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葬
一
范文宣从文江火车站走出来时,天色已暗淡下来。他背着一个粗糙而肥大的水黄布包,拖着疲倦的双腿走过站前的垃圾箱,顺手将一个矿泉水瓶扔了进去。走了不远,他站住了,头来回转动扫描着这个城市,发现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售票厅前一个端着破钵讨钱的断腿乞丐和不远处缓缓走过的两个疯子,其他的都让他惊奇或赞美了。
大街旁两排规则而整齐的路灯发出亮晃晃的白光,不知比他家乡的橘黄“豆苗”油灯和城市郊区的光葫芦灯泡强多少倍。长短形状大小各异的车辆雄赳赳地飘来飘去,鸣叫声一个比一个响。就连清洁工推着的板车,也是崭新的木板做成的,黄白色的板面上写着“文江环卫”四个血红的大字,显示出不小的气魄来。最吸引人的是参差林立的楼房,二三十层以上的往往都在顶层硕大地标记“××大厦”,稍微低一点的大多数都标上“××宾馆”“××酒店”什么的,名字有的豪气有的亲新,给人的感觉异常良好。最让人惊叹的是那窗户,密密麻麻的,并且模样都整齐一致,范文宣联想到小学时用的改正纸,淡黄的底上贴满白色的方格纸片,写作业写错了字,可以撕下一块或几块,贴在错字上,再在纸片上写上正确的字,唯一的区别就是大楼窗户是嵌进去的,固定了的。
范文宣觉得肚子有点饿,便顺着左边的大道往前走,准备找家店吃点东西。道路两旁多是比较低矮的楼房,招牌或横或竖,告知路人这是超市,那是饭店,这是餐馆,那是五金店,这儿批发百货,那儿歌舞娱乐。
范文宣不断挑选揣度着,最后决定在一家看起来价低而又干净的餐馆享用他的晚餐。
“老板,来碗大排粉。”
“大碗还是小碗?”
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将手在满是污迹的大围裙上擦了擦,漫不经心地问。
“大碗。”
范文宣把背包放在一把靠窗的椅子上,然后坐在紧贴着的另一把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粉很快就吃完了,大碗里横躺着几块或大或小的骨头,而汤汁涓滴不剩,他提着包站起来。
“老板,结账。”
“马月花,出来收钱!”
中年人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粉穿行在深红大木桌间,大声叫喊。
“来了!”
一个沙哑而又不耐烦的声音从后面屋内传来。
“多少?”
范文宣低头整理肩上的背包布带,随口问道。
“七块。”
他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猛然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极为肥胖的妇女,衣裤宽大,全身上下无处不鼓胀,脸像一个面盆,只是扁了点。
县城家家都是四块五,文江市是比任何县城都大,但也不至于这么贵嘛,范文宣一听到那个数字心里就嘀咕。可是,当他看见这位妇女塞住了他前面的路时,觉得还是尽快解决迟疑的好。但是,他还是在妇女鄙夷的目光的“恭送”之下走出了店门,因为他短暂的迟疑也是迟疑。
天已经黑了,尽管处处灯火辉煌,但范文宣兴奋不起来,虽然他是第一次踏入这个城市,第一次见到这样繁华的城市。坐了两天火车的他蹒跚地走着,他不是坐累了,而是挤累了,在这春节返工的滚滚人潮中挤累了。实在走不动了,他便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休息,整个人没入身后大树投下的黑影里。他怕别人看到他,虽然这儿没一个人认得他。
肚子发出了几声浊浊的声响,似乎在提醒刚才没吃饱,范文宣想到包里还剩下几个鸡蛋,那是娘三天前煮给他的,他记得当时的情景。
“火车上的东西又贵又难吃,给你煮几个鸡蛋吧,这东西好携带,吃了也耐饿呢。”
“我才不想带,买几包方便面吃算了。”
“那一大筷子就能夹完的东西怎么会够吃,浪费钱,还没营养。”
“难道鸡蛋好吃得很?”他有些不耐烦。
娘的眼睛有些湿润,默默地低下了头。
“那就少煮几个吧,多了吃不完会臭。”
“嗳,就几个,不多。”
娘迅速走出屋子,一会儿便提了不多的十多个鸡蛋进来。
