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利滚利
凛冽的北风卷着雪花,就像一个凶残的无赖,时而在人家的房顶上肆意践踏,时而又在人家的院门外横冲直撞,嘴里还哼着怪怪的调子,看那架势,不把屋里的人摧残致死誓不罢休。
在村子西头,有一户贫穷人家,家里只有一对孤儿寡母。母亲三十五六岁,是个手脚勤快,做事果断的女人。儿子不过十五六岁,憨憨的脸上透着几分贫穷孩子应有的执着。
母子两个正在打理大年夜的饭食。
说是打理,其实也就是凑合而已,因为家里能够入口的,除了那几升快要发霉的玉米面之外,剩下的也就是几棵白菜萝卜而已。
母亲一边忙碌,一边张罗儿子道:“大春,你还是把喜儿叫到咱家来吧。大过年的,就她一个女孩子家呆在家里,实在让人心里难受。”喜儿是大春没过门的媳妇,是个非常漂亮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大春不禁皱眉道:“娘,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常她借个簸箕笤帚啥的,还打发别的女孩来呢,如今你让她来咱家过年,这不是在要她的命吗?”
“敢情我老糊涂了。”张二婶自嘲道,紧接着又想了一个更实际的法子:“要不,等咱们下好了饺子,你送一碗过去?”
“娘,您也不看看,这都什么天气?风吹的连站都站不住,就算我把饺子送过去,你让她吃冰块啊?”
眼瞅着儿子这么会想事儿,张二婶笑了:“也好,那娘就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做才能让喜儿跟咱娘俩一样,好歹也能吃上一顿饺子?”
王大春不假思索地说:“待会我给她送点儿玉米面过去,顺便再捎去两颗白菜,我想就她一个人,这些东西也足够了。”
张二婶望望儿子稚气的脸,觉得儿子一下变成了大人,她好不欢喜,因此夸奖道:“没想到我儿这么会操心,娘真是没白疼你啊。”
不料夸奖的话刚说完,儿子就犯傻了:“娘,我就解不过来,您说杨大伯的豆腐生意做得那么好,怎么他们爷儿俩还穷得连锅都揭不开?”
张二婶长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被黄世仁那个遭雷劈的给逼得!”
提起黄世仁,远近各乡没有人不恨得咬牙切齿的。
此人是杨格庄的大地主,三十多岁,心狠手辣,恶贯满盈。乡里人形容某个人品行恶劣,常常说“坏得跟黄世仁似的”。
“这我知道,”王大春觉得母亲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欠他几个小钱吗?就凭杨大伯他们爷儿俩那么没日没夜地干,什么破帐也早该还清了。”
“你懂什么,那哪是破帐?分明就是阎王帐。”张二婶纠正道。
“甭管叫什么帐,反正我还没听说过天下有这么难还的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从我记事儿那天起,杨大伯每年一到年底都在张罗着还帐,眼瞅着还了十几年的帐,不但没有还清,反而弄得连年都过不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还有,杨大伯爷儿俩一向省吃俭用,有时病倒了连药都舍不得买,不信他们家还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付出?”
张二婶看儿子实在不懂,只好说出了问题的根源:“你知道啥叫‘利滚利’吗?”
“这谁不知道?就是把利钱变成本钱,然后打着滚地坑害穷人呗。”
“说得没错,可是黄世仁坑害咱穷人,比‘利滚利’的法子还黑哪。”
“那他又使什么坏了?”
“说来真让人气炸肚皮。黄世仁的那个狗腿子穆仁智为了讨主子的欢心,欺负你杨大伯人忠厚老实又不认字,不光把利钱当成本钱翻来覆去地坑害他,还昧着良心把欠帐的期限改了又改。结果七算八算,一年下来,你杨大伯欠他黄家的帐不光减少不了一分一文,反而比上一年又增加了很多。你说,这帐能还清吗?”
王大春听了,气得火冒三丈:“这个丧尽天良的黄世仁,早晚有一天,我要一刀砍了他。”
“我的小祖宗!”张二婶唬得赶快捂上他的嘴巴,“这话千万可不能到处乱说,万一传到黄世仁的耳朵里,只怕你这小命都保不住!”
