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们既然来到了这里，没有味道的，给他味道！没有声音的，给他声音！一样也没有的，样样全部给他！
　　烟碟碟玛抓出从鱼娘那里带来的鱼鳞，在两条大江的中间的平地上种下了。
　　鱼鳞壳种了三天之后，长出来一棵大茨菇。
　　烟碟碟玛数了数，茨菇叶子有三百六十片，茨菇根根有十二条。
　　人神捧来三捧水，浇在茨菇根根上，茨菇长出三十个骨朵朵，茨菇开出三十朵白花花，茨菇结出三十个果果。
　　烟碟碟玛摘下茨菇果果，走到一处撒一处。
　　数不清的人种爬出来了，数不清的动物爬出来了。
　　草木一坡一坡地生出来了，庄稼一蓬一蓬地发出来了。
　　高山的老林多了，半山的树棵有了，箐底的杂木有了。
　　老虎豹子从老林里跑出来了，老熊野猪从刺蓬里跑出来了，乌龟麻蛇从水边爬出来了，蜈蚣蛤蚧从石缝里爬出来了。
　　花鱼墨鱼在水里游起来了，泥鳅黄鳝在烂泥里钻起来了，虾子和田鸡在青苔上跳起来了。
　　雪白的天鹅从大湖里飞出来了，身穿花花衣裳的花雀从姜子林里飞出来了，尖嘴的老鹰从云彩里飞出来了---
　　世上又有了百种味道，世上又有了百样好听的声音，人神烟碟喜了，人神碟玛乐了。
　　可是呢，没有多久，他们俩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在那远古的时候，人神烟碟碟玛用茨菇撒出来万物，百样千样都有了，百样千样都活了，可是一切都不可收拾了！
　　这些活物不会认年月，年也认不得，月也认不得，一样也不会死，一样也不会亡，一个个不是成精就是变怪，世上奇奇怪怪的，世上扭扭歪歪的，横不是横，竖不是竖，圆不像圆，方不像方，有的脸盘生在耳朵里，有的蹄蹄长在了额头上。
　　其它的活物成精变怪，变就变吧，成就成吧。
　　可是人呢，也是很麻烦哩！
　　茨菇果变出来的人，哪个是哪个的阿爷，哪个是哪个的祖宗，一个也认不得；哪个是哪个的儿孙，哪个是哪个的后代，一个也认不得。
　　为什么认不得嘛，因为认不得年和月。
　　因为认不得年和月，婚配也没有规矩，就像牛马一样乱配，就像野物一样胡来。
　　因为认不得年和月，世上的人只会老不会死，老到动不得的时候，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怪人。
　　拿手摸一下，皮肉象棉花一样软；拿手戳一下，身子就像蚕一样扭。会不会说话呢，只会张张嘴，只会吃东西，只会吐东西；会不会笑呢，眉眼总是一个样，只有眼睛会眨动，流口水的时候动一下嘴。
　　太阳升起来了，就像搬一件东西一样搬出去。
　　搬出去做什么？
　　太阳底下晒一晒。
　　月亮升起来了，就像搬一件东西一样搬回来。
　　搬回来做什么？
　　火塘旁边烤一烤。
　　搬出去搬进来，搬出去搬进来---
　　搬进来搬出去，搬进来搬出去---
　　嗨，搬来搬去累不累？
　　累嘛，倒是累；搬嘛，还是要搬，谁叫自己没有老呢？
　　可是呢，搬过九十九次，抱过九十九次，晒过九十九次，烤过九十九次，实实在在是搬不得了！
　　因为，老人太多太多了，只能象堆柴火一样堆起来，只能象石头块儿一样码起来。
　　堆起来的老人，上层的已经长满了青苔，垫底的茅草根从老人的皮肉里长出来了。
　　堆起来的老人，动也不会动，疼也不知疼；码起来的老人，看也不会看，哼也不会哼。上头的灰尘积起三拃，底下的被熏的黑亮。
　　茨菇变万物的古代，是不会认年月的年代。
　　因为没有年月，也就没有春夏秋冬四季。
　　没有夏天的三个月。庄稼不会饱满，谷子挂在谷杆上，翘着一个个瘪脑壳。
　　没有冬天的三个月，走路的毛虫有小狗大，饶起来的麻蛇比人还高。
　　没有春天的三个月，认不得什么时候种什么，种下的种子要嘛不发芽，要嘛长不大。
　　没有秋天的三个月，半山的荞子才种进去，大田野草就长满了，土仓里头空空的，尽是挂满苍蝇蚊子的蜘蛛网。
