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明亮长歌当哭（8）
　　
　　白鹇姑娘和夏明亮老板保持着各自的情态与特色，接着有滋有味儿地唱道：
　　杰姒气得把拐棍戳的地咚咚响，杰罗认出那是祖宗传下来的拐棍，就说：祖传的家业都在你的名下，阿哥没有背走一颗米，杰罗没有拿走一根毛，十样不来争，百样不来讨，你要走就走，多娘的拐棍要留在贝那！
　　阿妹啊！
　　你已经嫁过十二道，没有一家要你，你已经是坡头的老树，我不能再把你嫁！
　　没有小娃子的女人不是女人，没有小娃子也只能怪你；嫁不出的姑娘不是姑娘，嫁不出去也只能怪你。
　　你的罪老实大，是先祖背走了你的小娃子；你的过老实多，是先祖拿走了你的福气！
　　阿妹啊！
　　回回过年，我不把娘家的猪腿送给你，我不把阿哥的粑粑送给你，不是因为多娘在的老实远，不是因为怕走十天背粑粑背猪腿的路。
　　只因为祖传的财产都给了你，三块儿大田留下来，留给了你这不该得大田的女人；
　　十排围的水牛留下来，留给了你这不该得水牛的姑娘；
　　肥猪是哈尼人祭祖的供物，祭祖的供物也留给了你；
　　大鸡是哈尼人献鬼的供物，献鬼的供物还留给了你---
　　娘家的猪腿我是砍不出一块儿来了，娘家的粑粑我是拿不出一个来了！
　　阿妹啊！
　　你是头人家里的姑娘，就不能拄着祖传的拐棍，这是在败坏祖宗的好名声！你听好了吧？
　　阿哥送给你一匹回家的壮马，你赶紧骑着马回到多娘，就像老牛从山上回来，快快顺着走来的路回去吧！
　　心狠的杰姒听了这句刀砍一样的话，也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只好留下祖传的拐棍，灰头土脸地回多娘的家。
　　从来不吃亏的杰姒看见阿哥杰罗的门背后有一根拐棍，送一拿一，偷偷地拿起，急急忙忙地走出了杰罗的家，一出门就叽叽嘎嘎地笑起来了。
　　就这么一下下，就开始了最大的罪孽，世上见不到光亮的日子到了，世上打着火把犁田耕地的时候到了。
　　你们知道杰姒拿走的是什么嘛？
　　是拐棍！
　　是嘛，倒是一根拐棍，这可不是一根普通的拐棍，这是阿哥杰罗来到贝那以后，接替了头人高贵的宝座，同时也得到了这根代表头人有权优势的拐棍。
　　这根拐棍，虽然不是金打银打，却是天神送给头人的波顿拐棍，虽然这根拐棍来自水边，但是拄着波顿拐棍，有理可以到天神的家里去讲！
　　狡猾的女人自有狡猾之处，毒心的阿妹骑上阿哥的快马，手里拿着杰罗头人的拐棍，走过一山又一山，走过一岭又一岭；毒肠的杰姒穿起阿哥的衣裳，头上戴着头人的高帽，走过一坡又一坡，走过一冲又一冲。
　　心肠歹毒的女人杰姒，装成头人杰罗的样子，走过一处，就向百姓摊下数不尽的钱粮；走过一地，就向哈尼人要吃要喝。
　　哈尼人说：头人，我们一年辛苦到头，只收得可可怜怜的一点谷子。人不吃不会在，你拿走活命的谷子，我们拿什么来填肚子？
　　杰姒说：哈尼，不献鬼不会在，不敬神不会过，最后的一颗谷子也不要留！你们拿不出献鬼敬神的礼，我就把鬼放进你们的寨子！
　　杰姒的嘴快心狠，是越来越快越来越狠，狐狸的尾巴露得越来越快，哈尼人认出了这是个假冒的头人。
　　哈尼人说：嗬嗬！
　　这个收钱收粮的头人，哪里是公正的杰罗头人？