范文宣看着包中的四个鸡蛋,鼻子发酸。他拿了一个在大腿旁的瓷砖上轻轻磕开,然后闻了闻,居然还好,于是吃了两个。鸡蛋噎得他嗓子眼发干,他想喝水,可抬头一望见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他知道他不能再像在家里随便了。
他沿着大道往前走,想找一家超市,突然手上的电子表“嘀嘀”地响了。十点,他决定去投宿,不买水了,因为旅社一般都会有水。
范文宣在一家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旅社外停下,仔细看牌子上各类房间的标价。房间名目繁多,价位也高得吓人,最低价的普通单人间也是三十五。他拔腿走开,但当看到这一排楼房都是旅社时,失望少了那么一点点,可不幸的是他连看几家,价一家比一家高。三十五看来是最低的了,他泄气地停了下来,可扭头向右一看,发现还没到尽头,又心怀侥幸地前去。
“普通单人间:30元”赫赫地写在最后一家招牌的第一行。范文宣异常欣喜,吃奶找着了娘一般,同时也相信了“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他迅速进门,走到柜台旁。
“开间普通单间。”
“没了,你可以住舒适单间。”
一个披着头发,身着黑色紧身衣的少妇回答,浓浓的脂粉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
“多少钱一晚?”
“四十五。”
范文宣有些慌,手伸进左胸内的口袋,摸到了仅存的一张“四老人”。他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扯了出来,转身走了。他就近找了个三十五的单间,想到自己折腾来折腾去,还是免不了出血,不由得憋了一腔闷气。当他推开房门,发现饮水机没有,温水瓶也没有,就一张占了大半房间的床摆在一侧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嘭”的一声巨响,是他关门的声音,声音还在走廊里回荡,他人已到了楼下的柜台边。
“请问一下,我的房间怎么没有饮水设备?”
由于柜台那儿站的是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姑娘,他得考虑自己的形象,所以尽量减少火气。
“是这样的,先生,普通单间本来就没有饮水机。有温水瓶,两个房间共用一个。”
那位姑娘微笑中带有几丝嘲讽,似乎觉得这是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
“你们……”
范文宣想破口大骂,但最终只是在柜台上捶了一拳,强压怒气上楼。他将楼梯踏得山响,进了房间,锁上房门,和衣上床蒙头大睡。
楼上楼下传来杂乱无章的走动声,范文宣醒了,发现太阳已经老高。他太累了,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十一点,他迅速爬起来,整理睡的皱皱巴巴的衣服,这时一枚硬币“锵”地掉在地上。他俯身拾起来,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到床边,将各个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扔到床上一边整理一边清点。总共七十六块四毛钱,当他把这些钱叠了装进贴身的裤兜里的时候,他打算在当天找到一份工作。于是,他去厕所洗了澡,又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他最好的衣服,然后背上包自信满满地走出了旅社。
高考落榜的他曾一度沉郁了半年,异常苦闷和烦乱,情绪低落,甚至有些悲伤。不错的分数,却因为报了更不错的大学而落榜,两个不错终究错了,错得非常出乎他的意料。他跟父母提出复读,二老只是叹息着摇头。其实他也知道他的家境容不得他在那个呆了三年的县城中学再呆第四年,他不忍心让脚有些瘸的父亲再下第四年的煤井,更不忍心让跑七八里山路上学还觉得高兴的妹妹辍学。于是,他只得另想出路,半年的沉郁让他仿佛一下子长了五岁,让他在人生理念上迅速成熟,也让他明白了他的责任。