王大春还想再说什么,张二婶便催促道:“天不早了,你赶快过去吧,反正这边也没什么好忙活的。”
大春按照母亲的吩咐,瞬间打点好了要送的物品。
这时,风比刚才吹得更加猛烈起来。就在大春开门的当儿,一阵冷风打着漩涡,把一片雪花吹了进来,张二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大春正要离开家门,张二婶突然把他叫住,并且把门牢牢地关上。
大春有些不解:“娘,你还有什么事儿?”
张二婶什么都不说,只是瞅着他笑。
“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这种哑谜?”
张二婶摸一把儿子通红的脸,以过年时特有的那种喜悦说道:“见了喜儿跟她透个话,就说过年后等天儿稍微暖和暖和,就把你们俩的婚事办了。”
一听说要操办自己的婚事,王大春那是一百个乐意。这不仅可以圆了他抱得美人归的梦想,而且从此以后他就名正言顺地跟黄世仁斗两把了。
不过乐意归乐意,脸上还得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娘,这都什么话啊!要说你去说去,反正我说不来。”
“傻孩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王大春红着脸走了。他一路都在盘算着,如何才能把话说得既不突兀,又能让喜儿很愉快地接受呢?
天冷得滴水成冰,他的心却热得跟火盆似的……
第二章 我是你男人
王大春背着一小袋玉米面和两颗白菜,冒着暴风雪来到了杨家的大门前。
说是“大门”,其实不过是个柴门而已。两间泥土屋,一间破草房,外加一圈破篱笆,这就是杨家的院落。
王大春满心想见到喜儿,并且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说,可是一旦来到喜儿的家门口,却什么话都忘了。
而且。他白白地站在大门外头挨冻,却愣是不敢进去。
也许他冻得实在有些吃不消了,这才磨磨蹭蹭甚至有些惴惴不安地走进了院子。
他来到堂屋门前,想学着儿时的腔调儿叫一声“喜儿”,以博得她的欢心,可是嘴巴刚张了一半,就赶快闭上,因为他马上又产生了这样的担忧:万一喜儿怪我没个大人样,那岂不弄巧成拙了?
于是,他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而且很小心地叩了两下门。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于是就想,也许喜儿正在睡觉,或者她做什么活儿太专心了,所以没有听到敲门声。
然而,他越是不敢做出太大的动静,外面的世界就越是跟他捣乱:北风一个劲儿地在吹,而且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还有,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一刻都不曾停顿。
不得已,王大春只好加重力气,使劲拍打了几下门,只是他还是没有声明来者何人。
“你要干什么?”喜儿总算说话了,不过很不友好,声音冰冷冰冷的,敢情比外面的空气还冰冷。
这太不可思议了,喜儿平时的声音是那么的好听,真真比那唱小旦的声音都要强出十倍。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谁欠了她家的债,也不过如此呀。王大春这样一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她来。
“我是给你送年货的。”王大春说明了来意,心说,这回你该好好接待了吧?
谁知这回的答复更让他浑身凉了个冰透。
“我不稀罕,你爱送谁送谁去。”
王大春真的恼火了。干吗呢?我没招你惹你呀!凭什么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再说了,举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何况我是来雪中送炭的。
得得得,既然你这么不知好歹,那就请你好自为之吧,本汉子告辞!
王大春刚要走,但转念一想:还是原谅她一次吧。女孩子嘛,心情一时不好也是有的。老话说了,好男不跟女斗,作为男子汉大丈夫,我何必跟她争一时的对错呢?
