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几年前,有个山村小姑娘要进城去看望她哥哥。她哥哥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在那儿和他结婚了几年的妻子开了一家餐馆。她也不知道那座城市有多大有多小,只记得有一次哥哥回来过年,在与乡人交谈时提到那座城市,他说比他们的县城不知大了多少倍,乡人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小姑娘曾经给她妈妈提起说要去哥哥家,但妈妈说那地方大,怕走丢,不让她去。她又解释说县城也不算小,她独自去了几次都没事,即使不认得路了,问问过路的人,他们便会给她指路,从没指错,现在她能从城东的任何一个地方出发,准确地走到城西的舅舅家。母亲听了,还是不许,并要她不要三天两头往舅舅家去,说人家城里人哪看得起她们乡巴佬,见都躲得远远的。
从此,小姑娘闭口不提去哥哥家的事,但那是表面上,私下里,她暗自攒钱,筹备车费。她很善良,不偷妈妈的钱,那是妈妈卖鸡卖蛋卖猪卖粮食得到的。她心疼妈妈,她去哥哥家的目的是让哥哥给她找点事做,赚了钱好让妈妈享享福。她在山上采了金银花,这种花晒干了可以卖钱;她又用小锤捶了很多桃核杏核,几乎村里所有有桃树或杏树的人家她都去过,有时还跑到别的村去,常常满街满路拾桃核杏核,因为核里面的籽儿晒干同样可以卖钱,价比金银花更高。经过半年多的积攒,她有了六十七块三毛钱。她算好了:她家去县城要三块钱,在县城饿了,吃一碗粉两块钱,坐2线公交到客车站要一块钱,这去掉六块。她打听过,县城客车站到哥哥所在的市的东客车站全程二十五块钱。在这六个小时的行进中,要喝一瓶水、吃一盒饼干,合起来两块钱。最后,一共要三十三块,够了,就算找不到哥哥,还有三十多块可以返回来呢。哥哥是一定能找到的,因为她有他家的电话号码,可以让他来接她。
她偷偷动身的那天,她的十七岁生日刚过。一切照她的计划进行着,她还赶上了最早的那班车,估计下午两点就能到。果然,下午两点二十一分,她出现在了东客车站门口,这么精确地时间是她在车站内的大钟上看到的。
这座城市远比她想象的要大要繁华,她走出站来,看到宽阔的街道上人多得像蚂蚁,且人们来自四面八方,她感到这儿远比县城要复杂。好在,她听到了一些熟悉的乡音,所以不再像刚出站时那样恐慌了。小姑娘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有哥哥家的电话,她跟着人潮走,眼睛不住地往两边的大楼上瞅,可是走了很久还是没能看到像县城里那样标着“公共电话超市”字样的大招牌。于是,她决定问人,但问谁呢,人这么多。最后,她叫住了一个扛着大麻袋的络腮胡子,她的感觉是这个人跟她家对面的刘山正二叔有点像,最重要的是刘二叔很和蔼。
这人也很和蔼,听说她要找电话超市,说等他放下麻袋后再带她去打电话,又说前面路口右转再向前几十步就是他家,而他家楼上就有一家电话超市,老板是他邻居,见是他带来的人肯定要少收点话费。
小姑娘有点担心他骗人,因为他走得特别快,还连声催促她快点,说去迟了老板睡午觉了,不开门。哪有这时候还睡午觉的,小姑娘想,不过城市人怪也不一定。
络腮胡子把麻袋放在一家店的门口,店内有个丑婆娘,见他来了便给他倒水喝,又给小姑娘倒了一杯。天气很热,小姑娘确实很渴,说了声谢谢后咕噜咕噜把水喝光了。丑婆娘说外面太阳大,让他俩进去坐着歇会儿。小姑娘感到很累,所以也随络腮胡子进去搬凳子坐了。突然,她觉得很困,眼前的东西模糊起来,后来睡着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看看手里的号码是否还在,结果发现她被绑在一个铁架上,号码当然已经不在了。小姑娘全身顿时像被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但是脑子刹那间变得异常清醒。她首先想到的是她被绑架了,因为她曾经在舅舅家的电视上看到过类似的情况,匪徒要用人质勒索一笔巨款,而这一次被勒索的人会是她哥哥,因为她的号码,不,她哥哥的号码被他们拿走了。但是,她又一想,不对,哥哥才来市里两年,还欠着一屁股债,哪有什么钱,要不他早接妈妈和她到市里来了,更何况哥哥在这儿根本没什么名气。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她越想越害怕,想喊救命,嘴里却塞了团布,她想挣断手上的绳子,可没用,徒弄得手腕生疼,她失望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滴着。