村里的年轻人多数都去了沿海打工,一批一批地去,不少还未成年的孩子也跟着去,打工成了热潮。经过一番考虑后,范文宣决定也去闯一闯。但是,他不想跟他们去同一个地方,因为他在他们面前感到羞愧。他一直是村人心目中的准大学生,从初中到高中,成绩一向是那么优异,而现在却要跟一部分村人去打工,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无论是他还是村人都接受不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在他发现近半年来以前那些赞美的言词和目光没了,或者变了味的时候,他坚定了独自出去的决心。还有一件事在促成他,不少因打工改善了条件的村人,把他们的新房、新家具整日挂在嘴边,逢人便谈,洋洋得意,贫穷且老实的父母见他们总是唯唯喏喏,自卑和小心翼翼。总之,他被逼到了一条道上,一条拯救他的父母他的家庭的险道,而险道的起点是文江。
天很蓝,正月的文江还带着春节的热闹,张灯结彩的都市还残留着节日的喜庆。人们满足的笑脸洋溢在街头巷尾,似乎在清楚地宣告世人:这里就是天堂。
范文宣走在宽阔的大街上,留意着道路两旁的招聘广告,它们有的做成牌子摆在店门口,有的贴在路灯杆子上或墙上,还有的做成了宽大的海报。看多了,范文宣得出这样一个规律:牌子多是饭店餐馆招厨师或者勤杂工,当然也有不少是宾馆酒店招经理主管和服务员;纸质小广告多是招劳工,搬运铺路,运砖扛管什么的,也有少数是找家教的;至于海报,多是要招会计或者维修师傅,亦有重金聘请工程师、机械师的。
经过一番合算和考虑后,范文宣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发现适合他的并不多,好工作他的学历和经验达不到要求,差的他又不想干或干不了。权衡众多因素后,他首选服务员,虽然招男服务员的很少。
他走进一家酒店,发现里面竟然比他预想的要豪华,他不觉胆怯起来,但还是鼓足勇气向一名保安走去。
“请问一下,贵酒店还需要服务员吗?”
“啊?什么?”
保安似乎没听清,也似乎没听懂。
“我想请问一下,这儿的服务员是否已经招满,还需要人吗?”
他上前几步,声音在颤抖。
“服务员?服务员什么?”
保安似乎对他的表达和语言感到陌生,大声地问。
“招服务员。”
范文宣这回极其简洁明了,他没料到自己的普通话竟然蹩脚到如此地步。
“哦,招服务员,上二楼往左走,找人事科。”
范文宣慢慢地上楼,想到自己县城四山八里都说一种方言,老师同学都是同一个县的,上课和平时交谈会话并没有说普通话,只是有人听课和领导视察时装一下,胡乱说几句敷衍,现在看来真的害着人了。
没走多远,他看到一个房间的门上有“人事科办公室”的字样,于是上前轻轻敲门。听到“请进”后,他推开门,见里面铺了地毯,便立在了门口。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一位身穿黑西装的青年站起来,扶了一下眼镜。
“应聘服务员。”
“请乘电梯到六楼,去外务大厅。”
“谢谢!”
范文宣关上门走了回来,四处寻找电梯,好不容易在一个靠近厕所的旮旯找到了。
他走到外务大厅门口,透过宽大的玻璃门,看到大厅中几张大桌一字排开,靠窗的一面坐着五个西装革履、胖瘦不一的人,年纪都在三十以上。他们正在面试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姑娘。虽然隔着一层玻璃和一段很远的距离,但他听得出那姑娘说话流利、吐字清晰,顿时,自己所有的自信烟消云散。不过,他想到自己过去电视看得多,广播听的多,即便是光听不说,也应该有点基础,值得赌一把。赌是需要勇气的,他的勇气好像不足,因为他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那姑娘在一点一点地削掉他的底气。
良久,那姑娘结束了面试,高兴地走了。
他一只手提了包,一只手敲门。
“进来。”
说话的是最左边一个带着眼镜的胖子。
范文宣推门进去,边把包放在右侧墙根,边说来应聘服务员。
这一行为让那几个人吃惊不小,半响,中间一个穿蓝衬衫的中年人端正了身子,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轻咳一声。
范文宣走过去,只将后半部分屁股坐在椅子上。五双眼睛一齐向他望来,他不自然地摸了一下鼻子,眼光四处游离。
