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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刘乜着醉眼，大声喝令。
　　“老刘，你他妈晕了头？敢骂我表妹。”
　　李胡子指着老刘，双眼圆睁，活脱脱一个当阳桥的张飞。
　　“表哥，躺下吧。”
　　老刘老婆推了一下李胡子的肩膀，他立即仰天倒在了床上，嘟囔几句，大声打起呼噜来。光头和老高仍是前言不搭后语地纠缠不清，光头侄子右肘放在桌子上，手掌托住头，闭着眼睛吐粗气，而范文宣两手放在凳子上，胸靠着桌子，垂着头。
　　范文宣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他睁开眼睛看看周围，是自己的屋子，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头疼得很厉害，他叉开右手拇指和食指，揉揉太阳穴，总算有些清醒了。
　　洗漱完毕，他换上身衣服，决定去酒店辞职。
　　他给经理说他辞职的原因：腹腔内长了个包，怀疑是肿瘤，要去检查和做手术。
　　“是肿瘤你还喝酒？”
　　经理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喝了酒后才发现这肿瘤的，对不起。”
　　
　　四
　　
　　经过两个月的培训，范文宣正式入职宏温服装厂，做机器检修。
　　时至深秋，天变得冷了起来，因此，厂里接的订单很多，所有员工加班加点地赶着。范文宣当然也闲不了，由于车间里的机器不分白天黑夜地响着，高负荷工作，容易出现毛病，且八条流水线上的机器只由他和另外四个人负责，所以整天都在东奔西跑地和机器打交道，有时候刚端起碗准备吃饭，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只得放下碗赶过去。厂内上上下下数百员工拼了命似的忙活了一个多月，终于处理掉了大半订单，工作缓和下来。
　　一天，范文宣和一名资深的检修师黄胜华安装厂里新购的几台机器，天气很冷，两人手冻得不行，黄胜华说这样搞不知道要装到几时，不如叫个人来帮忙，于是让他打电话把他的室友聂小海叫来。
　　聂小海是同范文宣一同培训，一同上岗的，从小父母离异，他跟了母亲。母亲是厂里的老工人，早在服装厂还是纺织厂的时候她就在了，一直干了二十多年。聂小海天不怕，地不怕，且不服人管教，因此找了很多份工作，没一份做得长久，手头有了钱，总拿去胡吃海喝乱玩，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慷慨，实际上是以每月都存不下一个子儿为代价的。他虽然比范文宣大，但比范文宣要活泼得多，天天都有一张笑脸，油头粉面、西装革履地飘来飘去。尽管他很轻浮，却不妨碍他对机器的兴趣，念大专时读的机械设计与制造专业，学得很扎实，加上有些工作经验，愈发显得很强势，黄胜华有时候还要请教他呢。
　　聂小海走进车间，说这天气真他妈冷，蹲下身来从地上的一捆手套中抽出两双带上，然后站起来脱掉外套，开始搭手他们的工作。
　　“小范，有没有觉得咱厂的女工有特别的？”
　　聂小海用大扳手拧着螺丝，歪着头问。
　　“没……没注意。”
　　范文宣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敷衍一句。
　　“有一个你肯定记得，一号线三车间的。”
　　“哦，那个呀，背着孩子上班的陆雪艺，是吧？”
　　黄胜华搭话了。
　　“老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这么多的女工数她最奇怪了。”
　　“她呀，丈夫出车祸死了，孩子小没人带，所以背着来上班了。”
　　“厂里允许她这样做？这很危险呀。”
　　“本来是不许的，可是她亲自去求厂长，说出了什么事故她来负责，不会让厂里担一分风险，还签了协议。看她可怜，厂长答应了。”
　　听着聂黄二人的对话，范文宣隐隐约约地想起一件事来。
　　一个月前的一天，范文宣刚满头大汗地离开四号线，突然有个年轻的女工叫住了他，说一号线三车间出了点问题，让他去看看。这种流水线是一台机器坏了，这条线上所有的机器都必须停下，若不及时修理或更换，会影响产品的产量，造成很大的损失。
　　范文宣拔腿跑过去，一到一号线，只见各车间的红灯都闪着。他进了三车间，看见一个背着孩子的女工在那里急得团团转，见他到了才松了口气。
　　范文宣合上电闸，打开机器开关，电动机能够转动，但无论怎么搬动手柄，缝纫头始终不动。他首先想到了传动带，但拆开背板，见传动带既没断也没脱，转动良好，又考虑到控制板，可能某个地方短路了，因为那儿总会堆积着灰尘和碎屑，散热一差就容易出现问题。他关掉电源，拆开一块盖子，看到了电路板，然后用风机吹掉碎屑，通电后用万用表检测几个可能出现毛病的地方，发现都是正常的。莫非板子烧掉了，他心里嘀咕，不会的呀，这种事很少发生，这些机器可全是欧洲进口货呀。