这样一想,王大春的心里果然放宽了许多,叫门的声音也比刚才响亮了许多,索性连自己的大名也报了出来:“喜儿,快开门哪,我是大春呀。”
显然,喜儿刚才是弄错人了,不然她不会这么利索地把门打开。
“怎么是你呀?”喜儿又惊又喜,显得非常内疚,又一眼看到大春肩上的东西,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大春走进屋去,放下东西,自己拿笤帚扫去身上的雪花,然后想找个座位坐下,无奈主人不发话,他也只好傻傻地站在哪儿,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就只管在那里傻站着,足足站了半支烟的工夫,喜儿才如梦方醒道:“你怎么不坐下?快坐呀。”说着,便是一阵忙碌,但到底在忙些什么事,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王大春在她忙碌的当儿,已经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他本想把刚才想好的话剪头去尾地说上个大概,无奈一看到喜儿的那张脸,就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实在是因为喜儿的那张脸太好看了,好看得让人看上一眼,就还想再看第二眼。大春每次见到她,都觉得看得不过瘾。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看个过瘾,哪怕让他一天不吃饭都行。无奈喜儿就是不给他这样的机会。每次两人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把脸扭向一边,故意只给他一个后脑勺子看。
“喜儿……”他想找个理由让喜儿给他一个正面,可是刚叫完她的名字,就没了下文。
“有什么话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喜儿勉强转了下脸,但立马又转了回去。
就在她转脸的当儿,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于是问:“喜儿,你好像哭过?”
“没、没有。”喜儿极力掩盖着,却下意识地揉了下眼睛。
明明带着刚哭过的痕迹,还说没哭,骗谁呢?王大春不由得在想,也难怪,大过年的,自己的老父亲出去躲债都七天了,孤零零地把她一个女孩子家丢在家里,她心里难过因此偷偷地在哭,这也是难免的。
要说她不承认也就算了,王大春没必要刨根问底,可是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喜儿肯定有事情瞒着他。
反正这儿也没有第三人,况且她早晚都会成为他的人,所以他觉得关键时候有必要尽一点做男人的义务。
“喜儿,你肯定有事瞒着我——这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你要把我当男人的话,就把事情的原委曲直告诉我,有天大的事,我王大春替你担待。”
喜儿不仅人长得漂亮,心底也善良,又打小受父亲的影响,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因此,一开始她想着把事情糊弄过去也就算了,谁知大春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她不得不实话实说。
“你来这里之前,黄世仁和他的狗腿子们刚走。”
一听见“黄世仁”这三个字,王大春的脑袋“轰”的一下响了,他下意识地问:“他对你怎么了?”
喜儿想想刚才的遭遇,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这一哭,王大春自然以为事情已经糟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气得一拳砸在柜子上,咆哮道:“你等着,我叫几个人去,一定把姓黄的那狗日的给活霹了不可。”一边说,他一边顺手操起一把斧头就往外走。
喜儿一看要出大事,便没死没活地把他拦住:“你不能去,你会死在他的手里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本来就血气方刚,况且自己的女人都被人糟蹋了,再活下去还有什么脸面?他暴跳如雷道:“你别管我,不剁了他狗日的我一天也没法活。”
喜儿知道他把问题想复杂了,赶快做了些解释:“他来我们家只是为了催债,又没动我一指头,你干吗这么冲动?”
大春一听这话,浑身的怒火顿时消去一大半。不过,痛定思痛,他还是很难咽下这口气:“这笔帐先给他记着,早晚有一天,我跟他新帐旧帐一齐算。”
其实,说黄世仁一指头没动她那纯粹是在为恶人作掩盖,只不过事情没有王大春想象得那么严重。方才,黄世仁带着他的管家穆仁智等人来到杨家,寻杨白劳不在,自然少不了对喜儿动手动脚,而且还说了一些让人肉麻的话。所幸的是,喜儿当时正在剪花,她手里有一把锐利无比的剪刀。为了制止黄世仁卑鄙下流的动作,她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如果你再对我这样,我就一刀宰了你,然后我也一死了之。”黄世仁看着明晃晃的剪刀,不得不停止下流的举动。
尽管刚才不过是一场虚惊,然而,王大春想想还是浑身直冒冷汗,万一黄世仁再来……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于是下定决心:“我看你干脆到别家躲躲吧,这几天我替你看家。”
喜儿觉得他这种想法非常不合时宜,再说就他这火爆脾气去应对黄世仁,她更是放心不下,因此说:“你也不想想,大过年的,我到谁家去躲呀?”
“要不,你就去我们家。”事到如今,王大春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行。”喜儿咬牙拒绝道。
“不行也得行。”王大春做出一种强硬的姿态。
喜儿急了:“你凭什么这么管我?”