不一会儿,络腮胡子开门走了进来,解开她,她问这是怎么回事,络腮胡子猥琐地笑了一笑,拉着她出去。她立刻知道他就是拐子,于是挣扎着要逃走,可是络腮胡子的右手如同一把铁钳,牢牢地箍住了她的手腕。她一会儿大喊“放开”,一会儿大喊“救命”,络腮胡子冷笑着看着她,说就算把喉咙喊破也没有用。她想骂他,不过看他一脸凶相,胆怯了,于是转变成了哀求,苦苦哀求,甚至哭着下跪。没用,一切办法都没有用。这时,她觉得有时候最和善的人往往是用心最险恶的人。
络腮胡子拉着他上了一栋楼,这栋楼是刚建成的,一点都没有装修,暗灰色的混凝土柱子和淡红的砖墙裸露着。他把她拽进一间小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上面铺了一层木板。络腮胡子放开手,正要迅速转身出去,她却扑上去拉住他的手,说是不是要钱,她现在虽然没有钱,但以后赚的钱可以全部给他,只求他放她离开,她还发了誓说不是说谎。络腮胡子听得不耐烦,拔腿就走,她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泪如泉涌,跪下仰面哀求。
络腮胡子看着她的脸,突然,发了疯似的蹲下来抱住她,然后拖着她站起来往床上推。她尖叫着,脚踢手抓嘴咬,一概无效……络腮胡子锁上铁皮门的时候,她傻傻地蜷缩在床头,眼泪无声地流着。门上面的一个小窗投下一方亮光,勉强能照亮整个屋子。她呆呆地躺了很久,最后站起来,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思考着怎样逃出去。四面墙壁全垒了砖,针孔大的一个洞都没有,铁门非常结实,只有门头上有一个可容身子爬过去的小窗,可也焊了一排铁条。她绝望了,第一次感到这么绝望,绝望到全身软得如一团泥。突然,她挥起床上的一块木板,拍打铁门,拍打墙壁,甚至还拍打床,仿佛完全疯了。木板很快便从中间折断了,断处是参差不齐的木锥子,又尖又锋利。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死,当一截木锥离她胸口只有半寸时,她眼前浮现出了妈妈沧桑的面庞,憔悴而衰老。半截木板掉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她无力地缩到了墙角。
那天晚上,有人给她送来了饭,并给她拉亮电灯。虽然已有一天多水米未进,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饿,任由饭菜和汤摆在床上。她在墙角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很快她看到了哥哥嫂嫂,他们站在餐馆门口,惊讶地看着她缓缓走来,欢喜得不得了,还赞扬了她一番。她在哥哥家住了下来,帮嫂嫂干活,整天无忧无虑地玩闹着。
忽然一声炸雷,震得墙壁直颤,她醒了,觉得很饿,便冲上去大口吃饭,大口喝汤。接着,她又听到了几声雷声,心想天要下雨了,或者已经下了。她将耳朵贴在墙上,果然听到了哗哗的雨声,她退回来坐在床上,兀自出神。没过多久,有人开了门进来,是络腮胡子。她跳下床来,提起手掌一巴掌扇过去,她虽快,但络腮胡子一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畜生”,她骂了句,络腮胡子不理她,拉着她下楼,他走得很快,她连奔带跑,才不致使自己摔倒。