　　杰罗头人的嘴象石头一样笨，这个头人的嘴比八哥的嘴还灵；
　　杰罗的心是好心，这个头人的心是黑心！
　　认得了！
　　哈尼人认出了假头人的嘴脸！
　　晓得了！
　　哈尼人认出了她是害人的杰姒！
　　从此以后，假头人每到一处，哈尼人就对杰姒高声咒骂，哈尼的小娃子站在寨脚，拿起石头象雨一般打来，杰姒的大马受到惊吓，甩下杰姒跑到山上去了。
　　杰姒只好躲进山里逃命，藏在草棵子里，象麂子躲避猎人。
　　逃是逃了，躲是躲了，可是吃食已经丢完丢尽，该逃也不逃了，该躲也不躲了。
　　狼狈不堪的坏女人，拄着杰罗的头人波顿拐棍往多娘爬去。
　　杰姒来到多娘的日子，正是三月来到的时候。
　　杰姒爬上多娘的高山，正是三月天干的时候。
　　三月是哈尼人最忙的月份，三月的哈尼人忙着栽秧，杰姒爬到栽秧的田边边，望见了手闲不住的莪竹玛，就是哈尼人的栽秧女。
　　杰姒说：低头栽秧的莪竹玛，快抬起头来听我说话，我是至高无上的头人姑娘，我要什么你们就得给我拿来什么！你们拴在腰上的葫芦，是不是装着清甜的龙潭水？如果不是龙潭水，快去给我背甜水来解渴！
　　栽秧的姑娘头也不抬，一边栽秧一边说话：我们在田里苦了一天，好吃的泉水忙不赢喝一口，哈尼人栽秧是最忙的日子，死了晚娘也不能回家，你是至高无上的头人姑娘，要喝泉水也只好自己去打了。
　　杰姒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在田里栽秧的七十七个姑娘！你们，在田里忙个不停的莪竹玛！听了，听我头人的姑娘说出的话！你们不肯给我高贵的头人姑娘一口水喝，我要你们的田野，长满薅不尽的牙齿草，到了薅秧的日子里，要薅掉你们的十个手指头！
　　心肠狠毒的杰姒，抹下田边的柳树叶，害人坑人的坏女人，把柳树叶撒进了大田。
　　从此啊，田野薅不尽的牙齿草就出来了。
　　杰姒干了恶毒的事情，还要说出更难听的话：听着，晚娘死了也不怕的女人，天亮忙到天黑的姑娘，我是呆子杰罗亲亲的阿妹，我是牛直老虎头人的独囡，哈尼人吓走我的快马，又害得我把吃食丢光，你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把大腕的酒肉拿来给我尝尝！
　　栽秧的姑娘撇撇嘴，不咸不淡地说：你是杰罗头人的亲阿妹，你是吃人头人的独姑娘，本应给你送上大腕的酒和肉。可是嘛，栽秧人那有杀鸡杀猪的功夫，只能一人给你一点点尝尝！
　　美丽的杰姒气得把漂亮的脸蛋变成了猪屁股，呛人的狠话又说出来了：我爬过九十九座高山才爬上来，我经过七十七个寨子才爬回来，你们不拿出一块儿肉来给我充饥，也不拿一碗酒来给我解乏，我不单要给你们的大田长满牙齿草，还要给你们的大田里长满野茨菇，还要给你们的大田里长满俾子，让你们辛辛苦苦一年的大田，不能吃的比能吃的谷子发的还要旺！
　　气急败坏的坏女人抓起一把乱草丢进大田，大田就变成了野茨菇和俾子爱在的地方。
　　杰姒虽然忍饥挨饿，可是还得往前走啊，还没有到了多娘家乡的目的地呀。
　　上来了，上来了，杰姒来到了最高的山上！
　　上来了，上来了，杰姒来到了最冷的多娘！
　　多娘的高山上，有一窝种荞子的人，挖荞地是哈尼伙子，七十七个；撒荞种是哈尼姑娘，七十七个。
　　这一回，杰姒换了一个说话的方法，隐藏起自己的身份，换了说话的口气。