“请简要介绍一下你自己。”
“哦。”
他的眼光水平地扫过那五个人,在寻找提问者,最后落在一个用手不停地点着桌子的瘦汉身上,停留几秒之后便移开了。
“我叫范文宣,今年二十岁,高中刚毕业……刚来到文江,想找点事做。所以……到了贵公司,不,到贵店应聘。虽然,我对贵店不了解,不了解什么情况,但是……但是一段时间后就会熟悉的。希望我——能得到一个机会。”
范文宣松了口气,见那五个人面色凝重,其中有两个皱着眉头,一颗心立即沉了下去,情况实在不太妙。
“谈谈你对这项工作的看法。”右边穿白西装的平头发话了。
“唔……这个……这项工作就是服务客人,客人……让客人满意。还有……”
在那平头冷峻的目光的笼罩下,范文宣脑子一片混乱,之前所考虑过的,所准备好的词句瞬间化为乌有,他此时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
“小伙子,你很不错,但你没有准备好,或者可以说你对你的工作没有充分的打算。”
冷冷的声音让他全身冰凉,当鼻子吸进一口气缓解了他的窒息的时候,他看到居中的中年人右手离开了桌面,掌心向上,缓缓扬起。
太阳已向西偏斜,初春下午的风带着阵阵凉意。范文宣又走进一家酒店,被告知说人已经满了,他无力地在大街上走着,思谋了好一会,觉得还是勤杂工现实。
餐馆的老板是个光头,他对店里小工没什么要求,勤快踏实就行,这点范文宣能做得到。
“一个月500块钱,一个季度会发一次奖金。晚班隔一天上一次,两组小工轮流着。店里提供一顿中餐,不提供住宿。另外,要交三十块钱的押金,试用三天后,无论是留下还是走人,押金退回。”
“老板,什么时候开始发工资?”
“20天后。”
“能不能提前一些,我刚来文江,手头……发一部分也行。”
“如果试用下来能留下,半个月后先给200。”
“我钱快用光了,撑不了半个月啊,能不能……再提前一点?”
“那我十天后给你点生活费,不要得寸进尺了。”
“谢谢老板!”
二
太阳落山的时候,范文宣正坐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呆呆地望着西边几朵被染红的白云。他没有因为找到了事做而欢喜,他不欢喜的原因不是因为一切不如意,而是无数种复杂的感受搅在了一起,那不是“不如意”这三个字所能概括的。
范文宣突然动了,数了数口袋里的钱,正好四十块钱。他收起钱,知道晚上不能再住旅社了,或许应该租一间房子,他离开了公园。半个小时候后,他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居民区,一眼看去,周围的楼房不超过五层,一律陈旧的灰白色,随处可见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并且,这地方还散发出多种奇怪的味道,其中最显著的就是霉味和臭味。他看着电线杆上的招租广告,从包里掏出笔和记事本,记下一些自己觉得合适的电话号码。
在电话超市里,他开始拨第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妇女,她问“什么”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懂他的话。看着话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加,范文宣慌张起来,最后好不容易让她听清听懂了,然而答案却是“租完了”。他用笔狠狠地将第一个号码划掉,接着拨下一个。第二位是个鼻音很重的男人,范文宣简洁说出自己意图后,那边说了句很忙之类的话便迅速地挂了。他又拨了几个号码,不是停机便是没人接,最后终于打通了一个老头的电话,那老头让范文宣第二天去景明区清水巷的一家杂货店找他,房租面谈。
打完电话出来,范文宣发现问题来了,首先是肚子饿,其次是膝盖小腿酸疼难忍,最重要的是晚上住哪儿。这些问题本来得一一解决,但他能一起解决。他买了两个烤红薯坐下吃,同时考虑第三个问题。这一天走几十公里路,实在累得厉害,所以他坐了很久。红薯吃完的时候,他决定再去公园。他缓缓地走着,穿过了几条街,转过几个路口,然后进了公园的大门,最后到了一个角落里。公园里的游人渐渐回去了,只剩下几十只灯各自安安静静发着柔和的光芒。范文宣从包里拿出两件厚实的旧衣服,放在一张长椅上,并把身上的钱掏出来放到包里,又将包藏到一个隐秘的小丛林中,再折身回来躺在长椅上,拿衣服盖了身子睡了。