　　人神烟碟碟玛发话了。
　　他们对先祖说：认不得嘛，是认不得；分不开嘛，是分不开！快去瞧瞧吧，快去看看吧！
　　两条大江中间的那块儿平地上，有我们俩种下的大茨菇，直直的茨菇杆杆，上面挂的都是年月的数数！
　　一年有几日认不得，顺着茨菇杆杆去数吧，茨菇的叶子一共长着三百六十片，把三百六十天定为一年的日子！
　　一年有几月，扒开瞧瞧茨菇根根，不多不少十二根，这就是一年是十二个月的定数！
　　一月有几天，抬头看看茨菇花骨朵朵，不少不多三十个，这就是一月是三十天的定数！
　　好了，虽然烟碟碟玛为世上做的事情迟了一些，但总算把该补得事情补齐了，栽起了茨菇年轮树，教给了先祖认识年轮树。
　　于是嘛，哈尼先祖年会认了，月会认了，日子也会认了。
　　这样一来嘛，人就有生也有死了，老的会分了，小的会分了，世上的大事小事都有了规矩，人不和牛马一样过了，人不和野物混在一起了。
　　
　　第13章 夏明亮长歌当哭（12）
　　
　　远古的时候，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有一回，世上黑黑的在了三年，那是遮天大树王遮住了太阳的眼睛，蒙住了月亮的脸盘。
　　三年的时间天上地下一个样，白天夜晚一个样，先祖可是愁坏了呢。
　　坏到什么程度呢？
　　把年轮树的事情也给忘记了！
　　遮天大树王一砍倒，太阳月亮出来了，哈尼先祖赶紧去瞧年轮树，茨菇没有了，年轮树不见了！
　　粗心的哈尼先祖啊，却把人神烟碟碟玛定下的年轮月轮日轮统统忘记了。
　　忘记了认年认月的古礼，日子颠倒认不得，日子错乱不知道，冬天认作春天，秋天认成夏天，该种的时候去收割，该收割的时候来下种，一个个虽然累的东倒西歪，土仓里却是空空荡荡。
　　哈尼先祖难过了，难过的没有脸面见太阳，难过的没有脸面看月亮。
　　多好的太阳嘛，可是，夏天没有弄差，冬天却弄差了；多好的月亮啊，可是春天没有搞错，秋天却搞错了。
　　住在地宫里的地神，年年按时在地下点起火塘烤地，地气上升，就是春潮来了，世上点种的时候就来到了。
　　可是呢，哈尼先祖点种的背篓已经空了，他们把种子在冬天种到地里去了。
　　错过节气的先祖，犁一块儿山地，累死了九条牯子；耙一块儿大田，累垮了九个伙子；栽一块儿秧田，累倒了七十七个莪竹玛。
　　秋天来到的时候，谷秧还没有膝头高，打下的谷子装不满姑娘的背篓。一个錐窝踩出来米，不够媳妇捧一捧。
　　最大最富的好地方，成了饿死人的地方！
　　十个阿波走拢来，说出的是一句话；三个阿匹走拢来，说出的话是一句；十个男人在一起，说出来的话是一句；十个女人在一起，说出来的话是一句：打失的年轮树要找回来，哈尼人过日子的规矩要找回来啊！
　　哈尼人要找回年轮树了。
　　哈尼人去找年轮树的是哪个？
　　是哈则的老儿子则作。
　　则作去找年轮树在哪天？
　　是在砍倒遮天大树王的一年零三天。
　　则作要去哪里找？
　　去贝那大江的江边边，去哈刹大江的江边边，去两条大江中间的那块儿平地上找。
　　则作来到原来生长茨菇的地方，直着看过去，看不见认年认月的大茨菇；横着看过去，看见的是一片空荡荡。
　　无可奈何的则作说：人神烟碟碟玛啊，哈尼人亲亲的阿爸阿妈！自从你们生出世人，自从你们养下万物，不好的东西一样也没有了，不好的日子一天也没有了。哈尼人就像哈刹大江的水，一天一天涨起来，好田好地有了，好牛好马有了，哈尼人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可怕的遮天大树王使我们黑天黑地整三年，好不容易太阳月亮出来了，照亮哈尼人心底的大茨菇年轮树，却找呀找呀找不见了。
　　这可怎么办嘛？
　　没有年和月，哈尼人不会在了，牲畜不会在了，庄稼不会在了，哈尼人的心里空空的，眼睛呆呆的，手脚木木的，什么也不会做了，什么也不敢做了！