　　杰姒说：山上挖荞地的伙子，坡上撒荞种的姑娘，你们是不是带着吃水的葫芦？你们是不是带着撒荞吃的吃食？带着葫芦嘛，就给我喝一口；带着吃食嘛，就给我吃一嘴。
　　挖地撒荞的人，认不得她是害人的杰姒，就拿出饱肚的吃食，递过装水的葫芦，并且说：远处来的阿姐，我们背的葫芦，装满清甜的好水，你爱喝多少就是多少，如果葫芦里的水浇不灭你喉咙里的火，还可以爬上多娘的尖尖上，那里有十二条粗粗的瀑布，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远处出门的人啊，拄着拐棍走路的女人。你没有带着鼓鼓的饭包，但是人人有一块儿甜荞粑粑，一人匀出一口也够你吃饱，吃饱肚子呢，你就上路吧！
　　杰姒吃过喝过，心情好了一些，说出了好听的话语：我，哈尼人的后代；我，至高无上的姑娘，给你们许下大愿，给你们说下好听的话。高山挖地的伙子，山坡撒荞的姑娘，你们播下的荞子三月就成熟，你们撒下的荞子不用薅野草就得吃！
　　杰姒说过这样的话，从此荞子就熟的快，三个月就结出黑亮的荞子，荞子也不消薅草间苗，撒下去就会生会发！
　　杰姒来到了多娘山上，来到了十二条瀑布的老崖底下，看见清亮的泉水流到崖脚，淌进了深不见底的龙潭。淌清水的多娘龙潭，杰姒渴怕了想痛饮一番，难得是连舀水的叶子也找不见。
　　嘴巴尖快的女人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顺手把天神赐给头人的波顿拐棍插在水边边上。
　　只见坏女人扒开水面的烂草烂叶，弯腰就捧水喝。
　　疲惫不堪的坏心眼的杰姒啊，看着水面一圈圈散开的水圈扩大，就像看见了望不到边的多娘大片大片的大田，发出了尖利的狂笑。
　　就在这时候，插在龙潭边边上的波顿拐棍已经发出三条根根。
　　得意忘形的杰姒喝饱了清亮的龙潭水，就去拿波顿拐棍，她要回家去，她要去看看望不到边的多娘大片大片的大田。
　　可是贪心的杰姒无论如何也拔不起插在龙潭水边边上的波顿拐棍了。杰姒先用细手来拔拔不起，杰姒再用粗脚蹬蹬不动，杰姒最后用手手脚脚齐出力，小小的波顿拐棍还是拔不起。
　　狠心的坏女人生了气，手手脚脚齐出力，朝前拽三把，三把拽不动；往后拔三把，三把拔不起。
　　这个诡计多端的恶女人咽不下这口气，拽呀拽，拔啊拔，杰姒终于累成了一滩泥，杰姒不甘心，她藐视地看了看杰罗的波顿拐棍，她要用最恶毒的咒语来咒坏头人杰罗，她要咒坏头人的坏拐棍，她要……
　　还没有等坏女人想好咒骂的咒语，还没有等她看完波顿拐棍这一眼，坏女人杰姒突然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了。
　　只见天神的波顿拐棍活了，波顿拐棍动了。
　　波顿拐棍动一动，生出了树枝枝；波顿拐棍动一动，生出了树叶叶；波顿拐棍不停地动，波顿拐棍就像刮风一样地往高长！
　　
　　第10章 夏明亮长歌当哭（9）
　　
　　杰罗头人的拐棍，是继承上一个头人的拐棍，上一个头人的拐棍，是天神赐予的波顿拐棍。
　　这根拐棍被杰罗头人的坏阿妹偷走，喝水的时候，把波顿拐棍插到了龙潭的边边上，就发出了树枝树叶，就像刮风一样地疯长起来了。
　　不到三天，主根穿过七条大江；不到三夜，须根爬遍了七座大山；不到三早，树干长成顶天的大柱；不到三晚，树尖伸进了天神的家里。