从楼下大厅出来,她看见东方隐隐发白,才知道现在是凌晨,前面是一辆大货车,白色的车厢又长又大。见他们出来,一个黄头发的小伙将两扇后门打开,络腮胡子立即拖着她上车去。“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她尖叫着,但是没一个人理会她。车厢里堆着很多货箱,一层摞一层,并铺开来,只留一个狭长的通道通向里面。她和络腮胡子进去几米,只见里面留着一个宽阔的空间,竖着焊了很多根钢管,其中几根上分别绑着一个个姑娘,她们都反剪了手,脚下拴了铁链,嘴里塞着布。小姑娘一见就知道她的下场将和她们一样,于是惊恐地转身往外跑,不过她浪费了力气。
车徐徐地行着,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目的地。她看着那几个可怜的姑娘,知道自己跟她们一样可怜,也知道车厢里连同她在内的八个女孩将会有怎样的命运。她闭上眼睛,思考着大家的结局,卖到黑厂?还是卖到穷山沟,或是……她一颗心沉了下去,可是手上的绳子绑得结结实实,脚还被铁链锁着,没有挣脱的可能,就算侥幸挣脱,也过不了通道内坐着的黄发小伙那一关。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车门开了,在强烈的光线中,有个麻脸汉子提着一袋子盒饭上来,黄发小伙见状,走过来拔出塞在大家口中的布团。“你不得好死!”第一个女孩开口就来了句,黄头发一听就随手把布团塞回去,于是,众人都任由他拿掉布团,大口喘着气不敢再吱声。麻脸跟在他后面,每个姑娘面前放了一盒饭,唯独第一个姑娘没有。二人又陆陆续续解开姑娘们手上的绳子,没动第一个,然后黄发小伙走了,留下麻脸盯着她们,想是换他去吃饭。小姑娘和另外一个红衣女孩站着不动,赌气不吃,麻脸也不动,只是冷笑,好像已经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了。
很快,车又启动了,行了大约五六个小时,又停了,黄头发和三个小伙子走上车来,带走了两个女孩。那两个女孩神情恐怖,苦于堵住了嘴无法表达和叫喊,她们只是扭动着身子,尽力反抗,可还是被拖走了。小姑娘和其他女孩看得心惊肉跳,仿佛死到临头一般。小姑娘眼睛暗了下来,事到如今,若让她在刚才想到的几个结局中选择,她会选择到穷山沟去。
老天果然尊重了她的选择,她“幸运”地坐上了一台拖拉机,在一路的“突突”声中来到一座大山脚下,她虽是在山村长大,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山。拖拉机停下的时候,一辆驴车正从公路侧边的黄泥路上“哒哒”跑来,上面坐着四五个灰头土脸的山民,其中三个向小姑娘所在的拖斗走来,两个到车头那儿去谈“生意”。那三个人蒙上小姑娘的眼睛,推推攘攘扶她坐上驴车,很快,六人一车一驴没入苍茫的大山里。
她的买家住在一个小山坡的半腰上,一家三口有两间瓦房和一间土坯房,三间屋子连成一排。远远看那住处,如同一个尖削削的脑袋上长了一个癞疙瘩。方圆十里,就此一户人家,别的人家在远得看不见得山沟里或山上。小姑娘坐了一天半的驴车,又徒步走了一天,才到达这儿。她被关在屋内,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醒来后她哀求他们放她走,说他们花掉的钱她会双倍,甚至三四倍偿还,但是,谁会听她的。当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隔着门缝说“媳妇儿,别喊了,省省吧”的时候,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呆住了。
命运安排的结果是:她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丈夫,个子矮小但异常强壮,嘴有一点歪,说话一急就结巴。公公她在下拖拉机时见过,一个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黄褐色的脸上划沟壑满布的老头,看起来很健朗,他一天中除去干活睡觉扒饭的时间,都由一柄长长的竹节烟杆陪伴。婆婆背有点驼,身子虚弱,走路颤巍巍的,一天到晚只听见咳嗽。
同其他被拐卖的妇女一样,小姑娘砸过家什,但是看到老妇弯下腰抖着双手拾了两次土碗的碎片后,她的心软了下来,趴在床上蒙着头大哭。