“因为我是你男人。”
“可是我还没有过门呢。”
“你很快就会过门的。”
……
两人正为这事儿闹得红头将脸,忽听有人敲门。自然王大春一下就想到了黄世仁。
“好啊,姓黄的你这个狗日的又来了,老子本来还想让你多活几天,没想到你非得要往我板斧上撞,看来不把你劈了,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
王大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操起斧头,猛地把门打开……
第三章 红头绳
门外站着一个人,并不是黄世仁,而是叫花子模样的人。他浑身的衣服都沾满了雪花,胡子和眉毛上的雪花早已融化成水分,又结成了冰块。
不等那人说话,喜儿一头扑到他的怀里,泣不成声道:“爹,您终于回来了,爹,您怎么出去这么多日子?我这是在做梦吗?”
“快别说傻话了我的孩子,爹这不是回来了吗?”杨白劳一边用一种最能体现父亲关爱女儿的口吻安抚着女儿,一边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轻轻地拍打着女儿的脊背。他脸上的雪花在眼泪的冲刷下,渐渐地融化。
父女两个拥抱了一阵子,然后走进屋去。喜儿开始拿笤帚扫去爹爹衣服上的雪花。
杨白劳解开束棉袄的腰带,先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面袋——约有两斤的分量,然后又拿出来一对卷成筒状的门神画像,最后拿出来的是一挂鞭炮。
从父女拥抱到杨白劳解除全部装备,差不多用了一分多钟的时间。这当儿,王大春一直像个木偶似的傻站在那儿。更可笑的是,那只板斧一直都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
杨白劳虽然只有四十刚出头的年纪,但怎么看都像是五十开外的样子。他的头发早已白了大半,皱纹一条一条的,深而且凝重,就像用刀子特意刻上去似的。不过还好,他虽然长得老相了点儿,但身子骨还算不错,看上去挺结实也挺健壮。
一来杨白劳太过投入于父女俩的天伦之乐了,二来房门打开以后,王大春立即退居到了房门后头的阴暗位置,如果不太注意,很难意识到他的存在,以至于恍惚之间杨白劳把他当成了门神之类的画像。直到杨白劳解除全部装备之后,他才愕然地发现,原来站在门后面的根本不是什么门神,而是自己未来的女婿。
一下子,杨白劳全乱了章法:“原来是大春呀,你瞧我,这真是老糊涂了,该死,该死,快坐下,快坐下。喜儿,倒水没有?快倒水给大春喝。”忽然发现他手里的斧头,脸上便掠过一丝不祥之兆,嘴里嗫嚅道:“你这是?这是……”
喜儿不忍心看到爹爹一回到家里就陷入苦恼,便顺口编了个瞎话:“爹,是这样,二婶不是觉得您出门了吗?她怕我一个人过不去这个年,就打发大春哥给我送来一袋玉米面和两颗白菜,好歹也让我吃上一顿饺子。这不,大春哥正要帮我劈柴呢,你说是吧大春?”一边说,一边拿胳膊肘轻轻捣了下大春的胸脯。
大春本来就机灵,经喜儿这么一点化,马上来了个妇唱夫随:“喜儿说的没错,是我娘打发我过来的。我怕喜儿一个人忙不过来,想帮她一把,可巧您来了。您这一来,我和我娘比什么都高兴。”
如此一来,杨白劳真的就给蒙住了。
杨白劳看到准女婿这么知情达理,愈发高兴得不得了:“那既然这样,咱爷儿仨一块动手,然后一块吃饺子。”
“不啦大伯,我娘还在家等着我呢。既然您老回来了,那我也该回去了。”说着,放下斧头,就要离开。
杨白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怎么我一来你就要回去呢?我又不是老虎,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说完,便是一阵大笑。
喜儿虽然一言不发,但看她那情态,更希望大春留下。
王大春不是不想跟他们一起吃饺子,只是他得从现实情况来考虑。你吃他们一口,就等于他们爷俩少吃一口。王大春是董道理的孩子,不至于算不透这个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