　　相邻车间的女工们等了好久不见复工信号，都跑过来瞧。范文宣皱着眉头，思考着其他可能的原因。突然，他注意到陆雪艺背上的孩子手里拿着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塑料超人玩具，那孩子正使劲拧着超人的头，心里立即有了想法。他仔细观察机器的正面，下半部分的上方是一排缝纫架，缝纫架下面是细细的针孔，而上半部分的顶端有一个一指宽的狭长孔洞。他迅速拆掉机器两侧的螺丝，将上半部分的挡板拿下来。他扫描整个机箱的内部，在两层形状奇怪的橡胶皮间发现了玩具超人断掉的那只手，只有细细的手指露在外边。他正想去拿，却看到众人的好奇的目光都投在了机箱内，他后退一步，低头看了一眼机器下方的地面，有一颗废弃了的梅花螺丝插在碎屑里。他蹲下身来，假装看机箱底层，右手却偷偷地把那颗螺丝拾了起来，然后站起来将两手同时伸进橡胶皮间，橡胶皮绷得很紧，中间只容一层布通过，超人的那只手被卡住边上。
　　他双手的手指费力地往里面钻，左手中指和无名指终于夹住了超人的手。只见两道影子闪过，他的手已经拔了出来，左手迅速下垂，右手摊开，掌心里平躺着那颗螺丝。
　　“是这东西在捣鬼，现在好了，大家回自己的车间去吧。”
　　范文宣长长地吐了口气。
　　众人高兴地散了，最后只剩下陆雪艺站在一旁看着他合上机器的外盖和背板。
　　“你的搭档呢？”
　　厂里一台机器一般安排两个工人，彼此照应，交换操作，因此互称搭档。
　　“哦，上厕所去了。”
　　范文宣抬起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超人的断手。陆雪艺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了看肩上孩子手里的玩具，惊得张大了嘴。
　　“以后上班不要再给孩子任何玩具，这很危险的，伤到身体就不好了。”
　　范文宣实在难以相信这个一两岁的孩子会有那样的准头，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碰巧罢了。这样的事情出现得让人惊叹，他摇摇头，准备走了。
　　“等等……”陆雪艺一脸焦虑地叫住他，“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经理，也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我求你了。”
　　“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好好上班吧——那个玩具快拿开，不要再给孩子玩了。”
　　
　　“小范，你鬼上身了么，快把‘小活动’给我……”
　　“啊？嗯——”
　　范文宣动了一下，感觉腿有些麻，原来他站了很久了。
　　“我叫你好几遍了，你他妈就像一根木头立在那里，生根了？”
　　聂小海有些生气。
　　“哦，不好意思啊……‘小活动’来了，接着！”
　　“小范，有了女朋友没？”
　　黄胜华“当”地放下一块盖子，一边麻利地上螺丝一边问。
　　“没有……年纪还小嘛。”
　　范文宣红着脸，呐呐地说。
　　“怎么样，老黄？我就说我们的小范还是个雏儿，你不信。”聂小海扯下手套，随手丢在窗台上，“兄弟呀，要加油啰，哥跟你年纪时，女人没有数，但肯定不低于这个数。”
　　聂小海摊开右掌，走了过来，拍了怕范文宣的肩膀，似乎从头到脚都装着经验。
　　“老黄，收工，准备走人。”
　　
　　五
　　
　　很快到了腊月，范文宣离家已近两年，不觉动起回家的念头来，但厂里迟迟不放假，一直拖到腊月二十四，才停了工。范文宣看着年关一天一天逼近，急得直骂娘，这时候，车票已经卖到年那边去了。
　　工人们大多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内，三个人一个寝室。二十九那天，聂小海和范文宣还在蒙头大睡，同寝室的马飞却早早地起了床。平时他是公认的懒觉高手，没事定要睡他个日上三竿、日薄西山和日落月升。
　　“兄弟们，快起来，快起来！”
　　马飞用拳捶着桌子，高声叫喊。
　　“你狗日的羊癫疯犯了是吧，一大清早叫个啥子卵。”
　　聂小海掀开被子，用尽全身力气，才让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皱着眉头，不耐烦全堆在苦瓜脸上。
　　范文宣两手撑着床坐了起来，抬头看了看窗外。他知道这两人平时说话就爱荤素不分，在外人听来如同要打架一般，又凶又混直让人害怕。他了解这两人的性格脾气，倒也听惯了看惯了。
　　“两位兄弟听我一言，请问想不想过个好年？”
　　“过年还有过好年过坏年的？倒是头一次听说。”
　　范文宣穿了衣服，下床端了脸盆，把牙膏牙刷，口缸毛巾往里面一扔，拉开了门。