开始的一个月,老妇在家打理家务,矮子丈夫父子轮流去干活,留下一个密切监视她,就是她去上厕所也要在厕所门外等着。她不说一句话,苦着脸,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一个月倒有二十天在睡觉。这家人很宠她,最好的东西给她吃,还天天想着办法变花样。另外,还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一双鞋,虽然样式过时,颜色做工都不行,但是,她在那家人没有看到的时候比过,在没事可做、百无聊赖的时候试穿过,挺合身的。
第二个月,她偶尔会偷偷地自言自语,逗小鸡小猫玩,闲得无聊时还会忍不住做一些家务,老妇只要看见便会慌慌张张地阻止她,要她歇着,但她仍偷着做,抹桌子,扫地喂鸡……那家三口见她这样,自然喜欢,不觉放松了警惕,只是担心她整天郁郁地不说话,怕生出病来,但没人敢劝她,更没人敢给她脸色看和顶撞她,唯有挖空心思的讨好。
一天,矮子丈夫父子出去干活去了,老妇坐在柴房里熬猪食,她见机会来了,轻轻走出屋子,转过房子旁边的一丛竹林,飞快地向前跑去,可满眼的黄土黑地,脚下的小路弯弯折折,峰回路转,竟然没有尽头。她慌了,心想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突然,她敲了一下脑门,跑进地里。这时已是秋天,地里庄家已经收好了,只剩高高低低的矮截秸秆,不碍行走。她穿过树林,绕过山石,爬坡上坎,奔坡顶而去。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坡顶,环顾四方,到处都是重重叠叠,高高低低的山岭,上面满是树木,杂草,还有岩石。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大路在哪里,更别说能找到车了。刚才的喜悦很快全军覆没了,她慢慢瘫坐在一块草地上。在金黄的阳光下,秋风吹得枯草扑喇喇地响,吹得山林呼呼直响。小姑娘感到有些冷,站起身来,垂头丧气地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天快黑的时候,她到了小院里,累得精疲力尽,一抬头,看到窗户里漆黑一片。照平时,老妇早已点上了油灯。她又走到门前,发现门上了锁。人呢,她暗自纳闷,不会干活还没回来吧,根生(她矮子丈夫的名字,姓郭)他们从没这样晚过呀,再说,老妇是个看家婆,从不会外出的。难道出了什么事了吗,她虽极不愿意呆在这户人家,但却也不讨厌,于是不觉担心起这家三口来。
哦,对了,真傻,傻到家了,她笑了一下,他们一定是去寻找他们的“宝贝媳妇”去了。她转身跑出院外,想去找他们,可看到天已经全黑了,心想他们找不到就会回来,于是又折身回来。这时,猪在猪圈里“嗷嗷”地叫,牛的“哞”也一声长过一声。她急忙冲进柴房,柴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灶坑里有几点火星一闪一闪的,是早上熬猪食残留下来的火炭,她抓了一些柴草塞进去,蹲下身来歪着头吹了吹,一股黄色的火苗冒了出来。借着火光,她把猪食舀在木桶里,提出来往猪槽里倒,然后打开圏门放猪出来吃食,再返回柴房,往大锅里添了水准备喂牛。
当她把猪和牛赶进圏,正关上圏门的时候,院外响起了说话声,紧接着出现了一只熊熊的火把。在火光中,她看到了三张失魂落魄的脸,脸上都挂着泪珠。三人正相互埋怨着,当听到一个清晰而又戛然而止的“你们”时,三人同时抬起头来,转悲为喜,既惊且喜了,他们看到一个美丽而腼腆的姑娘站在猪圈前,正插上圏门的销子,一张俏脸上满是细汗。
郭老汉率先说话了,说你个疯婆子,我们的好媳妇不是好好的在家里吗,你昏了头倒不要紧,害得我们一顿好找,魂都吓没了,还损了我儿媳妇的名声,真该死。老妇一脸尴尬,连连认错,虽然曾屋前屋后,屋里屋外找过了三遍。矮汉更是喜上眉梢,直冲上来要抱住她,但见她一下子上了霜的脸,便悻悻地在几步之外定住了,只是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