　　哈尼人求求人神烟碟，哈尼人求求人神碟玛，求你们高能的大神，再给我们种一棵大大的大茨菇年轮树吧！
　　人神烟碟碟玛说：哈尼，年轮树是好栽的吗？年轮树是好养的吗？
　　不是鱼娘的金鱼鳞，不会栽出年轮树，我们独有的一片金鱼鳞已经栽在了大地上！
　　粗心大意的哈尼人啊，再去找找，再去找找；再去问问，再去问问，去找高能的地神密玛，问她从鱼娘身上生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把金鱼鳞带到了大地上！
　　则作没办法，就去找地神密玛。
　　地神的家在哪里呢？
　　在十条大江汇集的水尾。密玛住在哪里呢？住在十条大江汇集的地方。
　　则作说：大神密玛，哈尼人遇到难了，人神烟碟碟玛给我们栽的年轮树打失了，我们不会在了，我们不会活了。请你地神给我们哈尼人把年轮树载到哈尼人住的地方吧！
　　地神密玛说：唉，年轮树不好栽，年轮树不好养，不是鱼娘的金鱼鳞，发不出年轮树呢！再去找找，再去找找；再去问问，再去问问，去找找太阳神约罗，去问问月亮神约奔，问他们从鱼娘身上生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把金鱼鳞带到了三层高天！
　　则作先是进了太阳神约罗的家，而后跨进了月亮约奔家的门，说的都是一样样的话：白天领着哈尼人种地的太阳神约罗，晚上领着哈尼人跳乐作舞的月亮神约奔！哈尼人好土好地有了，好牛好马有了，只是把年轮树打失了！没有年和月，人不会在，牛马不会在；没有年和月，大田做不好，庄稼不会活！大神啊，请把认年认月的年轮树载到世上吧；大神啊，请把好年好月份好日子带到哈尼人在的东方吧！
　　太阳神月亮神好心肠，两张嘴一起说一起讲：哈尼人啊，认年认月认日子的年轮树，不是我们不愿意栽，世上的好日子，不是我们不给。因为我们没有鱼娘的金鱼鳞，就栽不出年轮树啊！
　　远处来的哈尼人啊，快快去问问天神俄玛，问问她有没有金鱼鳞，如果天神俄玛有金鱼鳞的话，求她快快把年轮树栽出来吧！
　　天神俄玛住在三层高天，太阳神月亮神领着则作来见天神俄玛。
　　则作先祖是个非常诚实的人，天神俄玛是哈尼人心中最大的人神，再加上表现不错的太阳神月亮神的帮衬，天神俄玛微笑着点点头，答应把年轮树栽出来。
　　最好的金鱼鳞在哪里呢？
　　装在天神的簚罗里。
　　天神的簚罗在哪里呢？
　　放在天神枕头边边上的柜柜里。
　　最好的金鱼鳞有几片？
　　最好的金鱼鳞有三片！
　　天神俄玛拿出一片金鱼鳞，叫大儿子去栽年轮树，大儿子就把年轮树栽在了天神房子背后四方四角的平地里。
　　金鱼鳞栽下三天，大儿子去瞧。
　　一回瞧，不见冒芽；二回瞧，不见抽枝；三回瞧，不见长叶。
　　大儿子刨开瞧瞧，哎呀呀，金鱼鳞不见了！
　　原来是黑头蚂蚁偷走了。
　　偷去做什么嘛？
　　去做蚂蚁的蘑菇房。
　　天神俄玛笑了笑，又拿出一片金鱼鳞给了大儿子媳妇。大儿子媳妇怕蚂蚁偷，栽在天门前的凹塘里。
　　金鱼鳞栽下三天，大儿子媳妇去瞧。
　　一回瞧，不见冒芽，；二回瞧，不见抽枝；三回瞧，不见长叶。
　　大儿子刨开瞧瞧，哎呀呀，金鱼鳞又不见了！
　　原来是红脸的母鸡抬走了。
　　抬走去做什么嘛？
　　抬去喂儿子喂姑娘去了。
　　天神俄玛怪罪的话说下来了：媳妇嘛，是不是憨笨的媳妇？种地能不围篱笆？媳妇嘛，是不是懒馋的媳妇？种地的种子会被抬走？
　　大儿子媳妇低着头，委屈的话说出来：我挖出栽年轮树的窝塘，手手脚脚都软了，围地是男人家的事情，不该怪罪做媳妇的人呢！
　　大儿子朝媳妇瞪起眼，不服的话说出来了：挖塘我也挖了，围地我也围了，怪要怪黑头蚂蚁要来偷，怪要怪红脸母鸡要喂小儿！
　　天神俄玛当着太阳神和月亮神，咬咬牙把气咽下去了，厥咚厥咚回了家，拿出最后一片鱼娘的金鱼鳞，埋在当阳的偏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