在旁边傻看睡觉的流口水，没有傻看的就在打扑克，没有打扑克的就是在跳绳，没有跳绳的就是在踢毽子，没有踢毽子的就在打架。教室里的座位都是一男一女搭配着，一男一女搭配着，能生出什么好事来呢？难怪栗桥中学学生都发育早，女学生个个都是大胸脯，男学生个个胡子拉杂！老师也不晓得上课，男老师喝酒，女老师织毛衣绣十字绣。确实，我们常常看到，男老师宿舍里堆着空酒瓶，到下课女老师一人抱一件活出来了，边做活边相互招呼取笑，看到的人说那是浪笑。所以，老师们都撒谎说在外乡教书，从不说是在栗桥中学。也所以，我们没有校服，没有校徽，我们看到乡中学的学生们穿着蓝色的校服，上面印着乡中学的校名，我们就羡慕，在路上遇上了，我们都站到路边给他们让路，像是游击队遇到了正规军，伪军遇上日本兵，假学生遇上了真学生。这个现象我们老师看到了，对我们如是说，大路是国家的，国家的就是公民的，我们都是国家的公民，凭什么给他们让路？让他们走路中间，我们走路旁边，你以为他们是开着车，开车就不要走土路，有本事走高速。我们的老师说，下次看到还给他们让路，就以小叛徒的名义开除。事实上，我们学校的老师遇上乡中学的老师，也是让路，主动招呼问好。
　　不过，我们学校地势比乡中学好，依山傍水，三面青山环绕，天生的一块平地，前面一条清澈白沙河，河上一座石拱桥，过桥就是我们学校的操场，有直径是五百米的大操场和崭新的教学楼，在看到教学楼时候，我才感到自己是一个学生。不过，大操场是附近村民放牛的天然草场，所以，我们学校的操场上，长年散发着牛屎的臭味，操场上的草越茂盛，臭味越浓。只有环绕学校三面山上的杉树林，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乐土，我们在郁郁葱葱中，看书，睡觉，吃饭，交朋结党，调戏女生，也撒尿拉屎。
　　我和胡勇走得近，成为朋友，就是相遇在这片树林子里。
　　一天，我在杉树林里悄悄而行，忽然听到哭声，还是男的，我一惊，穿过杉树林枝枝干干，发现是胡勇。我更惊了，胡勇在哭！胡勇怎么会哭呢？我不敢相信。胡勇应该是一个不能哭的人，一个没有痛苦和伤心的人，一个未来的犯罪分子，这是我们的老师说的。
　　胡勇是我们班上最调皮捣蛋的同学，成绩最差，长期盘踞倒数第一名，从来没有得过倒数第二，相差倒数第二名的黄鹂在二十五与三十五分之间徘徊。成绩差也就罢了，还长得有些古怪，说古怪是不像我们纯正的东山乡人，黑得像非洲的黑人，说话像鸟叫，嘴唇厚厚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塌塌的，脸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下巴尖尖的，头发卷卷的。这些是娘生的也不怪他，问题是他身上长期有一股不明的难闻的气味，颈脖子一个黑圈，牙齿又黄又黑，还经常“呸”的四处乱吐。说到吐口水，算胡勇的三绝之一。
　　胡勇可以把口水吐得像乡里打农药的喷雾器，口水喷得又细又散又远，发出“突突突突突突突”的声音。口水是他的常规武器，班上同学基本上都被他的臭口水攻击过。
　　一次，胡勇和倒数第二名的黄鹂争吵，先是黄鹂吐了一口胡勇，胡勇警告了一声，黄鹂又吐一口，胡勇才端起他的机关枪。黄鹂的那樱桃小嘴连小孩的玩具枪都不是，怎么和胡勇的机关枪论战呢？自然是输。
　　黄鹂和学习委员任小玫是邻居，任小玫准备来帮黄鹂的忙，闻到了臭气，丢下黄鹂扭头就逃，很久才来，一看就晓得刚洗了澡，身上散发着劣质的花露水气味。她把老师们也引来了，这个时候，教室里的臭味还没有完全消散。
　　我们老师对胡勇痛批起来，说：一个初中生了，还吐口水，吐口水是最不文明最没有道德的人做的下流行为，当然，你已经很下流了，只是没有想到会下流到对同学吐口水的地步！老师批评得有些痛心疾首。你这么会吐口水？怎么不早生几十年向日本鬼子吐去，向国民党吐去？向坏分子吐去？你以为是以前批斗会上就要吐口水，越会吐你越牛，证明越有本事？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在吐口水，你不感到很落后么？不感到很无聊么？你不是会吐口水么？那好，你去把操场上那棵小杉树吐死，那就算你狠！