　　“文宣小友请留步，请听愚兄说完再走不迟。有一件关乎我们三个命运的大事，难道你们不想听吗？”
　　“马飞，你他妈《神雕》看多了吧，有屁快放，啰啰嗦嗦的老子不喜欢。”
　　“聂小海同志，你的脏话太多了，请你注意点，绝对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你们觉得我突然变了，是吧，不要奇怪，因为最近几天是特殊的日子，我，马飞，作为你们的兄长，应该表率三人，做一个文明人，做一个文雅的君子。而你——聂君，也应该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你——”
　　“我知道你又要骂，对不起，我不再和你对骂，你只有按我说的做了才能开口，因为我和范老三的名誉容不得你败坏。要是你还顾及兄弟情谊的话，请都改了吧。”
　　“你他——好，好，我实在受不了了，有什么事快说，我叫你大爷，不，叫祖宗行不行。”
　　范文宣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俩，笑得缓不过气来。
　　“范贤弟，stop！我直说了哈，我觉得我们应该准备点年货，这个‘点’字的意思呢，就是说不能太浪费，但决不能寒酸。老二老三意下如何？”
　　“食堂不是会准备年夜饭吗，没说要我们提供材料呀。”
　　范文宣把门关上，放下了脸盆。
　　“小范，食堂的饭菜平时都那么垃圾，你还指望它能搞出一个像样的除夕晚餐来？”
　　聂小海翻身下床，单腿跳着去穿一只离得很远的鞋。
　　“你不如老二开窍得快，老三，你这样敦厚老实，江湖又这样险恶，愚兄担心你会上当吃亏呀。唉，怎生是好！”
　　“二位，年货固然要办，但也得仔细斟酌。等我回来商议，啊——”
　　聂小海温柔地分别看了两人一眼，提着口缸，叼着牙刷开门往厕所去了。
　　“没火炉没餐具怎么做呀？”
　　范文宣重新端起脸盆，走到门外，回头问一句。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来搞定，包大伙满意。”
　　三人忙了大半天，终于把吃的喝的玩的准备好了，马飞还去了一趟他城郊的姨妈家，用三轮车拉了半车餐具炊具回来，电磁炉、电饭煲、高压锅，菜刀砧板、锅碗瓢盆等一应俱全。
　　第二天，三人天刚蒙蒙亮就起了床，跑前跑后地忙碌起来。三人谈天论地，东拉西扯一会，该洗的洗好了，该辅助预备的也好了。吃过午饭，聂小海说他刀功好，要切的东西可以放心交给他；马飞说他的厨艺怕是能及的人不多，拍了胸脯说兄弟们有口福了，烹炸煎炒，让大伙把自己舌头也吃下去。
　　“哥们，休得夸耀，小弟虽不才，但好歹也在餐馆干了一年多，的确没吃过猪肉，不过猪过路真的见过不少，应该有资格称一下你们的斤两。”
　　范文宣脱掉围裙，到门外淘米去了。
　　“小范，打下手是委屈你了，但一年只有这么一回，让两位哥哥表现下，好不？”
　　“老三几时跟你争过，你认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要强显摆。”
　　马聂二人一唱一和，决心要在年终这天秀一把。
　　“小马，你买这么多啤酒，就没买一点别的？”
　　范文宣把几箱啤酒搬到墙角，腾出地方来放电磁炉和电饭煲。
　　“啤酒还好啊，难道你要像娘们儿那样来点橙汁可乐？”
　　“他是要咱们来点烈性的那种呢。”
　　聂小海在砧板上狠命地剁着鸡脖子，接了马飞的话说。
　　“小海，敢把你老婆叫来和我们过年不，不要误会，我没有那种意思。”
　　马飞卷着袖子，站在热气腾腾的锅旁微笑着。
　　“我很想叫她，但不知丈人丈母放不放行。唉，算了，可能性太小了。”
　　“试试嘛，说不定她会来。要不我们把晚饭弄晚一点，让她在家里吃了后立即过来。”
　　“好主意，就老三鬼点子多。”
　　“我记得园东有一家商店，那里有正宗的葡萄酒，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喝过，真是绝世佳酿。小海，快去打电话，凤凰自行车借我，我去去就来。”
　　“瞧老三这模样，不像是你老婆要来，反倒是他的老婆要来一样。”马飞大笑。
　　虽然寒风像刀一般迎面切来，但范文宣仍将自行车骑得箭一般快，飞过几家工厂，半个小时候后进入一个居民区。他在小巷里速度依然不减，突然，一个人从侧面跑出来，他双手急忙扣住刹车，但哪刹得住。他见巷道很窄，于是尽力向两侧张开双腿，用脚抵住墙。当那人的“啊”停止的时候，车也停了，只是两边墙上各多了一小段黑线。
　　“是你，陆雪艺！”
　　“你知道我名字？范——”
　　“文宣。年到三十晚了，你要去哪儿？”
　　“去诊所，孩子感冒了，烧得特别严重。你又是去哪儿？”
　　“买点东西，没什么……恐怕没有一家诊所开门，你去了也是白去。”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那……那怎么办？”
　　“医院应该是开门的，它没有节假日。”
　　“对，医院，去医院。”