　　这是什么树哟？
　　这就是先祖说的“嵯祝俄都玛佐”！
　　这是什么树哟？
　　这就是天神说的遮天大树！
　　这是什么树哟？
　　这就是天不亮的遮天大树王！
　　遮天大树王长过三天，树尖伸进了天神烟沙的大门；遮天大树王长过三夜，树荫遮到天神烟沙的窗户。
　　遮天大树王的树身遮住了太阳的眼睛，遮天大树王浓浓树叶蒙住了月亮的脸盘。
　　在那远古的时候，天不会亮，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地不会亮，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哎呀呀，这一下可是不得了了！
　　世上漆黑黑的，分不出白天黑夜；世上黑漆漆的，分不出东南西北。
　　世上的先祖，找不见自家的大田在哪方；做活计的哈尼人，摸不着自家的水沟在哪面。
　　千百个先祖，连自己的手脚都看不清；千百个哈尼人，连自己的阿爸阿妈都认不得。
　　半山的大田里，耙田耙死了九条水牛。
　　为什么嘛？因为看不见田头和田尾，水牛撞死在田埂上。
　　放牛的山坡上，放牛跌死了九条牛。
　　为什么嘛？因为没有照亮的太阳，老牛滚下了走熟的大山。
　　没有了太阳和月亮，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栽田的莪竹玛，三道节的指头栽秃了一节；打谷子的九个伙子，累死也装不满九背篓；踩锥的媳妇，踩的米装不满一升；煮饭的姑娘，煮不出一家人吃得饭。
　　白天黑夜不分，早晨晚上不分，哈尼人开沟引水，不敢去开沟的高山。
　　先祖搭槽渡水，也不敢上搭槽的石岩。哈尼人象过冬的蜂群，冷的挤在一起发抖。
　　老实是害怕了，就连胆子大的鬼，也害怕挨着人在。
　　世上的哈尼人，不栽田种地过了三年。
　　世上的先祖，不放牛马过了三年。
　　不是哈尼人不爱栽田种地，不是哈尼人不喜欢放牛放马。是因为没有太阳，谷子不会低头饱满；没有月亮，牛马要摔死在山冈上。
　　哈尼人吃着山茅野菜过了三年，摸着的东西都拿来吃了，吃过三年的日子，能吃的一样也摸不着了，靠栽田种地过日子的哈尼人，不栽田种谷不行了。
　　栽田怎么栽？
　　只有打着火把！
　　种谷怎么种？
　　只能点起蜂蜡！
　　于是，牛角上绑起火把去犁地，犁过三天，牛角烧出了九道刻印；
　　羊角点灯去耙田，耙过三天，羊角烫成了弯弯藤。
　　这是刻入骨髓的记忆，牛角有了世世代代传下去的九道刻痕，羊角成了祖祖辈辈不会改变的弯弯角。
　　牛角烧出刻痕，一样养活不了哈尼人；羊角烫成了弯藤，还是救活不了世人。
　　男人认不得谷子成熟在什么时候，女人认不得荞子成熟在哪天。
　　后来嘛，聪明的哈尼先祖还是想出了办法。
　　人人摇着空壳的葫芦，在大田里转来转去，就像瞎子出门上路，拄着拐棍敲打路面。
　　碰着葫芦的谷颗有“嗒嗒”的声音，哈尼人认得这是成熟的谷子，赶紧用剪刀剪下来。
　　碰着的声音“沙沙”地响，哈尼人就知道谷子还瘪，就放在田里养一养。
　　那时候，世上的人不能活，世上的野物也不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