　　胡勇眼泪水来了，我们的老师大喝一声，不准胡勇哭。说：你还晓得哭？你还有眼泪哭？你的眼泪应该变成口水吐干了！你哭只会表示你更加无耻下流！你是一个不晓得痛苦和伤心的人！我正准备原谅你，就是你这声哭，让我更想严惩不贷！
　　胡勇收住眼泪，吐了一下午，不敢做半点哭样，害怕受到更大的惩罚。树没有吐死，胡勇晕倒在地。我听到一串串银铃般清脆欢畅的笑声，笑声有老师的，有任小玫的，有黄鹂的。她们放肆地笑，好像胡勇晕倒是一个大笑话。
　　所以，我看到胡勇在杉树林里哭，感到非常诧异。
　　凭口臭和口水，胡勇确实很不讨人喜欢，包括我这个不逗人喜欢的中等生，一样挨老师的批评和斥责，一样被老师抛弃，但是，胡勇往往抛弃得更远！所以，我还是有底气说不喜欢他的。
　　
　　在杉树林里，我们同学三五一群，自由地活动。说自由活动是因为在杉树林里我们可以打滚，可以倒立，可以追赶，可以静坐，可以乱说话，可以不说话，可以说玩笑话，可以说粗鄙话，可以说痴心梦想的话。比如：我们说男老师和女老师亲密，哪个男老师对哪个男老师不好，说哪个女老师对哪个女老师表面好心里坏，说哪个女老师对哪个男同学好，说哪个男老师又对哪个女同学好，说哪个男同学对哪个女同学好，哪个男同学对哪个男同学不好，说哪个女同学和哪个男同学好，说哪个女同学对哪个女同学不好。这些话有臆测出来的，有看到一点苗头的，有看到了半截的，有看到了全部的。有听别人传的，有故意偷听到的，有无意听到的，有的是瞎编的。反正这些话在杉树林里可以像微风一样，在林子里自由的来来去去，没有半点顾忌。杉树林子大，一群一群之间都隔得远远的，你不隔远别个，别个还要隔远你呢？你在说要紧的话，别个也有秘密话要说。尽管杉树林也属于校园，但是老师们的眼睛和耳朵望林莫及，所以我们可以在杉树林里胡作非为，尽情的快乐，也所以，胡勇选择在杉树林里哭。
　　那天我刚和一个女同学在林子里说过悄悄话，搂搂抱抱完后，女同学从一条路出去，我从另一边离开。其实，在树林里有很多像我和女同学这样的场景，我就是在离开时候听到胡勇在哭。
　　我不能相信是胡勇在哭，胡勇有什么事情值得哭呢？我都没有值得哭的事情。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有吃有穿，还有一个树林子，撒点小谎既骗得住老师也骗得住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女同学。我想真的没有哭的理由，也当然，哭只属于另一些同学，特别是属于任小玫。
　　任小玫的哭是我们学校第一，就像胡勇身上的三绝一样，我第一次见识她的哭也是与胡勇有关。
　　这里说到胡勇的另一个绝活——放烟花屁。声音像烟花一样冲上天，然后炸开。
　　一次考试后，胡勇理所当然的是倒数第一名，任小玫是另一头的第一名。胡勇问任小玫多少分，他说上课时候开小差去了，老师报分没听清楚。任小玫不回答，只把漂亮的小脸扭一边。胡勇追上去又问，任小玫把漂亮小脸扭向另一边，胡勇再追到另一边。这样三番五次了几回，任小玫把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朝胡勇一瞪，小小的嘴巴张开，露出里面洁白的牙齿，话也慢慢地出来了。“我不齿和你说话。”
　　“不齿？你解释一下‘不齿’给我听咯！”胡勇不懂“不齿”。
　　“连不齿都不懂，你去变猪呀！”
　　“我是不懂！你骂人干什么？”胡勇一个老实人受了打击的样子。
　　任小玫望都没望胡勇，就走了。
　　胡勇蠢卵样望着任小玫漂亮的背影，低声嘟噜了一句，“你才是猪呢。”然后朝任小玫的背后一连串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地喷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