范文宣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呼啦啦地在天上飞着,突然飞到了一个大山林里面。他脚刚着地,便听到前方有人在说话,他迅速穿过一片树林,看到了说话的人,原来是娘和妹妹。妹妹也看到了他,惊喜地挥着柴刀地叫他过去,说快和她们一起砍柴,时间不早了,砍完好回家。他二话不说,接了柴刀寻柴去了。不一会儿,每人都有了一背篓柴禾,娘走在前面,领着他们往山里走,他不解地问娘原因,娘说挑近路走。但过了很久很久,仍没走出山林。妹妹累得气喘吁吁的,似乎一点力气也没了,于是娘拿走了她头顶的几根粗大的木柴,加到自己背篓上。妹妹感觉轻了许多,快步走到了前头,转过一个山坡,她大叫起来,说爸爸来了,来接他们了。他和娘疑惑地跟过去,突然看到了一条河,河那边划过来一条船,划船的人正是父亲。他们又惊又喜,挥着手叫父亲快过来。等船靠了岸,大家纷纷把柴禾搬到船上,最后把背篓也放了上去。父亲要大家都上船来,但娘说这船太小载不动这么多人,她走路,让范文宣和妹妹上去。父亲说没事,再多几个人都没问题,于是娘犹豫地走上船来。船平稳地行着,到了河心,水势忽然变大了,船立即摇晃起来。父亲使劲挥着桨,船非但不走,反而打起转来,范文宣和妹妹吓得面无人色。娘忙叫大家快把柴推到河里,减轻重量,并率先向船尾走去,谁料一根木柴滑到了她的脚下,她一个趔趄扑到船舷边,翻身掉进了河里。“妈!”范文宣大叫一声,一纵身跳进了水里。河水冰凉刺骨,他感到手足僵硬,半分也动弹不得,一口气换不上来,他不由得张开嘴,水灌了进去,顿时是天旋地转的窒息……
范文宣“呀”地睁开眼来,满天的繁星发着短促的光芒。鼻子塞得很厉害,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头重脚轻,两件衣服早掉在了地上,看看表,三点。他知道他受凉感冒了,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如冬,几件衣服是挡不住寒气的。他费力地捡起衣服,重新躺下,将两件衣服分别紧紧地裹住上身和双腿,闭眼睡去。身子渐渐烫了起来,他昏昏沉沉,没法睡着,于是坐起来,将一件衣服披了,另一件盖在大腿上,后仰靠着椅背,抱了两手,睁着眼睛打量这座城市。远处是或高或低的楼房,直耸耸地立着,轮廓如刀,将他的视野切得七零八落,车声机器声低沉而清晰,无论如何,这是这座城市最安静的时候,大街小巷充满着柔和的光芒。很快,不知是一个什么东西把这座城市惊醒了,各处开始躁动起来,这时,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东方发白,星光淡去时,范文宣的表响了。他拿起腿上的衣服,刚站起来,身子突然向前一倾,差点摔倒。全身酸软无力,头疼得仿佛要爆炸,他定了定神,慢慢走到不远处的一个水池边,把衣服放在台子上,蹲下身来,捧了几捧水洗脸。还好这水刚更换不久,没那么腥臭,他用衣服擦干了脸上的水,咬咬牙,去拿了包,整理一下,往那家餐馆去了。
下午一下班,他便匆匆地向景明区清水巷赶去。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那个老头。老头领着他前拐后弯,左穿右出,去看要出租的房子。房子是在楼梯旁的一方阳台上垒上几面砖墙,粗略地刷上点石灰弄成的,侧边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户,墙壁和天花板到处是灰黑的斑纹和黑条块,不过彼此之间圆滑地承和,符合国画的标准,并且还能依稀看到些人物和花鸟鱼虫,但要充分展开联想,而山随处可见,越看越像。
“大爷,这房子也要200?连床柜桌椅都没有。”
“小伙子也不去问问房价,这算是最低的了,对面那家虽然全是正正规规的房子,但不到20平方他开口就要400,并且什么也不提供,水电费一概不包。我这个,我会给你桌椅和床,不过你要自己去搬,水电费我给你免了,怎么样?”
老头歪着头看他,有些得意。
“这……但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